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故事很长,还来不及
道完。
接到消息的时候,我还在城里上课。消息从老家传来,一个距离我近两个小时车程的小镇。消息很简单,寥寥几字,却让我惊慌失措。那个唤我作“乖乖”,捧我在手心的你去世了,死于胆囊癌。
你与癌的斗争拖了近两年,终究难于逃脱,你的她终究先一步失去了你。
已经忘记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寻了假条,甚至不知是怎样上了归家的大巴,像是迷途的羔羊,将去往屠夫的家。窗外景,早已熟悉,上学的这几年,来来回回,孤身一人,早已习惯。或许是因为明白,你与她,一直都在数里外的小镇静静等待。只是,这次回去,我的世界,就转眼换了天地。心情很平静,如死水般寂静,面目也早已忘记如何去表达悲痛。下车时,小镇寒清的风,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是大姑夫来接的我,父亲在为你的离世操办送丧。你与她共育有两子两女,大儿子早年夭折,剩下的一子两女也早已各自有了家庭。
我现在离你很近,又很远。灵堂早已设好了,笼罩着死亡的气息,透露着悲伤。里面安歇着我最爱的你。还未开口,早已哽咽,这是令人无法接受,而又残忍的现实。我看到了你的她,抱着你的遗照,泪雨倾盆,泣不成声。你的儿女们问我要不要再看看你最后一眼。我发了疯“你们滚开,他没有死,都滚开,他根本没有死,他好好的。他只是太累了,不过是累得睡着了。你们都安静,让我等一会他,一会他就醒了。他最疼我了,他肯定舍不得我等太久的。”我喃喃道“他最疼我了,对,他舍不得我的。”却听见啪嗒一声清脆,晕开了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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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月
你与她的故事开始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一世,你唤作阿安,她是你的荣香。在纷荒的年代里,各自安守在静寂的小村落。
荣香是西山村郭大爷家里的大女儿,老一辈的残余思想,又好多子多福,于是,身为老大的荣香便守在家中,照看三个兄姊,也担负着家里家外的杂事。那时的山村,多的是公社,荣香的父母要去挣公分。日子再多些,兄姊们都去上了学,也就是民办学校,多的是民间老师,荣香不行,她得操持着这个家。日子便这样日复一日,转眼荣香该找婆家了。六七十年代的时候,还没听过什么晚婚晚育,就算有,唉,穷山窝子里,谁还管这些劳什子事。那时荣香快十八了,夏天快转秋的时候,荣香去东庄给外姥爷家送布。才刚刚到院前,就看到了阿安同几个小伙子在打枣。枣树是种在外姥爷家院子里的,得有数十年了,结的枣,又大又甜。这时的阿安,血气方刚,人高马大的,脸堂又生的英俊。荣香竟呆在了院前。荣香是认识他的,知晓她是东庄张叔的侄,但是淑琴告诉过她,阿安是解庄的。淑琴大她几岁,前些年嫁去了解庄,这样一来,淑琴说的肯定没错。
“阿安,你这小子,又来勾我的枣。”外姥爷打着哈欠出了院门,逗笑着呵斥了一声。
“大姥爷,我这大老远跑来就图您的枣甜,要不然过几天,我去给您挂一担柴给您送来,您就让我勾几个吧。”说着,便笑着走了过去。
“几个枣子,得,想吃都跟我进屋打。荣香也来了啊。”转过头,便看到了呆了的荣香。“怎么不进来呢,在这杵着干嘛。怎么,看上这小子了?”说着,指向了阿安。
“外姥爷,瞧你,说什么呢。”脸却泛了红。说话都变得不自在了。
“阿安啊,我看你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了,你看看我们家荣香怎么样,要是行,你回去呀就和你爹娘商量商量,乡里乡外的,也都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也放心。”这荣香确实也不小了,阿安又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外姥爷看,刚好也认识,要是能成,倒也了结了一桩心事。
阿安挠了挠头,傻乎乎的“那也得看荣香愿不愿意啊。我娘成天叨唠我,大姥爷,等我回去和我娘说说,我没问题,这要看荣香了。您说,是不是?”
荣香的心里像是打了鼓一样,荣香是稀罕阿安的,稀罕他的人,稀罕他的品,反正,荣香就是稀罕他。也是对爱有向往的。听到这里,脸不由得开始发烫。
旁边看热闹的几个大小伙子,发出了暧昧的起哄声,羞得荣香把布往外姥爷手里一放,便逃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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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雪
“谁,你说谁,西山村老郭的女儿啊,行。我看行,那姑娘,水灵水灵的。你去人家那里多走动走动,培养培养感情,你爹那里,这个主,我做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荣香的一生,便与这个唤做阿安的男人绑在了一起。
婚后的荣香,其实过得并不如意。甚至有些令人心疼。
解庄的阿安,一家六口人,兄姊带上阿安四口人。荣香嫁过来后,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各自低头不见抬头见。小姑子自小上了学堂,瞧不上荣香,嫌荣香是个肚子里没有墨水的女人。总是明面背面和她娘发着荣香的牢骚。荣香以为婆婆是欢喜她这个新嫁娘的,于是,她努力替婆婆做活。可是,外人终究是外人,婆婆终究还是信了小姑子的话。荣香的日子很是难过。阿安外出做工,又看不到自己过得日子。又说不得与阿安听,她怕阿安不信他。她怕阿安打他,她见过村里其他的男人打自己的婆娘,一下一下的,下手可狠了。她对阿安还没有足够信任,她害怕,害怕这个刚刚与她成为夫妻的人,万一他也听信小姑子的话,那她还怎么活。
直到后来,阿安无意中看到了她胳膊上的淤青,那是她在和红芋头面的时候,被小姑子扭得,说她偷懒。阿安发现了荣香的日子,荣香说不得秘事,她更怕了,她怕阿安打她。
“荣香,我对不起你。”说着,阿安竟哭了起来。
荣香怔了怔。有些反应不过来了,他不应该打她吗?然后怪她没有操持好家事,这是,怎么了。
“我知道我小妹性子不好,肯定会欺负你,我也没听你说过,以为她没有欺负你,怪我,我该问问你的。荣香,你受苦了。”阿安看着荣香胳膊上的淤青,心里难受死了。他决定,他应该搬出去,带着她,哪怕过得难一点。
荣香一直没说话,被欺负时,心里的倔强让她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这时候,却怎么也止不住。
阿安这些天好像比以前更忙了,每天回来,肩膀上还会有淤青,像是重物压的。有天很晚了,阿安还没有回来,荣香去做工的地方找他,工友说,阿安好久没来了,说什么去西山上凿点石头,盖间新房搬出去住。荣香听了,转脸就往西山跑,她要去问问,他是为什么要搬出去,是不是为了她。
荣香听到了她想要的答案。第二年的秋天,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新房里出生了,是个男孩。房子很简陋,主屋是土房子,院子是阿安凿了快半年的大石头,还没怎么休整。还带着大山的气息。荣香知道,她这一辈子,值了。阿安是她的,她没看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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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日子并不安顺,大儿子夭折了。死于大雪天,天太冷,又患有病,更何况,稚嫩的身体还难以承受。荣香的撕心裂肺在雪地里,白茫茫一片,落得很是干净。阿安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他上工去了。等到发现的时候,荣香早已昏了过去,抱着死掉的儿子。荣香救回来了,却落下了病根,坐月子的女人,身子就这样虚到了极致。她与他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
阿安也很痛苦,初尝了为人父的味道,还未透彻,便失了儿子。而荣香,落下了病根,双手也因为冻了太久,成了残疾,除大拇指外,再也伸不直了,多么可悲,本以为一切向好,却又当头一棒。阿安知道,他必须要安抚好荣香,孩子可以再有,但是荣香,只有一个。
后来的那些年,过得便如意了许多。上天也存有善心,又给予他们一儿两女。小儿子与小女儿是龙凤胎,眉眼煞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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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
我已经十八了,阿安离开了两年了。我替着阿安伴着荣香快两年了。荣香与阿安共同的一生,我参与了十六年。这十六年,不长不短,足够见证真的爱情。从前的故事太长,可是,我还是想说,尽管知道,我道不尽,却明白,有些事情,总要留下些什么,才不后悔过这一生。
我是阿安和荣香的孙女。是千禧年的宠儿,母亲说,我出生时,荣香不愿意抱我,嫌我是个女孩家。说阿安在我出生时还在外上工,隔了天才赶回来,却抱着我笑的像花一样。我想,那时的阿安肯定还是很帅气。
荣香其实是喜欢我的,她是怕我像她一样受苦,受婆家人欺负,怕我遇到打自己婆娘的丈夫,怕我遇不到像阿安一样的夫婿。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我的父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去工作,在外地,荣香奶奶说,我三个月的时候就在家里了,我的母亲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步步落泪,好不容易到了车站,又捂着脸赶了回来,说实在舍不得。
阿安爷爷很疼我。说得更清楚一点,近乎溺爱。荣香奶奶每逢过年过节,总喜欢包饺子,那时候的饺子,还不像现在,想怎样吃就怎样,那时候,饺子还是个稀罕物。大大的皮,裹上满满的肉馅。小小的我喜欢吃饺子,可是,不喜欢吃饺子边,每一次吃饺子,都是阿安爷爷把边吃掉,留给我馅。荣香奶奶总是说不能这样惯孩子,却帮着阿安爷爷给我夹饺子。
我亲爱的小姑姑,也就是父亲的同胞妹妹,为了我,硬是在家带我窝成了老姑娘,都二十八了,才出嫁。我还记得,那天的她,很美,特别美。大姑姑嫁人就走得早了,她的家庭也很幸福。我也记得,阿安爷爷抱着我,看着小姑姑的婚车愈行愈远,对荣香奶奶笑着,却流出了好多好多泪。也许,那是幸福的。
大概是我快十一二岁的时候,荣香奶奶的身体,彻底出了问题。父母在外赶不回来,阿安爷爷把我和弟弟留在家里。我五岁的时候,妈妈又生了个胖小子,小小的,软软的。然后带着奶奶去医院。大姑姑不放心我们在家,带着表姐就过来这边看着我们。哪里想到,这一住,就是数月。
多年的操劳,加上病根,荣香的身体状况,糟糕透了。转院,手术,股骨头坏死,胃粘膜穿孔……各种病痛,一瞬之间,阿安白了发。我从来没注意过,阿安爷爷的白头发,这么多,再后来,都忘记他曾经黑色头发的样子。后来,荣香奶奶换了腿骨,肉里面装了假骨头,总是痒痒,还要经常翻身,却又不能动弹,阿安爷爷便整晚整晚的守着。这一陪,就晃过了几个年头。我都已经上学了,都已经四年级了。
“奶奶,你是怎么找到的我爷爷,这么帅的人,多幸运啊。”傍晚奶奶在做韭菜盒子的时候,开始了闲聊,她说,阿安爷爷喜欢吃,所以才做的,不然,胳膊腿都疼,她才懒得费工夫。
“你看看你,越大越没个正行了,说话怎么能这么说,我可是你奶奶。”
“那,我不说,我去喊爷爷回来吃饭啊。”行行行,我不说。反正你看看你笑的。虽然你是我奶奶,但是你从来都不古板,从来都是可爱的。和爷爷一样,爷爷虽然总是板着脸,却是这十里八村的老好人,能帮就帮,不能帮也想着办法帮。你还总是骂爷爷帮别人耽误了自己的事,可是,哪一次帮忙你不都催着他,怕他给人家办坏了事。荣香奶奶,阿安爷爷,你们俩,都是一样的,心口不一哦。
再后来的时候,我就初三了,快中考的时候啊,阿安爷爷患了病,总是不想吃饭。去城里做了检查,是只是胆囊是长了个小肿瘤,切了就好。如果真的只是肿瘤该有多好,我的阿安爷爷。那么爱我的你。
医院误诊,肿瘤切除后,发现是癌。而且,已经扩散了。荣香奶奶的天塌了,阿安爷爷不让父亲说,父亲不让我说,想让荣香奶奶好好的。其实,后来的化疗,一直还不错,可是,凡事终将有结束的一天。无论是父亲日日夜夜的陪伴,还是荣香奶奶的操心,都没用了。我和父亲他们没有和荣香奶奶说,阿安爷爷也坚持化疗后回家。后来啊,荣香奶奶说,她只是没上过学,不傻,她有预感,阿安可能要先走了,她知道,阿安不想让她知道,所以她就要装作不知道,这样阿安才能走的放心,不然,他会有牵挂的。
2016年,夏天,父亲打电话给我。当时的我,已经高一了,说觉得阿安爷爷撑不下去了,让我回去一趟,说,怕是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几个小时的车程,像一生那样长。阿安爷爷躺在床上,已经瘦成了骨架,再也站不起来了。我记得,我去抱他,想可以得到他回应的时候,他很痛苦。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说,他说“你压得我好痛。”眼泪一下午就流了出来,那个过去让我骑脖子的人,已经无力到给不了我一个拥抱。那个那么爱我的人,已经彻底的离开了我的世界。
回了学校后,第二天,班主任来找我。说,爷爷走了。我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你爷爷去世了,走的很安详,是笑着走的。你回来,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葬礼并不盛大,十里八乡却来了很多的人。他们都在说,怎么这么好的人,就这么没了。阿安爷爷,你听到了吗,他们都在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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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梦
荣香的一生是阿安,倾其所有。
阿安的一生是荣香,大梦一场。
爱呀,请深爱。
开始了,就请彼此共度。
余生,长也罢,短也罢,学会爱,学会留念。
我爱你,荣香。
对不起,没有陪你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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