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 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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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的一个傍晚，刚下过一阵骤雨，给这座湿热的南方小城带来片刻凉意。滨湖公园里空气清新，地面上还有点积水，散落着一些枯枝败叶。穆亦明正在公园散步，悠扬的歌声从草丛的音箱里传出来，一曲终了又接着播放下一曲，“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熟悉的旋律歌词仿佛触电般让他心头一震，猛然停下脚步，怔立在原地。这首歌他已好多年没听到过，乍一听到还是那样熟悉亲切，歌声唤醒了他内心最深处潜藏已久的情感，连绵而悠长，思绪一下子飘回到两千多公里外的故乡。

总有一首歌让人想起另一个人和曾经的一段往事。穆亦明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首《萍聚》是在二十多年前的初中校园，当时是听华丽莉唱的，也是她拿着自己手抄的歌词本教他唱这首歌，简单优美的旋律，平白质朴的歌词，唱几遍就能学会：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初听不知歌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当时他听这首歌时还是懵懂的青春少年，没有什么感觉，随着年岁渐长、阅历增多，现在回过头来细细品味，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歌词写的是别人的故事，也是他自己的故事。人生无常难自料，就像浮萍一般聚散不定，因缘际会相聚在一起，造化弄人又四散开去，萍聚萍又散，如梦亦如幻。

华丽莉是亦明的初中同学，初二时两人是同桌，坐在第四排。腼腆内向的亦明平时很少与女生说话，也怕跟女生说话，和女生一讲话就会紧张脸红。同学也是好友的陈忱告诉他，把女生当成男生，这样和她们讲话就不会紧张。他试过几次，依旧克服不了这个心理障碍。一次自习课上，亦明的胳膊不小心越过桌子中间的“三八线”，只见丽莉默不作声抄起一本书卷成筒状，朝越界的胳膊用力戳了几下，以示警告。此后亦明再也不敢越过雷池一步。两人保持着睦邻友好但无交流，鸡犬相闻但不往来的状态，直到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

语文课上，老师检查课文背诵情况，是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中的经典段落。第一个正好点到华丽莉，只见她一脸茫然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只背了一两句就卡壳熄火，晾在那里，亦明一脸诧异地朝丽莉望去，看到她低着头，齐耳的头发正好遮住半边脸，看不清面部表情，她的左手紧紧攥着衣角，身子好像在微微发抖。此刻教室里显得异常安静，能够清楚听到窗外梧桐树上知了的阵阵聒噪，同学们的目光都聚焦到丽莉身上。老师又点了丽莉所在小组的组长，亦明也站了起来。小组长负责检查本小组人员的背诵情况，之前向老师报告的结果是全都背过了。

“她背过了吗？”老师望着亦明问道。

“背过了。”亦明干脆地回答。同学们都哄堂大笑起来，明显是睁眼说瞎话还这么理直气壮。

“背过了怎么背不出来呢？”老师笑着又问。

“可能今天她有些紧张，前面给我背是背过了。”亦明解释道。 

“给老师背有什么好紧张的，”老师微笑着说，“行了，你们两个都坐下吧。”

两人如释重负地坐下来，亦明朝丽莉偷偷看了一眼，发现丽莉也正在看着自己。

从此以后，两人的话就开始多了起来，彼此之间也越来越熟悉。亦明知道丽莉家离学校有5公里远，每天她都是骑自行车上学，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在亦明心目中，丽莉是一个能吃苦、乐于助人的女生，就像百合一样，宁静美丽，纯洁无瑕，带给人快乐自信。在丽莉眼中，亦明是一个踏实本分、勤奋上进的男生，平时话不多，但接触久了就会发现他身上有很多优点。两颗懵懂无知的心在一点点的相互靠近，靠近的速度很慢以至于两人在当时都未曾察觉。

一年一度的校园合唱比赛即将举行，每个班唱两首歌曲，一首必唱歌曲，一首自选歌曲。亦明班上的自选歌曲是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喜爱唱歌的丽莉担任领唱，全班同学利用自习课跟着播放的磁带一遍遍学唱这首歌曲，都想在比赛中取得好成绩。

比赛当天，现场抽签亦明班抽到第一个出场，大家都说这次肯定能拿个好名次。服装上大家整齐划一，以黑色为主。要想俏，一身皂。男生一身黑，黑西装黑裤子黑领带黑皮鞋，内着白衬衫；女生白衬衫黑裤子黑皮鞋。从来没穿过皮鞋的亦明找邻居借了一双凑合，走了几步就感觉磨脚。

临上台时班主任童老师鼓励大家，上台不要紧张，放平心态，拿出平时排练的水平就好。没想到一上场就状况频出，先是丽莉领唱用的话筒出现故障，刚开始唱第一句，“一道道地那个山来哟…”第二句“一道道水”就没有声音了。只有站在台上的同学们能听到丽莉还在用力地清唱，还好到合唱部分时话筒又恢复正常。紧接着是站在后排的陈忱突然晕倒，幸好旁边站的两个同学眼疾手快、反应迅速，一把把他搂住了，避免从台子上摔下来。原来陈忱早上没吃东西饿着肚子参加比赛，加上这几天感冒还未痊愈，喊了几嗓子就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腿脚一软身子就瘫下去了。虽然只是几秒钟的功夫，演唱的节奏也没有受到影响，但整个过程台下的评委和师生看得一清二楚。

总算唱完结束，大家可以松一口气，退场时却秩序全无，没有按照彩排的下场顺序走，都一窝蜂地冲下场去。下一个班准备上场时，发现伴舞的张娜妮还撑着伞坐在舞台一角沉浸其中，有人喊她名字，她才慌乱地爬起来，拖着伞飞快地跑下台来。最终班里的成绩全年级垫底，幸好没有空手而归，荣获最佳参与奖。事后大家认为天灾人祸凑到一起促成了最终结果，努力了但做得还不够好。

转眼升到初三，班上座位重新调整，亦明与丽莉从同桌变成前后桌，丽莉坐在亦明的前面。这时候亦明突然发现心里空荡荡的，有种莫名的失落感。与丽莉的话也突然变少了，每次与她说话时总显得不自然，总感觉旁边会投来异样的目光，两人的关系也好像疏远了很多。上课时，亦明常常会目不转睛望着前面的背影，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亦明的这种情绪好像流感一样，离他最近的丽莉也被传染了。此时她的心中难掩失落，不用回头就知道后面有双眼睛在看着她，但她不敢正面去看他那双略显失落的眼神，只是远远地在一旁偷偷打量他。两人就像宝玉、黛玉一样十三、四岁的年纪，情窦初开，对情感似懂非懂，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每次说话总是装作自然、故作镇定的样子，心中却难掩欢喜激动。《灰姑娘》中唱道：“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你并不美丽，可是你可爱至极，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亦明觉得丽莉就是那个灰姑娘，但他只是白马而不是王子。

初三的日子过得飞快，眼看就要中考。一天下午放学，亦明走的稍晚，看到丽莉坐在前面也没有走，此时教室里没剩几个同学，只见丽莉从桌兜的书包里掏出一个粉色的信封，绕到背后，轻轻掉落在亦明的桌子上，然后抱起书包头不回地跑出教室。亦明抑制住激动和好奇，急忙把信封塞进书包，回到家里，跑进自己房间才拿出信封，原来里面是丽莉的两张生活照，照片中丽莉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格子大衣和一条牛仔裤，一张是在屋外站着，一张是在屋内坐着，面带微笑、神情自然，稍黑的脸庞透着一股健康红。亦明仔细盯着照片看，翻来覆去检查信封，确认再没有其它东西。他想到这两张照片或许就是丽莉临毕业前赠予自己的纪念品，希望自己以后不要忘记她的模样，实在想不起来时可以拿出照片加深记忆。礼尚往来。作为回赠，自己也得送她一样东西才行。第二天，亦明来到学古巷口的礼品商店，精心挑选了一串银色的风铃，微微晃动一下，中间的悬坠就会触碰外围的四根铁柱，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风铃用粉色硬纸盒包好，缠上红丝带打成一个蝴蝶结。他把这个礼物小心翼翼放在书包里，像丽莉一样趁没人注意，找准时机塞进丽莉的书包。

2

初中是人生第一大分流阶段，毕业后大家将会沿着不同的人生轨迹各奔前程，犹如一团火焰散作漫天繁星。有的人如流星，在天空一闪而过，今生再难相见，只留下一段美好难忘的记忆；有的人如卫星，长久围绕陪伴在身旁，想见就能见到；有的人如恒星，自带光芒、耀眼夺目，只可远观而不能靠近；有的人如行星，几十年不见，却总会在不经意间相逢。

初中毕业，两人之间这份发乎情、止于礼的情感也告一段落。亦明上了高中，丽莉去外省读了一所卫校，从此亦明没见过丽莉，直到两年后的一天。

无论过去多少年，亦明都能清楚地记得和丽莉的那次相见，她就像翩翩惊鸿一般，突然出现却又很快消失得无影踪，只在他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倩影。那是高二暑假的一天中午，亦明在家中意外地接到丽莉打来的电话，说她现在就在亦明家的巷子口。亦明撂下电话，推着自行车飞奔而出，快到巷子口时，远远看到丽莉站在路边的电线杆旁，两年多未见，她整个人变化很多，之前的齐耳短发扎成了一束调皮的马尾辫，身穿一件蓝色的T恤衫，配着一条黑色裤子，整个人显得成熟干练。这时她也看到了亦明，羞怯地低下头去。

“好久不见。”开场白好像都是从这句开始，亦明开口道，“这两年过得还好吧，现在弄啥呢。”

“好着哩，现在中医院当护士。特别巧，我和你邻家张巧芳在一起上班，闲聊中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你。”

“是吗，这么巧，看来耀城真是太小了，你没有说我什么坏话吧。”

“都是好话，说咱俩是初中同学，还当过同桌，说你学习如何如何地好。”

亦明骑着自行车，丽莉侧身坐在后座上，沿着沮河边的公路一直向北，朝着目的地桃曲坡水库进发。骑行半个多小时，从沿河路拐到山脚下的公路，路两旁种着些桐树、杨树，撑起一片荫凉，路上人车不多，伴着阵阵蝉鸣和蝈蝈叫喊声，显得更加安宁幽静。这时亦明侧头对身后的丽莉说：“水库我来过好几次，有坐摩托车来的，有走路来的，这次骑车带你来是头一回。你看着怪轻的，其实挺重的，我平时带人骑着大气都不喘的，今天带着你咋这么费劲呢，要不咱们换着骑一会，我也坐着休息一会儿。”

“我有这么重吗？”丽莉笑着道，“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让我带你，羞不羞啊。”

“几年没见，你都吃啥好东西了，咋这么重啊，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

“越什么啊？快说。”

“越好看。”

“这还差不多，那你觉得我是现在的好看还是以前的好看。”

“都好看啊。打个比方的话，以前的你是一颗青苹果，口味酸涩但令人回味；现在的你是一颗红苹果，香甜可口，分量也很重，放在车子后面蹬着很费劲。”亦明刚说完就感觉身后一阵疼痛。

“找打是不是！”随着丽莉的出拳摆动导致整个车子重心不稳，像喝醉酒一样在路上左右摇摆。

“慢点，慢点，再打咱们就要翻车啦。”亦明话音刚落，两人一车就摔倒在路边。原来路上有个大坑，亦明躲避不及，前轮进去怼在坎上，车子蹬不动只能倒下来。丽莉的脚扭了一下，手擦破点皮，但都无大碍。距离水库还有一多半路程，后面尽是盘山公路，眼看是去不成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前面不远处的胡子沟。

胡子沟位于沮河中游，此处有山泉从山边石缝涌出，汇入河边水塘中，山泉常年不干涸，水质甘甜清洌。站在水塘边，能看到鱼群在水中畅快地游动，它们听到脚步声响，倏地一声四散开去，隐没到深处。两人找了个靠近水边的阴凉处坐下休息，抬头可以望见远处村庄升起的袅袅炊烟。

“有件事差点忘了问你，”丽莉说道，“你怎么不跟梁红樱联系呢，人家可是主动给你写信、寄照片，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你就算要拒绝也得礼貌地回个信，怎么悄无声息，想蒙混过关，你这样可伤了人家的心啊。”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介绍，她能知道我吗，谁让你这么多嘴，你不知道我心里有谁了吗，还让她和我交往。”

“正常交往而已，”丽莉笑着说，“做个笔友，你可别想多了，人家是欣赏你，觉得你这个人有趣才想和你交往的。”

“真不明白你们女生心里是怎么想的，不就近找一个，非得舍近求远找个笔友谈情说爱。”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每个人都有表达爱的权利。”

梁红樱是华丽莉的卫校同学兼闺蜜，两人无话不说，丽莉聊到初中和亦明的故事时，常常惹得梁红樱哈哈大笑，便萌生给亦明写信交笔友的想法。笔友是当时流行一时的交友方式。信寄到亦明学校，他看到寄信地址是外省就很疑惑，展信细读后不禁又喜又惧，喜的是终于知道丽莉的消息，惧的是对于伸过来的橄榄枝不知如何去接，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想不了了之。谁知今天被丽莉当面戳穿，好像被抓了现形的小偷，让他不知所措。

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夕阳西下，天色渐晚，两人开始往回走。亦明把丽莉送到她家的路口，转身骑上车子就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她望着亦明逐渐远去的背影，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心想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见到他，希望在他心里能记得我。骑了没多久，亦明不经意回头望去，发现丽莉还站在路口望着自己，他停下车子，对着丽莉的方向挥手大声喊道：“快回去吧！快回家吧！下次再见！”听到亦明的呼喊，丽莉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擦了擦被泪水模糊的眼睛，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

说“下次再见”不过是随口说出的话，没有期限，亦明也不知道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这次相见如同飞鸿踏雪泥，只在心里留下印记，泛起的点点涟漪慢慢都被时间熨平，不留一丝痕迹。两人就像两条直线，各自沿着不同的人生轨迹成长发展，慢慢靠近并交汇于一点，之后各自分开，渐行渐远，无影无踪。

3

日记就是一份档案，证明20多年前的那些往事不是凭空想象、胡编乱造，而是真人真事、真实经历过的。在公园散完步，穆亦明回到家中，翻出从老家带来的一些书籍资料，其中有一本初中时的日记本。他轻轻拂去日记本封皮的纤尘，翻开微微泛黄的纸张，一行行稚嫩拙劣的字迹映入眼帘，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初中三年学习生活的点点滴滴，虽是流水账单式的记录，唯其平白真实愈显弥足珍贵。要感谢当年严苛的语文老师，要求学生们坚持写日记。日记日记，天天要记，一天不记，不叫日记。20多年过去了，好多事情都已模糊淡忘，通过阅读日记中的内容，当时的情景又一一浮现眼前。亦明发现其中有些涉及到丽莉的内容用毛笔字胡乱地涂抹过，像是怕让人看到而故意遮掩掉，欲盖弥彰，但通过毛笔字的间隙和上下文还是能够了解主要内容，可见做过的事情是很难掩盖掉的。

现把亦明初三时的日记摘录几篇，从中或许能够看出他当年的心路历程。

9月26日    星期五    晴

今天我们学校要各班交齐书，每人20本，老师25本，我今天中午才把书交齐。这世界上最快乐最关键的事莫过于我们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今天才领悟到，一切力量都不能抗拒。这就是我梦中的人，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人难忘，她就是华丽莉，在初二时候是同桌，上了初三变成了前后桌，她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生，不管她对我怎么看待，是否喜欢我，但我相信以后会有机会问的，但也不是乐观的，因为初中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要再不追求就没有结果，所以我要主动出手，以打好初中的最后一仗，希望能天天见。

捐书是当时学校发动全校师生筹建校图书馆。这是日记中第一次有关华丽莉的记录，从此她在亦明心目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言为心声，当时的他不会表白，只能把想说的话写在日记里，也没想着要让她知道。那时就像着了魔一样，碎碎念叨着她，并把她的名字反复写在本子上，怕人认出来还特意用繁体字写。

10月10日    星期五    晴

今天我和陈忱、刘远约好下午生物试考完就到西塬上逛去，三点开考，三点半我们三个就交卷了。之后买了五包果汁，陈忱给我们分了些馍，就沿着后面操场一直走到西河滩，沿着河边走到西大街口对岸的堡子，从中间的路往上走，穿过铁道，先去四连洞转了一圈，后沿着沟里朝里走，走到一个窑洞，里面通着一个废弃的院子，后从一颗柏树爬上来到一个堡子，沿着路看到沟对面有许多洞口，其中就有我们刚去的四连洞，其中第四个洞口很小。我们从坡上溜下去，走了一段路，后来翻到了铁道边，经过几个堡子，看到许多钱钱树，走到一个沟里，发现几个洞口，下面有一个很深的井，足有二十来米，井口也很大。走着走着陈忱看见峭壁上有一只猫头鹰，正说着它就飞走了。后来走到写有“082”的一个电线杆就停下来，看见有一条下山的路就沿着这条路到了陈忱家，后面我六点多才回到家。

受电影《地道战》影响和男孩天生的探险精神，亦明打小就喜欢爬山钻洞，探寻未知。耀城四面环山，位于黄土高原的最南端，黄土的直立特性让这些土洞坚固耐用，窑洞就是其中的代表。那时候他基本把耀城四周的山爬了个完、洞钻了个遍，印象深的山洞有两个：一是日记中提到的四连洞，因其有三个洞口、一个天窗而得名，三个洞口高低错落，大小不同，洞内曲折迂回，别有洞天。另一个是和尚洞，因洞中墙壁有一大大的“佛”字而得名。洞分两层，越往里面越矮，只能蹲着往前挪动。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刻有“佛”字的墙壁，墙壁两边各有一条路，一条往上走，当时没走过；另一条往下走，蜡烛照着头顶能看到长出来的树根，越走越潮湿，呼吸感觉困难，就再没敢往下走，而是原路返回。

11月27日    星期四    雪

今天早上一起床都6点40了，心想要迟到了，但一出门，天上下雪了，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第一场雪，这场雪下的很及时，因为下雪天上学可以迟到，所以我也不用担心。下午自习时为了一片纸，我说了华丽莉，但她不给我也没辙，我给她说你要不给我就打人了，但她最后还是没给，证明她还是愿意喜欢我的，让我也就放心了，这也不是一句话能够证明的一件事，给陈忱单独说了，也能让周围人知道，不必猜疑说闲话。

下雪可以迟到是为了照顾路远的同学，这是当时学校管理比较人性化的地方。亦明现在读到此处也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会事，有点莫名其妙，估计是当时他写的字条内容有涉及到她，并引起她的不满，也有可能是他故意为之。

12月12日    星期五    晴

今天下午我到前排和华丽莉坐在一起抄题，引起了大家的目光，一阵接一阵。学校举行数学竞赛，班里去了十几个人，我前头坐的男同学都去了。大扫除完，我在教室坐着，突然张娜妮跑过来给我说，在外头华丽莉说她嫌我说话太脏，她以后宁可找个猪都不嫁给我，但这个猪是心灵美的，我听了以后觉得这不是她说的话，因为我相信她是喜欢我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没有人不会犯错误，我相信在以后一百多天的学校生活里，我要改变我说脏话的这个毛病，有志者事竟成，努力吧！希望你能原谅。

亦明主动和华丽莉坐在一起抄题，用行动表明了他的想法，就是喜欢和丽莉在一起。当时这个举动被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特别是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生，忍不住就和丽莉开玩笑，所以才有后面的小风波。

12月31日    星期三    晴

今天是一九九七年的最后一天，回首往事，心潮澎湃、思绪万千。班上又走了两个同学，其中一个是我的好朋友陈忱，记得他走那天也是一个礼拜三，他回家取考试费就再也没有来学校。之后与他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上上个礼拜天和他一起在药市看完公判大会，去西塬逛了一圈，这大概是我与他最后一次逛吧。在初中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我越来越深刻地感到，华丽莉是一个特别的女生，我相信以后我要是能娶她为妻那将是最大的荣幸，在我们班里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她这样的人。她善良、天真，有圣女一样的贞洁，就像我生命中的精灵，虽然我发现已太晚，但我一定会珍惜这最后一段时光。

多情自古伤别离。恋人爱人也好、亲人朋友也罢，分别之际都会让人无限伤感、唏嘘不已。父母会老去，子女会远离。与自己能够携手一生、相伴到老的恐怕只有爱人。初恋是美好的、盲目的，也是短暂的、难忘的，它就像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是现实呈现在理想中的虚幻，没有任何基础的空中楼阁。亦明几十年后再看当时的豪言壮语，不免幼稚可笑，但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不断的积累才会走向成熟，没有昨天的跟头，就没有今天的成就。

1月5日    星期一    晴

今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是一个好天气。早上第二节课时老师们开了一个会，之后叫把后门打开，上课时前后门都开着，又听班上人说初二楼上灯泡一晃一晃的，也有人说是有地震，弄得大家人心惶惶，坐立不安。地震对于我们来说比较陌生，只在地理课本上学过，知道1976年的“7.28”唐山大地震，也曾听人说耀城曾经有过地震，人们都躲进地震棚里。我们教室是瓦房，年久失修，天花板是用一层红蓝相间的塑料布覆盖住，上课经常能听到老鼠在上面走动的声响。我们前后桌两男两女4个人商量，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女生优先，张娜妮、华丽莉先往出跑，我和季峰随后再跑，为此我们特意调整了座位，让女生坐到离门口近的位置。晚上不用上晚自习，在家电视上看到中央八套国家防震局的紧急通知，说在西安以北泾阳县永乐镇，今天9时35分45秒发生了4.8级有感地震。震中离耀城很近，原来真是有地震了。

地震对于当年的他们是陌生大于恐惧，没有经历过根本无从谈起，无知者无畏。大家从来没有参加过地震逃生演练，也不知道往哪里跑，假如当时真的发生地震了，那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只是出于女士优先的本能反应，虽然在女生后面跑，但也不会落后很多。 

3月8日    星期日    雪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也是我们耀城药王山“二月二”庙会最后几天，我和季峰、刘远约好早上一块去孙塬，那里是药王孙思邈的出生地。早上我们看见路上没车，就步行花了两个小时多走到孙塬镇，一路上雪夹风迎面吹来，让人脸如刀绞一样，这也是锻炼意志的时候。我们去了药王庙、药王坟等景点，在里面竟然碰到张娜妮、华丽莉她们一帮人也在逛，一问她们是坐三轮车上来的，所以比我们先到，看完后她们还要去药王山，真是太能逛了。

药王山是唐代医药学家孙思邈的隐居修行之地，农历二月初二这里会举行庙会，从唐代沿习到今已有上千年历史。小时候亦明过完年就盼望着“二月二”，因为在“二月二”庙会时，白天街道上有社火表演，舞龙舞狮、跑旱船、装亭子（由儿童装扮的戏曲人物，并被固定在彩车上巡游）、柳木腿（踩高跷），让人目不暇给，晚上在西大操场还能看到烟花表演。亦明记得小学六年级正在临街的四楼教室上语文课，突然听到街上敲锣打鼓，巡游的社火过来了，大家都无心听课，老师索性让看完社火再上课，同学们都趴在窗户上居高临下观看，兴奋的大喊大叫起来。

3月28日    星期六    晴

今天我们要在学校平整操场，早上我八点起床，后来刘远、季峰来了，逛了一会就走了。之后我出门到肖轼家去，路上碰到刘远，就和他在一起去找肖轼。后来看到张娜妮和华丽莉拉着车子下来了，我和刘远在他家喝了半杯茶就往学校走，一路上竟没有撵上她们。我的铁锨是在肖轼家借的，到了学校，看到刘远、季峰、壮汉在架子车辕上坐着，是壮汉拉的自家车子。后来去教室等了一会，班主任过来叫我们带上工具劳动去，我们第二组拉的土最多，还给一组弄了些土，女生干活一点不输男生，后来干完都三点多了。与肖轼、刘远一起到南街鱼池去，钻进水井的下水道里，里面很矮，只能蹲着朝前走，抓了一个螃蟹、三条黄鳝、一条小鱼，装到一个塑料袋里，回到家已经五点。

亦明看到这里，突然发现一个事实，在初中他们不仅仅是学生，还是廉价劳动力，也唯独初中（小学生年龄太小干不了，高中生学业太重没空干）时劳动次数最多。经常参加学校的集体劳动，清理多年未处理的垃圾，平整坑坑洼洼的土质操场，也接过老师的私活，如帮老师搬家、拉煤、搬钢筋等。当然，做这些事情他们都是乐意的，劳动最光荣嘛。

4月3日    星期五    晴

今天中午吃完饭12点40走出家门，到了学校，在后门碰到刘远，后来大家陆续都来了，1点10分，我去班主任办公室拿了小白花，放到教室散给大家，1点半集合我们出校门去烈士陵园，走过东大桥、穿过保险道，过了水泥厂十字路口，就看到烈士陵园的仿古牌坊。在陈列厅后面参加完祭扫仪式，就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家把胸前佩戴的小白花取下挂在松柏树枝上，爬上高高的台阶，上面有块“三十二烈士之墓”的墓碑，这里是陵园的最高处，从这可以俯看耀城全貌，这里埋葬着为解放耀城而牺牲的32位革命先烈。他们中有的姓名已经不可考证，但他们的事迹永远铭记在我们心中。

“东风吹，松枝摆。凝望烈士墓，烈士浩气依然在。”这是小学时祭扫烈士陵园时唱的歌曲。耀城学子，从上小学到高中毕业，会有多次参加学校组织的清明祭扫烈士活动。让他们从小就知道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是用烈士的鲜血换来的。

5月5日    星期二    晴有雨

这几天学校忙得很，都是为了几天后的“普九”验收，已经三个礼拜没放过假了，我们都很累。今天学校组织了全校性的大搬迁，初一、初二搬到新建成的教学楼，而我们初三搬到二层的旧楼里，这个教室的隔壁就是我们上初一、初二时用的教室。中午来学校看到初一、二年级同学在新教学楼下用花盆拼成“欢迎”二字。下午正在上语文课，体育老师推门进来说马上停课，全部男生搬运体育器材，我们一听都很高兴。我们先把原先初一初二住过的教室里的桌子、凳子搬走，再去水房抬体育用具，整整抬了一个多小时，最后都堆在院子里。之后我们班又承担了铺路的任务，在泥泞的路上铺上砖头，这时又下起了雨，大家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但没有一个人退缩，因为班主任就站在旁边，直到铺完大家才回来。

学校“普九”（普及九年义务教育）验收进入最后阶段，上下都忙作一团，一切都服从学校大局，换教室、中断上课、出公差，那时他们初三忙着准备中考，或多或少还是受点影响。但考不好不能怨别人，只能怪自己。

5月21日    星期四    阴有雨

今天雨依旧下着，天阴沉沉的，地灰蒙蒙的。早上大家都忙着把昨天没交的钱交齐。体育考试费7元，卷子费11元，共18元。下午放学刘远给我一张纸条，说这个人你一看就知道，她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我写，我打开一看就明白了，似乎懂得了什么。原来是为了今天下午第二节自习课，嫌我把她惹了一下，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晚自习来时季峰又给我一张纸条，我看了以后很高兴，纸条上写道：“我最喜欢穆亦明看书写字时的神情，但我最讨厌他笑时的神情。”我一看字体，心中就有数了。

5月22日    星期五    晴

几天的雨下过后，天气一片好转，蔚蓝的天空下，明媚的阳光照在大地上，使人格外舒服。早上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在最后一节政治课上，她说她喜欢我，但不能表白。我读了转述的话。这里面没有任何变化，因为昨天季峰告诉我说她同样喜欢我，现在这事已经很明了。成功与否，在我自己把握。沉默是金，倾听是银。努力吧，奋斗吧。

纸短情长。传纸条是当时颇为流行的一种课堂上的交流方式，就像现在的微信。课堂不能讲话，距离又有点远，想给对方说的话就写下来，传递过去。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就是来得有点晚，还没好好享受喜悦就要毕业各奔东西了。

6月26日    星期五    晴

今天是报二试同学来的第一天，报二试的有四十多人，但来的不足三十人，我现在与季峰在四组第三桌一起坐，看到后面空旷的桌子，怎能不让我想起以前的同学呢？陈忱、肖轼、刘远、华丽莉…今天还分了班，西小转汇的八、九班合并，三、四班拆散到我们班和二、五、六、七班。早上来教室看见后面黑板张娜妮写的字：让我们相聚在2001年8月20日。这也许很遥远，但也很快会到来，让历史记住初九八级一班吧！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来不及说再见就消失不见，匆匆一别可能就再难相见。当时觉得2001年还很遥远，没想到一晃现在已是2018年。

重读当年的日记，亦明发现原来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它能最大限度过滤掉挫折困苦的过往，只留下美好快乐的印记。与丽莉的情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中间一波三折，如同没吃过苦的人不懂得珍惜甜一样，正是有这些曲折反复，才会让人格外珍惜这份情感，久久难忘。

4

尘封的记忆一旦打开，就再难关闭。自从听到《萍聚》这首歌，穆亦明总会想起华丽莉，只有拼命工作时才不会去想她，但一闲下来她的鸿影又会浮现在脑海中。看来想要忘掉一个人真是很难。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辈子恐怕都忘不掉。如果说二十年前的想念感性成份多，如今的想念则更多的是理智。二十年过去了，她还在耀城吗？她的样貌变化大吗？是否还能一眼认出她来？她现在做什么工作？她现在过得还好吗？她现在还记不记得我？如果现在跟她联系会不会有些冒失突兀？一连串的问题萦绕在亦明的心中。

亦明通过初中同学打听丽莉的消息，都说没有联系。在茫茫人海中找寻一个人有时真的很难，有时却很容易。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天中午亦明突然接到初中同学刘远的电话。刘远在家乡耀城，初中毕业二十多年，两人一直都有联系。平时打电话都是晚上，今天白天突然打电话不知有何急事。

“亦明，我和你老同桌在一起，” 刘远高兴地说，“你知道是谁吗？”

“谁呀？”亦明疑惑地问。

“华丽莉，没想到吧，她就在我旁边，想你肯定有好多话和她说吧。” 刘远把电话递给了旁边的丽莉。

“喂，是华丽莉吗？！”亦明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二十年没见了吧。”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你的声音可一点都没变。”

“声音没变，人变老了很多。时间就是一味药剂，有的人吃了是防腐剂，可以容颜不老、青春永驻；有的人吃了是催化剂，容颜渐老、头发稀少。”

“是吗，那我真想见见你被时间催化成啥样子了。”丽莉笑着说道。

失而复联后的第一次通话在吵杂喧闹声中匆匆结束，两人互相留了电话加了微信，亦明约好第二天再给丽莉打电话。亦明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竟然这么容易就跟丽莉联系上了。这是心诚则灵，还是运气太好。当年的许多往事又一次次浮现在眼前，两人当年那份纯真的情感被悄悄放进保鲜盒，二十年后拿出来发现依然完好如初，令人心动。它是一泓清澈的泉水，晶莹剔透，不掺杂任何杂质；是一片纯净的天空，湛蓝透亮，没有一丝云彩；是一颗美好的心灵，单纯善良，没有一点邪念。

亦明点开丽莉的微信朋友圈，看到她的近况及照片，主要是去各地游玩和家人在一起时拍的，细瞧丽莉的照片，与亦明脑海中当年的鸿影相去甚远，以至于亦明都要怀疑这是另外一个人，但从眼神里依稀能找回当初的那个她。随后通过电话及微信的交流，亦明对丽莉的近况有了近一步的了解。她现在在耀城一家公司上班，儿女双全、家庭美满。当年从卫校毕业，差一点就留在当地监狱医院上班，是其母亲打电话哭着让她回来才没有留下。如今在耀城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亦明从电话和微信中听到看到的都是丽莉光鲜亮丽的一面，但背后的酸楚，创业的艰辛，亦明又能了解感受多少呢？所有的成绩成就成功背后都是巨大的默默的付出，所有的鲜花掌声下面也都是眼泪汗水辛劳。

二十年确实很漫长，当中的故事说上三天三夜恐怕也道不完。亦明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回首往事感慨良多，唯有把心间的千言万语焕化成笔端的句句诗行，或许才能表达此时此刻内心的真实感受。诗是情感的瞬间爆发，内心的真挚表达。中国是诗的国度，两千多年前的先民就以诗言志，用诗表达心中的喜怒哀乐。同时诗也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沟通方式。亦明给丽莉发微信写道：“人的路很漫长也很短暂，一生中不知能有几个二十年。有的事错过了就会终生遗憾，有的人错过了就永难相见。  一晃二十年，故事就在昨天，欢声笑语萦绕耳边。永远不变，是那双依旧纯真的眼。  一晃二十年，画面重新浮现，几番沧桑人世改变。永远不变，是那双依然动人的眼。” 不久就收到丽莉的回复：“再看再读，已泪流满面，好心酸。本想将你遗忘，你又唤回曾经美好的回忆。”

对于多年未见的人，怀念比见面好。怀念让人不会变老，永远是记忆里青春靓丽、光彩照人的模样。见面则会破坏心中的美好记忆，让人感慨时光匆匆，岁月无情。下个月就要休假回老家耀城，亦明心中犹豫起来，要不要与丽莉见上一面，之前未联系上时急着想联系，现在联系上了却又犹豫不决。人啊，真是个善变的动物，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想法总会随着时间、经历、环境的改变而变化。最后还是一句话让亦明坚定了想法，就是“人生不要留下遗憾”。见丽莉前亦明又给她写了条微信，但最终没有发出去：“也许是当时对你了解太少，只记得你那浅浅含羞的笑。初次点燃了我心中的火苗，血液在沸腾、心中在燃烧。惊鸿一现却又悄然走远，带走了全部的依恋思念。世事轮转经历过多少改变，依然把它深深埋藏在心间。人生如浮萍聚了又散，今生有缘分还能相见。时光匆匆一晃多少年，跨越时空界限，经受风雨考验。想说的话快说，想见的人去见。”

两人的相见是在耀城的一家饭馆。周六来这里吃饭的人很多，亦明按照约定的12点提前10分钟来到饭馆，刚进大门，就远远看到角落里有人伸出一只手，原来是丽莉在座位上朝自己招手。入座后，亦明看到对面的丽莉穿了件白色的T恤衫，上面印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黄毛大狗，还有一行英文：Blind for love。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亦明抱歉地说。

“没事，是我来早了，”丽莉笑着说，“都等了20年了，也不在乎多等这一时半会吧。”

“你今天是特意穿这件衣服吗？”

“没有啊，随便穿的。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所以穿了这件有狗狗的衣服。”

亦明本想问“那衣服上的英文‘为爱而盲’是个什么意思。”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20年过去了，我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你，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之前和你联系上我很高兴，发信息打电话，但我觉得有些事情非得当面说才能说清楚，文字的传递永远代替不了电话沟通，而电话沟通更代替不了当面交流。因为面对面时，心中所思所想都能通过眼神、面部表情及肢体语言表现出来，而不像文字电话，始终是隔了一层，看不真切。”

“你变了很多，当年的你可没有这么能说会道。”丽莉淡淡地说道。

“时间能够改变一个人，但有时时间终究难以改变一个人。当时话不多是因为都放在心里面，写到日记里。现在你觉得我话多，那是因为积攒了20年，我怕现在不说以后没有机会说。人生有时很奇怪。和你聊得最投机，好像有说不完知心话的那个人，往往不是你最亲密的爱人。爱人携手一辈子，如果把话都说完了，两人都无话可说，那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所以平平淡淡才会过好日子，磕磕绊绊才能走完一生。从来不吵架的夫妻都不是真夫妻，更不是好夫妻。”

“照你的意思，夫妻总说不到一块才能长久。”

“差不多吧，咱俩现在能说到一块那是因为我们不用共同承担生活的重担，应对各种繁琐芜杂的事情。夫妻就不一样，两人就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要共同面对人世间的风霜雪雨，一起品尝生活的酸甜苦辣，抚育子女，赡养老人，面临住房、教育、医疗等各方面的生活压力，两人难免有分歧冲突、意见相左的时候。咱俩现在没有任何利益瓜葛，所以总是聊得很融洽。”

“你是卖瓷器的吧，都是一套一套的理论。貌似有点道理，不过我并不认同。你刚才不是说有好多问题要问，那就赶紧问吧。”

“噢，是啊，严重跑题了，问题太多以至于不知从何问起，想问一下你和梁红樱还有联系吗？当年自己愚蠢的做法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意，现在想来还是懊悔不已，你能联系到她，就说我对当年的事很抱歉，想约她出来吃个饭，算是正式向她赔礼道歉。”

“和她没联系了。毕业后就很少交往，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的近况，没想到你对她还念念不忘，第一个问题就问她。”

“只是一想到当年的自己，胆小怯懦，从来没有主动争取过。就想到了交笔友这件事。”

“那这次算是主动争取了一回。”

“再就是想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家电话号码的？”

“是你告诉我的，怎么你不记得了吗？”

“是吗？没有一点印象，”亦明心里发誓说，绝对没有告诉过她，肯定是她没说实话，这答案其实显而易见，肯定是别人告诉她的。这丫头片子既然不想说就不要勉强，便说道，“可能我忘记了。”

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好像两人不是二十年未见的老同学，而是相互熟知的老朋友，彼此都能够畅所欲言，毫无顾忌。

饭后亦明提议去桃曲坡水库看看，作家贾平凹认为此地暗合自己身份，在此创作完成小说《废都》。两人驱车半小时即到达库区，顺着新修的台阶沿级而下，来到水库的大堤上，眺望四周风景，锦阳湖波平如镜，山上绿树葱郁，背后的高架桥飞跨沟壑。火热的太阳照射着大地，来水库的游人不多，两人沿着堤边的小路漫步。

“一想到当年我就觉得太亏了，连你的手都没碰过；不过后来我想我是赚大发了。”亦明望着前方漫不经心地说道。

“怎么又赚大发了呢？”丽莉反问道。

“正因为当时手都没碰过，保留着那份纯真。所以更加让人珍惜和怀念。不过让现在的年轻人听了应该很可笑吧。谈恋爱连手都没牵过，还谈什么恋爱啊。”

“那你当时为什么没碰我呢？”

“傻啊。压根就没有想到要碰你，只是喜欢并没有想占有，当时谁知道喜欢一个人还要牵手呢。”

“你那不是傻，是笨。”

“请问这两个有区别吗？”亦明苦笑着问。

“当然有区别。傻，基本无药可治；笨，还是可以挽救的。”

两人沿着小路边的山道拾级而上，从半山腰朝水库望去，湖水波光粼粼，有几只白鹭从湖面掠过。

“还记得上次见你时说要带你来这里，最后半途而返，这次终于和你来到了这里，算是了却当年的一个心愿。人是物非，这里变化太大了。” 

“是啊，当然记得，看来这次来这里你用意很深啊！”

“这里没有其他人，有什么要说的话趁这现在都一股脑的说完。人生不要留下太多遗憾。我一直不明白初中毕业没有联系，两年后你突然出现，之后又消失不见，直到今天再次和你见面。你就是一个迷，今天就想解开这个谜。”

丽莉面容似有悲戚之色，望着远方碧波深处，缓缓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旧事重提，真不想告诉你，就让它永远埋在我心里。事到如今，你真想知道我就给你说吧。当年我是怕影响你学习，耽误了你前程，才没有和你联系，但我和张娜妮一直有联系，通过她打听你的情况。上次见面，是我要准备订婚了，想在订婚前见你最后一面。本想把你忘掉，没想到上次同学聚会和你联系上了，又勾起我许多美好的记忆。有些东西忘是永远忘不掉的，它总会在不经意间让人记起。”

从生理层面讲，通常女生比男生早成熟两三岁，其实心理层面也是如此。如果说当年的亦明对丽莉的情感是“喜欢”的层面，那丽莉对亦明则是“爱”的层面。喜欢一个人会对他好，爱一个人则会为他做出牺牲。丽莉的良苦用心直到二十年后亦明才知晓。人生若只如初见，只是当时已惘然。他的心中五味杂陈，悔恨、自责、懊恼都交织在一起。“当时没有手机、微信，联系确实不方便。这么多年过去了，为啥还念念不忘，最终还能联系上，我想可能是这么一个东西，当时的我能够感受到但说不清道不明，现在则是能看透，知道这东西是什么，透过现象看本质，从感性上升到理性，其实就是你身上散发出的一种魅力。就是你的单纯善良。以前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亦明感慨道。

“你这说的是我吗，我怎么不知道呢，说得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当然是你，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最能看清一个人的往往不是自己，而是你周围最亲近的人。这次和你联系上了，在不影响各自工作、家庭的前提，我希望能够一直保持联系。”

“那当然，你现在难得回耀城，更难见你一面，我就把你当成我的亲戚，没事常联系。”

“咱们的关系已经从友情超越爱情变成了一种亲情，是那种远方的亲戚，多年不曾联系走动，但情感依然如故。没有联系上你之前，我想着二十年没见过了，是不是生疏成陌生人，更没有什么话说了，没想到真正见面却跟我设想的完全相反。这种情感不因时间久远而淡忘，也不因疏于联系而遗失。”

如果世界上有纯粹的爱情，那必将是经过时间的考验，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青春是人生美好的记忆，它青涩单纯，却珍贵美好。时间只是让容颜增添了岁月的痕迹，并没有改变内心的纯粹，记忆也丝毫不受影响，仍然历历在目，久久难忘。

从水库返回耀城的车上，亦明说道：“这次回来我还见到陈忱了，和他也是二十年没有见面，相见后一聊，仍然是当年的感觉，没有半点生疏，当年的友情又找回来了，跟你的感觉一样，这恐怕就是纯真的友谊，经得起风吹雨打、岁月考验。”

“看来这次回来见了不少老同学，肖轼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他就像真的消失了一样。当时玩的好的几个人，就差他没有联系上了。”

“班主任童老师再见过吗，听说今年过年的时候走了。”

“听说了，前几年休假回来和刘远他们去看望过童老师两次，一次他不在家，没见到人，另一次见到他本人，当时就半身不遂，之前脑出血住过一次医院，身体一直也不太好。他见咱班同学来看望他很高兴，每个人都能叫出名字。我对童老师记忆深刻的有两点：一是学习管理上对我们很严厉。严师出高徒，很多同学都被罚站过，包括我在内；二是经常带着我们一起劳动。平整操场、清扫垃圾、搬运钢筋，干了不少活。我经常扛个铁锨就去上学了。”

“是啊，童老师对我们都挺好的，他知道我家路远，每天骑自行车上学，曾单独对我说，你家离得远，上学路上骑慢点，注意安全，迟到也没关系。”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童老师走时有80多岁，也是高寿。毕业这么多年还有学生念叨他的人，记着他的好，我想他也很是欣慰的。” 

“你回来没去哪里转转。”

“没有，都忙着走亲访友了，还顾不上转，有3年多没回来，耀城变化挺大的，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咱们初中也完全面目全非，找不出当年的一点影子。想想当时和陈忱、肖轼一起到耀城四周塬畔爬山钻洞、趟河下沟，现在都不可能了。”

“你这可颠覆了我对你的印象，初中你可是好学生啊。”

“人都是有好多面的，你只看到了其中的一面，学习之外我也喜欢到处逛，当时把耀城四周的山都转遍了，钻山洞、打酸枣、逮蝎子，尽去一些人不去的地方，喜欢探险刺激。”

“看来我要重新审视你啊，以前对你了解还是太少。”丽莉笑着说道。

当天晚上亦明写了几句话通过微信发给丽莉：“二十年未走完的路今天走完，从此海角天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二十年前未说完的话今天说完，今生无挂无牵无悔无怨再无遗憾。因为喜欢，只身走远。从未走远，仍在身边。因为想念，再次见面。湖面平静，心生波澜。两个人，两条路；一辈子，半生缘。”

过了许久他才收到丽莉的回复：“一次相见，无限思念。二十年前我学会将你遗忘，二十年后你把记忆全部召回。忘一个人真的很难，在思念的长河里，总有个念想召唤。哪怕生活五彩斑斓，我依然辗转难眠。缘分的天空没有你我，愿祝福随你海角天边。”

亦明继续写道：“当时只道是寻常，不思量，自难忘。今日一见恍若梦，情难了，诉衷肠。二十年来历沧桑，尘满面，鬓如霜。道声珍重前路长，山苍苍，水茫茫。”

这次很快就收到丽莉的信息，亦明看罢难以控制情绪，不禁泪流满面，她写道：“这辈子不能陪你左右，不能一起分享生活的喜乐哀愁，终是遗憾。能做到只是祝福。你让我在回忆里又一次来重温曾经拥有的快乐！”

第二天，亦明就要离开耀城，返回工作的城市上班，他想既然已经和丽莉联系上来，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人生总是不完美的，人生其实是一种缺憾美。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有时缺憾反而成就一种美，就像断臂的维纳斯、八十回的《红楼梦》一样。个人的期望与现实总是有差距，想象的东西不可能都实现。我们力所能及的，唯有努力争取，尽量不留遗憾。想做的事赶紧去做，想说的话赶紧去说，想见的人赶紧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