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台北人》

台北人

初识白先勇，始于写作课老师推荐的《永远的尹雪艳》，惊为天人，从此便对白先生佩服不已。

看过白先勇的采访，年少成名，几十年来不忘初心，又天赋异禀，岂有不成事的道理。白先勇渴望写出普通人无法言说的痛苦，很幸运，我在《台北人》体会到了其中几分滋味，故想怀着一颗崇敬和震颤的心，试图解读一二。

《永远的尹雪艳》写尽了一个女人的风华绝代与八面玲珑。

尹雪艳着实迷人。但谁也没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艳从来不爱擦胭抹粉，有时最多在嘴唇上点着些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尹雪艳也不爱穿红戴绿，天时炎热，一个夏天，她都浑身银白，净扮的了不得……

不同于以往妖冶的舞女形象，尹雪艳通身雪白，素颜净扮，却令身边人痴迷癫狂，男人爱她，女人也爱她，爱上他的男人不是丢官破产，就是死于非命，对此她只是淡然处之，巧妙应对，置身事外。

白先勇最大胆的写法在于，全文没有一句关于尹雪艳的心理描写，初读时只觉尹雪艳的空灵可怕，亦仙亦妖，迷惑众生，浮游人世，似乎掌管了人的生死，让人不寒而栗，读时竟有脊柱发凉之感。再读，渐渐能走进这位“女神”内心几分，原来她也是动过心的，对优秀男子徐壮图。

因为徐壮图的到来，从来一身素白的伊，戴上了血红色的郁金香，从来不下场的伊，突然欠身伸手按住徐的手背说道：“徐先生，这张牌是打不得的。”

那天尹雪艳着实装饰了一番，穿着一袭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盘扣；脚上也是月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鞋尖却点着两瓣肉色的海棠叶儿。为了讨喜气，尹雪艳破例地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而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客厅里的寿堂也布置得喜气洋洋。案上全换上才铰下的晚香玉，徐壮图一踏进去，就嗅中一阵沁人脑肺的甜香。

从道德层面来讲，尹雪艳是毫无疑问的小三，但是阅读时却不曾对她咬牙切齿，只有对其玲珑与“熨帖”的惊叹，和对懦弱徐壮图的感慨。乍看尹雪艳，她像一名不湿鞋的河边人，可是她又何尝不是求真爱不得、曲高和寡的寂寞女子。

她同样也是昔日浮华上海的替身与缩影，百转曲折，低吟浅唱，往日都成云烟，终究也是回不去了的。

《一把青》是《台北人》的第二篇，讲述了战乱时女子朱青与空军郭轸的爱情悲剧。彼时依然是学生的朱青清纯文静、不谙世事，与郭轸真心相爱，新婚燕尔却痛失爱人，白先勇用形象与克制的语言描写了她的无助与崩塌。

我走到朱青跟前，从别人手里接过一碗姜汤，用铜羹匙撬开朱青的牙关，扎实的灌了她几口。她的一张脸像是划破了的鱼肚皮，一块白，一块红，血汗斑斑。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目光却是散涣的。她没有哭泣，可是两片发青的嘴唇却一直开合着，喉头不断发出一阵阵尖细的声音，好像一只瞎耗子被人踩得发出吱吱的惨叫来一般。我把那碗姜汤灌完了，她才渐渐的收住目光，有了几分知觉。

郭轸走后，清纯、招人怜惜的朱青“也死了”，但是她“还有知觉”，日子还得过，人依旧得活着。

若干年后，文中的“我”，朱青的师娘，在台北再次见到了朱青，她像变了一个人，在台上妖娆地唱着《东山一把青》，唱出了懒洋洋的浪荡劲儿。

她对过往只字不提，身边多了个像郭轸一样的小顾。没过多久，小空军小顾也遇难了。“我”连忙赶去看望她。

我们推开门，走上她客厅里，却看见原来朱青正坐在窗台上，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绸睡衣，捞起了裤管跷起脚，在脚趾甲上涂寇丹，一头的发卷子也没有卸下来。她见了我们抬起头笑道：

“我早就看见你们两个了，指甲油没干，不好穿鞋子走出去开门，叫你们好等——你们来得正好，晌午我才炖了一大锅糖醋蹄子，正愁没人来吃。回头对门余奶奶来还毛线针，我们四个人正好凑一桌麻将。”

朱青刚出嫁时，“我”提醒她，嫁给空军的女子，丈夫随时命丧黄泉，内心必当坚硬，她望着“我”满面疑惑。

如今“我”本想开导朱青，看着她的笑脸，却发现已经找不出话来安慰。

朱青前后变化之大，不禁让人感慨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是不是早已看多了生死，参透了感情，白先勇的留白引人遐思。

朱青的变化，乐观来讲是成长，其实早在郭轸走后她的心已经死了。她寻找郭轸一样的替身，靠重温彼时的温情存活于世，已然是一副麻木的躯壳。战争带给了人心灵的创伤，即使是弱女子也要选择将伤痕厚厚包起，伪装成一幅微笑着不在乎的模样。

白先勇很懂女人，细腻的刻画直指女性心底，我可以深刻的感受到文中女子的选择与权衡、痛楚与无奈、深情与守望。

这点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感受最深，同时也对他游刃有余、精准的人物塑造五体投地。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篇。

不同于尹雪艳女神般的形象、朱青前后变化之大的对比，金大班从始至终是一个精明能干、雷厉风行、接地气的舞女领班的形象。

过了这一夜，用现在的话来讲，金大班就要辞掉舞厅的舞女领班工作、回家做贵太太了。这一夜非常漫长，金大班像是在舞厅舞出了一个圆，我们跟着她看到了许多个故事，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悉数登场。故事丰满到会忘记这只是一篇8000多字的短篇小说。

小说里主要写了两类人，舞女与男客。各个人物都仿佛从书页里走出来一样，活灵活现，都立得住。

舞女里，和金大班一起“出道”的，大多早早嫁人，比如下嫁棉纱大王潘老头儿的任黛黛，现如今终年吃素念经的吴喜奎。金大班带起来的舞女班子里，有风情万种、心黑手辣的萧美红，也有初次下海、被人搞大肚子却执迷不悟的朱凤。

男客里，有金大班即将下嫁的陈发荣陈老头儿，对她痴情一片的汉子秦雄，也有金大班的初恋情人月如，还有大群来寻欢作乐的浮滑少年。

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时兴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码头上站满了那些船员的女人，船走了，一个个泪眼汪汪，望着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次她下嫁陈发荣，秦雄那里她连信也没去一封。秦雄不能怨她绝情，她还能像那些女人那样等掉了魂去吗？四十岁的女人不能等。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工夫谈恋爱。

最喜对金大班的塑造，她不是一个现实意义上的好人，“伤风败德的事，那几年真干了不少，不晓得害了多少人，为着她玉观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却与尹雪艳一样，让人恨不起来。身为一个地位卑微的舞女，如果哭泣自己的悲惨命运，也必会有人怜悯，可是金大班这个人物充满了力量，她重情义，看着自己精心调教却怀孕的朱凤，二话不说卸了大钻；她清楚自己要什么，感情上从不拖泥带水；“职业生涯”里，她一步一个脚印，练就一身玲珑身段，顺风顺水。

然而，不管是朱青，还是金大班，她们都珍惜着、渴望着纯真的爱情，有一句话说得好，“自你之后，我爱的人都像你”。可以说，那些初恋情结、那些隐秘的痛楚、那些回不去的怅惘，像血液一样，布满了整部《台北人》。

金大班在舞厅看到了一个白净、青涩、爱脸红的小伙子，想到了曾经的挚爱月如。她带他走进了舞厅。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终于温柔的笑了起来，说道：

“不要紧，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着我，我来替你数拍子。”

说完她便把那个年轻的男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的。柔柔的数着：

一二三——

一二三——

随着金大班与年轻男子的三步舞，整个故事也完成了一个充满着逻辑美感的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