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我的父亲成为了我的父亲,彼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带着怨怼,带着不甘,偷偷思念几十里外墓中的那个名正言顺的人。
我和母亲随着他搬迁,来到一个比我们所在的小县城繁华得多的城市,那里不能坐在树上,不能随意横穿马路,甚至罕见有人骑自行车。
第一天入校,我参加了分班考试,由于两边教育水平的差距,在小县城数一数二的我在这里拿到了人生第一个38分。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就像我不喜欢他。
初到城市的一年,我不善交际,也没有几个朋友,唯一的乐趣就是看书,路痴如我,生生记下了去新华书店的路,在书店站着读完感兴趣的书,然后踩着时间点往家走,每次快到路口,都能看到他在那里看着我来的方向。我有时看见他,脚步不自觉地就慢了下来。
从没听说过阿迪耐克的我,也没有穿过安踏李宁,与班里的氛围格格不入,我从穷人扎堆互不嫌弃的小地方来到了生活水平中上的城市,一身的穷酸劲儿暴露无遗,年末的打分表中我排名靠后,因为同学们给我的衣着打了不及格,虽然经过半年的恶补我的总成绩已经跃居年级第三。
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16岁时就到这谋生,但我知道,他从来就没真正到过这里,他的心还在远方那个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的地方。所以他不懂阿迪耐克,也不知道安踏李宁。
偶或别人送了套时髦的衣裳,他会将其焚毁,因为肥肥大大诸多口袋的牛仔裤是街上花臂刺青、满头色彩斑斓的小青年的标配,他用他的审美将我塑造得规规矩矩亦或土里土气,于是我青涩的学生时代与早恋绝缘。
没怎么上过学,他几乎不认识汉字,在这样一个城市,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不知道他如何过了几十年。他逃避一切带文字的场合,但他喜欢参加我的家长会,他能从光荣榜上找到我的名字,他能从老师谈论我的语气中辨别出我的表现,然后回到家得意洋洋。
同时, 他要求我在家说少数民族语言,甚至是外面每个他在的场合,不停地纠正我语法上的错误,我和母亲偶尔交谈用了国语,他都能跳出来指责。他总是为签不了的字,写不了证明,插不进嘴的话而生气。暴躁易怒如他,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如我,在家达成一种压抑的平衡。
有一种矛盾的东西在他身上不断地冲突,他希望我学有所成,又害怕我飞得太远。他能当着全班同学和老师的面把我从晚间的奥赛补习班拖走,然后一路生气地解释身体健康比学习重要。一直到高考结束,我没有熬过夜,灰姑娘在十二点变回贫家女,而我在十二点就失去了看书写作业的权利,他总是比闹钟还准时,走过来将我的灯关闭,不管我是否还摊着一堆作业坐在桌前。整个高中生涯,我体会不到那种挑灯夜战的紧迫,倒是对第二天在学校赶作业深有体会。
我能去内地上学还要感谢算命先生。
在回小县城省亲时,我们遇到了一个业界口碑很好的算命先生,我冷眼旁观父亲询问他即将出世的是孙子还是孙女,结果得知要迎来一个孙子后他欣喜地要求算算我的未来,我有几分紧张的看着算命先生从我完全看不出头绪的牌阵里解读我的命运,那人沉思片刻便说,你这女儿学习很好,但有时心思不在学业上,但她将来会去很远的地方念书。父亲听后陷入了比算命先生还深的沉思,然后千恩万谢地封了红包。
后来父亲迎来了他第一个孙子,而我也去了北京。
在这之前,他从不希望我离开新疆。
他亲自送我去了大学,并在学校周边的小旅馆住了两个星期,直到相信我不会迷路,才带着几个馕和一个保温杯离开。
大学第一年,从没出过远门的我不懂春运,不知道要提前买票,也不懂漫游这种的东西,寒假返程时,出了北京手机就因为没有开通漫游而变成了摆设,我联系不到家人,只能默默忍受三天两夜的站票。终于回到家,进门的瞬间,我看见一个年过五十的大男人哭成了泪人。
年龄渐长,对于以前不理解的东西慢慢就能包容。
我知道他在钢筋混凝土中还有对故乡的眷恋,最后一个胞妹离世后他的手机很少再有来自亲人的声响。我知道他在看不懂路牌看不懂横幅的城市生活,心里是多么焦躁,知道他面对那些证明文书时心中是说不出的窘迫,知道他常常用发脾气来掩盖他内心的不自信和倔强,也懂得了他有时冲我们嚷嚷其实是强撑着一个父亲的尊严。
作为一个孤儿没有坐到课堂的机会,所以他从不反对我们求学。他小气到舍不得上五毛钱一次的收费公厕,却大方到给我买几百元的书。他没有读过几本书,却会告诉我“世上有四件事回不去,射出去的子弹,流走的时间,死去的人和说出去的话”。
他作为我父亲的头几年我没叫过他一声,而现在每天醒来,我都会发句语音:我起床了,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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