活着是否比死亡更难？

李老汉去世了。在春暖花开的阳历四月。

七十岁的李老汉身体很健康，孙子孙女都在上小学，儿子儿媳三十多岁，还算孝顺，女儿已到中年，和女婿生活幸福。

那天中午在厨房听婆婆说到李老汉死讯时，我倍感惊讶，因为他不是正常死亡，而是喝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农药自尽而亡。

又听说他喝了药后，就叫儿媳妇赶紧把他送去医院，告诉她自己刚刚喝了农药。是喝下药后悔了还是对死亡害怕了？这只有他自己知道。终因喝的量过多，没有抢救过来，他就这样走了，带着对后辈的眷念，带着临终前的顿然悔悟。

他的突然离去在村子里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都在为他可惜，为他可怜。

他从小都没读多少书，帮着家里干农活，挣工分。

成年后，结婚，生小孩，一切都还顺利。

生活似乎朝着希望的方向往前走着。可是突然到来的事件给了他一家临头一棒，打了个措手不及。

俩孩子小学时，他们的妈妈精神病又复发，最后掉在河里淹死了。想必结婚前这病应该就有了的，怎么李老汉不知道呢？总还是因为家里穷，自己婚龄早过，只要能有姑娘进门就不错了。女方娘家隔着很远，媒人介绍后就匆匆忙忙结了婚。

家里没了女人的日子是不好过的，孩子又小，就这样爷三相依为命过了十来年，他一年到头在地里忙活，也只能混个肚儿圆，家里穷得叮当响。

在村子几里远有户人家，这家的男人和一个寡妇过了几年，没办结婚证，现在不想和她过了，就想把她往外赶。这寡妇是带着四个小孩从别的地方流浪过来的，如今这男人嫌她小孩太多，负担重。她没办法，只能带着孩子们暂住到学校里，这也是村干部可怜她，给她个容身之所。

也许是太长时间家里没有女人的存在，李老汉动了恻隐之心，想把寡妇一家接回家来。很多村民都劝他，叫他别犯傻，这么多小孩你养得起吗？他只笑笑。终于还是把四个小孩和他们的妈妈接回了家。

这一年，李老汉已经快五十岁。自己的儿子已经十多岁，女儿都快嫁人了。

寡妇的孩子最大的也只十岁，三个女孩，一个儿子最小，四五岁左右。原来孩子的父亲和李老汉是一个姓，这倒免了改孩子们的姓氏之烦恼。

六个孩子要养，虽然大女儿可以自己打工挣钱，可是就要出嫁的她嫁妆也是要花钱的。

在我嫁到这个村子的时候，寡妇已经在这过了一年多了，他们以前的事情都是听婆婆还有村民们说来听的。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只要李老汉自己愿意，别人说再多也是多余。

李老汉为了一家的生活，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忙完了地里的活，哪里有需要泥瓦工的活，他就去干，一年到头不停的忙。秋收后，地里的活完了，他和孩子妈妈就在乡上早市弄了个摊位，每天早上去卖菜，中午回来。谁下午需要菜，就去他家里买。

几年过去，大女儿已出嫁，儿子不知道上过初中没有，也去打工了，女人的孩子们也渐渐长大，女孩小学读完就都不再上学，只有最小的男孩继续上着学。

女人学会了搓麻将，碰到下雨天无事，清闲的时候就上桌玩一天，孩子们不读书也用不了多少钱，他们的日子比以前稍微好过点，卖了几年的菜也没有再去卖。李老汉还是一直忙碌着，虽说是忙着，在农村也是没有多少收益的。

孩子们大了，都有自己的思想。像这样的组合家庭，日子长了少不了会吵闹。有些芝麻大的事情你说来他说去就变成了西瓜大的事，再往深了说就成了大事，家事。好多事情就是日积月累，就像一颗炸弹，随时会引爆，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

在最小的男孩二十岁左右时，他的姐姐们都嫁人了，李老汉的孙女也已经三岁。别人家都住上了新楼房，他家还挤在瓦房里，一间堂屋，两间偏房，没有厨房，就在堂屋后面小套房里做饭。自己的儿子一间房，李老汉和孩子妈妈一间房，小儿子就在妈妈房后面隔出一间来住，这时他早已出门打工，只过年几天在家，倒也不觉得有多拥挤。

儿子生了孙子后，这个家就开始不安宁。

儿子想盖楼房，孙女渐渐长大，一家四口挤在一间房不太方便。李老汉哪来那多钱盖房子，儿子自己也没多少钱，就开始埋怨父亲这多年忙前忙后什么也没有落下。李老汉只有听的份，也不想和儿子争辩什么，自己年龄也大了，没本事给儿子挣盖房的钱。女人听了心里不舒服，也没说什么，毕竟这些年李老汉帮她养大了几个儿女。

为了早点盖上楼房，儿子出了远门，在外总比在家里强。李老汉在家帮他带小孩，种着几亩地。

两年后，儿子盖房，两层主体起来后，钱花完了，不能粉刷，不能装修，就这两层主体都是堂哥们借了钱的。把楼下一间整理好，儿子搬了进去，李老汉还在瓦房里住。

女人的儿子已成年，也到了该结婚的时候，可是现在的结婚条件不是一间瓦房就能解决得了的。

几年前的春节，这个家吵开了，吵得天昏地暗，闹得邻居们都去看热闹，该劝的劝，该说的说，整个正月都是李老汉家的话题。最后结果是李老汉去儿子楼房住，这间瓦房的位置给小儿子以后盖房，李老汉和女人以后各过各的，互不往来。

一场将近二十年的夫妻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这一年李老汉六十六岁。

儿子在外面又呆了一年，回来了，他不知在哪里弄到加盟养猪的信息，准备回来盖饲养房。

租下一块地，自己少有的积蓄加上亲戚的资助，饲养房盖好了。在旁边另外盖了个小屋，是给他父亲盖的，他打算让李老汉帮他养猪，喂猪。他打定这个主意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自己的父亲会死在饲养房里。

仔猪运回来四百头，第一年不知道赚了多少钱，因为环保不合格，第二年重新加大，整改，猪养的更多。前年我在老家，去他的饲养房看了看，走到门口不敢走了，好大一股臭味，我看见李老汉正在猪圈里喂猪。他比以前更瘦，一米六几的身形在肥胖肥胖的猪群中显得更单薄。推斗车里全是饲料，他一盆一盆的分倒在各个饲料槽里。

我问他说，你在这时间长了受得了吗？他说不能走远，只能守着。听说去年他儿子请了一个人帮他，两个人要轻松一点。

儿子在家里还干点装修焊工的活，不能经常在饲养房帮忙，今年养的太多了，儿媳妇在帮着李老汉，儿子只是有时来看看。

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也都有焦虑的时候，坏脾气就这样都留给了最亲近的人。

他喝农药的前一天，儿子和他吵过，也是为了喂猪的事才吵起来，儿子的话和平常吵也没什么不同，每次都这样不了了之。李老汉这次是真的伤了心。

李老汉走了，猪圈还得继续，儿子临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帮忙，只能自己去饲养房。

听一个与李老汉差不多年龄的村民讲，李老汉在喝农药的前几天，和他说起过自己想喝农药，这村民只当他说着玩，没当回事，没想到他当真喝下去了。

一生的苦难都能过来，继续活下去有那么难吗？也许李老汉只想吓一吓喜欢发脾气的儿子，最后却吓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