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蓝家村。
夜色渐渐褪去,窗纸模糊的光亮越发地刺眼睛。蓝瑛慢慢地从床上爬起,听着窗外边儿甚是热闹。
"是呀,好像今儿个又是除夕了呢。"坐在床边,她自语到。自母亲走了后,她好像再没过过什么节日。
"也罢,不过是大半条命埋进黄土里的人了。"
她笑笑,缓缓起身,佝偻着走至窗边,在朱红色的妆台前慢慢坐下。
许是年代太久远,妆台已经斑驳,颜色很是暗沉,朱漆脱落了些。她轻轻拉出右手边儿一个抽屉,一个红布包裹得极好的东西显了出来。那双青筋凸起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红布包一层一层的掀开,是一对银镯子。
上面精致地雕着一对子规鸟,一只镯子上一只,鸟的周围是缠绕的青藤。
她揉了揉有些浑浊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手里这对镯子。
看了半晌,眼眶竟不知不觉湿了,凉凉的泪随着眼角皱纹的纹路流了下来。
"压心底几十年了,看来还是放不下你。唉……"
"子规,子归,多崇,镯子是你的,你怎么还没回来呢……"
她抬头,望着那黄澄澄镜子中的人,鬓角花白的发丝有些凌乱,脸上满是沟壑,视线渐渐模糊,她好像又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02
那是1921年的夏天。
她14岁,虽未长开,可是眉间的秀气却藏不住。一双眼睛很水灵,让人感觉总是笑意盈盈。
母亲是蒙古人,家境较好,正在土特高等学堂念书。她性格恬静,话语很少,学习却是班里极好的。
同那个时代大多少女孩子一样,她受着传统教育,知书达礼,待人接物都尤其注意,从不与班里男孩亲近半厘。
学堂虽不是汉族名字,但此处多为汉族学生,或是和她一样的半汉人血统的孩子。他们从小学着汉语,古史,再大一点儿,会再请个洋外教来教教洋文,学点儿西方经史。
一天清晨,教室外大槐树上的鸟儿叫个不停。同学们一如往常一样地早修,咿咿呀呀的,能与窗外鸟儿分个伯仲。
先生走进来,后面跟着几个穿着袍子,带着绒帽的蒙古孩子。他扶了扶镜框,清了清嗓子
"咳咳!同学们,先停一下!"
"这是新来的几位蒙古族同学,希望大家能团结互助,共同求知。"
闻声,她抬头淡淡地扫了一眼,都是约莫十五、六岁的孩子,三男一女,个子相差不多,倒是皮肤黝黑,生得粗犷。倒有一个是好看的,五官棱角分明,眼睛很大。不知不觉,竟对上了他的目光。如墨般漆黑的眸子,让她心里一惊,凤眼不禁眨了两下,她迅速低下头,脸红到耳根。
那个蒙古女孩子叫托娅,草原上无拘无束长大的女孩子,身上总是有种吸引人的活力。才来了个上午,就和周围的女孩子都处得极好。
"托娅,骑马好玩儿吗?"
"嘻嘻,我一跳上马屁股,就感觉自己长了翅膀,风呀,呼呼地从脸上刮过,只管往前面跑呀跑呀,像飞起来一样哦"
说罢,少女用手托起了腮,微红的脸上满是眷恋。
她坐在窗边儿静静听着,眼睛盯着窗外那棵大槐树。四月,槐花开了,香气悠悠,绕鼻不止。
她留着及颈的短发,修剪齐整,额前是齐眉薄发,穿着改良版略宽松的学生装,袖边上绣了简洁的图案,素白的颜色,显的整个人温柔,大气。
如果时光能定格,那肯定是一幅很美的画,亦如出现在多寿画本中的那个姑娘一样。她亦不知,他悄悄画了她的侧脸多少。
听着托娅说得多了,她才知道,那个男孩儿叫多崇,和托娅一起长大。
所以,那个女孩儿才和他一起上学,才总是跟着他,原来这样。暗自思忖,她心里莫名的有种失落。
可是她却有种感觉,那个叫多寿的男孩总是在向她靠近。
他会说先生讲得不太通透,自己汉语又不大好,希望她能帮他理解一下这段讲义;他会说自己忘了带什么东西,然后希望她能借他;他也偶尔会问她喜欢看什么书,看着她自信地说出自己的见解,逻辑清晰,思维连贯,眉眼生辉。他不禁会笑,佩服这个十四岁女孩儿的学识和才气。
他总是暗暗向她朝夕相处的闺蜜小小打听,她喜欢吃什么,戴什么,然后再偷偷放入她的书屉。待她回来,再悄悄瞧她的反应,可是她好像从不为所动…
她每次拿书,总会看到一些莫名的小东西,小小管不住嘴,早向她漏了风声。她唇角轻勾,眼波里闪现了一丝波澜。可她从不敢回应,在她心中,女孩应当矜持的,这样也太无礼了些罢。
03
六月的一日,娇阳似火。
下午课时,他迟到了半个小时。匆匆赶到教室时,手里提着一盒纸包好的桂花糕,红纸上面的墨还未干,他满头大汗,喘着粗气。
"同学,还是吃的重要啊,要学习,知识才是力量!"
先生不满地训了他几句,教室里一阵笑声,他尴尬地涨红了脸,笔直地站在门口,大声答到"是!"
被罚面壁两个小时。
她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次肯定是小小戏弄了他,她爱吃白记桂花糕,可是白记居于闹市,于学堂足有三公里,午休一个小时怎能够呢?
可是,她的心里却渐渐有了暖意,一颗心在萌动着。
傍晚,她坐在槐树下看书。
白天的炙热渐渐消失,脸颊旁拂过混杂槐花香的微风。
天色渐暗,穹顶露了几个豆粒儿大的星星。
他提着桂花糕给她,木木地站在她面前。强压心里的雀跃,她还是淡淡说了句
"你坐那里吧"
"哦,好"
"你尝尝这桂花糕好吃吗"
她慢慢拆开,桂花的香气吸入鼻里。拿了一个放入口中,很清甜,不腻,很合她的口味。
她点了点头,眼角含笑。
他兴奋得不知所措,抬头望了望被夜色浸染的天空。
"我给你取个我们族名字好么"
"什么?"
"萨仁,就是星星的意思"
"好"
她的眼睛里满含笑意,嘴里含着桂花糕,又点了点头。
……
04
但她心中久存的芥蒂难消,那个叫托娅的女孩子与他朝夕相处,始终让她意难平,而她,也害怕坏了家族名声,不敢与他走得太近……
他没有停下默默地对她好,也渐渐地收拾好了从前不修边幅的自己,穿上了汉人的学生装,努力适应汉族的饮食,生活习惯,也喜欢上了她爱看的书。
托娅是他一直当妹妹照顾的,因为离家远,他不能不多多照顾她。
皆知彼此有意,却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感情也始终不蕴不火。常常在讲义背面画着他的背影,然后望着痴神。小小总在她发呆的时候,敲她的脑袋,笑她少女怀春。她会慌乱地捂住小小的嘴,骂她说什么胡话,但却脸红似火。
就这样,过了约莫半年,从夏到冬。
春节后不久,小小硬塞给她一张纸条。是多崇写的,约她看元宵灯会。
她亦不想再压抑自己了,她也是个接触了西方思想的姑娘。她希望,这次,能亲口说出她喜欢他。
她在屋里挑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件艾绿色新衣裙,描了细细的柳叶眉,用朱砂点了唇,扑上少许轻盈的胭脂,戴上平时不戴的镶珠发夹。
悄悄摸索着出了房门,和母亲说要参加同学组织的读书会,然后在母亲诧异的眼神中,快步溜走。
还是学堂那棵大槐树下,穿着青衫的魁梧男子,戴了眼镜,显得斯文。他左右信步,来回徘徊,眉间有丝忧虑。
慢慢地看着人影出现,着艾绿色衣裙的女子缓慢走近,画着淡淡的妆容,显得小巧精致。他眉间的忧愁一扫而散,微笑着朝她挥手,手里拿着个红布包。她略带羞涩地朝着他走去,见他站在槐树下,槐树与对街隔了条溪流,元宵多彩的灯光映红了水面,闪着波光,如梦如幻。
多年以后,这幅场景依然会出现在她的梦中,却除了回忆,什么也抓不住…
他给了她那个红布包,里面是对儿雕刻精致的银镯子。一只镯子一只鸟,还有栖息的藤萝。
他对她说,明日他便要离开,去京师学堂求学。
他应当学革命先进的思想,跟随孙先生的脚步,为中华民国的革命贡献自己微薄的一份力量。国难当前,他不能只顾儿女私情,是他负了她。
若她有意等他,便收下这对镯子。
此鸟名为子规,寓意"子归",待他归来时,便会娶她,两相白头,以此为婚约。
她眼里蓄满了泪,仍是强忍着点了点头。她也接触过新思想,国难难平,又怎么会有平民的幸福。更何况,男儿本应志在四方。
他知道她一定会支持自己,轻轻将她的头放在了胸膛,将她拥入了怀中…
05
他去北平后,她常常会给他写信,虽回得少,但至少让她觉得还有期盼。
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觉过了四年。
他改了名字,辗转多地,险峻的形式不得不让他和从前断了联系,以此来保护他爱的人。
没有了收信人,她的信,突然石沉大海,再没了回音。每每独身一人时,她会看着那对银手镯,仿佛一切都如昨天发生,她含泪笑着,紧握着手镯,相信他定会归来…
家里催促着她成婚,她不从。又过了三年,父亲病重,家里也大不如从前。父亲临走时,老泪纵横,求她成婚,好让她母女在乱世中能有个依靠。
她只得哭着允诺了。
因为年龄不小,又与母亲寄人篱下,并不得婆家待见。好在丈夫欣赏她才华,对她很是疼爱和敬重。
一日,她在厨房当厨,突然心中很疼,那种刺入心锥的疼,一个不留神,食指被切了一块皮,鲜血汩汩流了出来。
她顾不上疼,只是觉得好难受,眼泪控制不住了流,心中很是不安……
"你看看你,都流血了,这么不小心"
母亲急忙帮她包扎,只是以为她是疼得流泪。
好景不长,丈夫患了病,家里变卖了大半家财,最终却未能治好,婆婆伤心得哭瞎了眼。
东三省战乱加剧,家中婢子也悉数解散。
她带着母亲和瞎了眼的婆婆,四处求活儿维持生计。在寒冬给别人洗衣,晚上熬夜做针线儿活儿,能做的她都做。本就瘦弱单薄的身躯,越发让母亲心疼,老妇人常常夜里悄悄流泪。
但无论多么困难,她都不舍变卖那对银镯儿,那是她看得比命还重的东西,仿佛只要它在,他就会有归来的一天,她还等着他的诺言,却又害怕他不原谅自己…
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十年,婆婆年老不经折腾,途中感染风寒去世。世间只剩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而他,如今又在何方呢?
日本人的侵略,让日子过得更为艰难。她常常想他,他是否安好?是否还记得她?是否还记得那年,槐树下他的承诺呢?
她不敢想坏的,她不知道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那对手镯就像是她生命的信仰,是她求生的支撑。他会回来的,她相信他,她想自己一定要好好责备她,让她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
又过了约莫十年,国家终于解放了,而她也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了。
岁月和苦难,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太多苍老的痕迹。偶尔照照镜子,她会想,他还认得出她吗,她再没有了当年的容颜,而他,想必也老了,自己能认出来吗?
她又会马上笑笑,喃喃自语:会的,一定会的。可是总会不知不觉,眼泪会顺着眼角滑下来,控制不住。
战争结束了,解放了,母亲也老了,母亲知道她的心事,除了心中痛,却也无可奈何。她苦命的女儿,若天可怜见,就给个圆满吧……
06
日子还是过得悄无声息得快,一晃又过了几年。
一如往常平凡的一天,两男两女来到了她家,客气地询问她是否是蓝瑛。她心中有些许的不安,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说,他们是党组织工作人员,在整理烈士名单的时候,清理到了1927年牺牲的多思蓝烈士,他原名多崇,党组织档案登记有妻室为蓝瑛,特此来通知慰问家属。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工作人员走了,头发花白的母亲强忍着泪陪伴着她。她双眼空洞无神,手里紧紧捏着那对镯子。
"他们,是找错人了吧?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她嘴里轻言,自语不停…
母亲抱着她,老泪纵横。
隐隐听说,他是为了回去找她,打听她消息时说了真名,行踪败露被捕…
听说他走得时候,很疼,被五根铁钉钉在了菜市口的柱子上…难怪,那个时候,她也那么疼,疼得无法呼吸……
或是爱之深,拇指牵了红线的两个人,是心有所感的,千里相隔,感同身受,但老天如此残忍,让她苦等了这么多年…
她想,如果有来生,要么不遇见他,要么,死也不离开他…不,来生一定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07
靠窗静坐了几刻钟,外面的声音很刺耳。窗缝儿里的风,吹得头疼,她缓缓起身,想回床上小憩会儿。闭上眼,睡意很快袭来,意识渐渐淡去。恍惚中,她好像看见了多寿,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还是站在那棵大槐树下,手里向她挥舞着一个红布包,脸上是如春日阳光般温暖的笑意。
她发了疯似的地跑了过去,害怕一切再成幻影。
她抱住了他,对他说了那句,她喜欢他……
除夕,隔壁邻居来给老奶奶送点儿菜。她只知道老奶奶命不好,生逢乱世,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去了十多年,孤苦一人生活。
内屋房门半掩,她看着老人安详地闭着眼。走近,轻探,已经没有了呼吸,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子规,子归。
愿来生,游园惊梦,仍会相遇,许你一世安好。
愿来生,能有幸,一起白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