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概是在俗世中呆的太久,又或者戏本子唱的太多,她愈发的渴望从傀儡的躯体里解脱,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戏台上,持有她的历代主人,唱了一出又一出,她无法体会的喜怒哀乐,她不会哭不会笑,终日维持着这一脸僵硬的表情,突然的就倦了。
人的本源,在于一颗鲜活的心。
她没有心,她想也许得到一颗鲜活的心,她也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再也不用只出没在暗夜里,再也不用再戏台上千百遍的演绎那些她无法体会的情节。
然而她的每一任主人,在见到化形成人的她的时候,都进入了无度的恐慌中,没有人肯自愿把心献祭给她,他们害怕她,决意焚毁她,烈烈的火灼烧着她的身体,彼时她还没有任何疼痛的感知,只是茫然的看着烈焰之外,那些人惊慌恐惧的神情。
怪物。就是那个时候她听到的,关于她的最多的评论。渐渐的她被人遗忘,尘封在暗无天日的箱中,无人问津。
我的心头一凛,看了方九娘一眼,道:“你的心是婠婠的?”幻境中那惨烈的一夜,我亲眼看到月怜被烈焰焚身化作了一捧血雾,散入了空气中。
方九娘怔了一下,脸上看不出悲喜,转过头来看着抱着瑶光的我,许久,冷若幽泉的眸子动了动,“是婠婠的……她大概是疯了,她想要跟唐秋白同归于尽。”
幻境骤然变换,又倒退回了那惨烈的一夜。
月色空蒙,照着碧海中的孤岛,明明没有一丝的雾气,然而这一轮明月却似拢了一层薄纱。
层层院墙上,青色的瓦片反衬着如水的月光,雾气轻红,飘散在空气中,枯骨还在奋力的摧毁着婆罗门的一切,婆娑的树影下,在夜间化形的方九娘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毕竟她只是一个傀儡,那一日纵然是月怜身死,她也没有半点悲恸的情绪。
她看着婆罗门最后的十余人都死在被月怜复生的枯骨手中,看着婠婠枯坐在结界之内,抱着宫千斩的尸体哭的悲痛至极,她看着唐秋白匆匆退出婆罗门之外。
很早之前,大概在遇到月怜的第一天,她被当作礼物被送给了还很年幼的月怜。
装着她的箱子在被打开的一瞬间,白光如同凌厉的剑芒一般刺破了长久的黑暗,她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你会眨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红衣的稚嫩脸庞,乌黑眸子在包子般圆润的脸上滴溜溜的转动着,里面倒映着她刻画精细的五官,和装饰的极为华丽的服饰。
红衣的女童痴痴的望着她,大概是觉得那一抹红太刺眼,她忍不住又眨了一下眼睛。抱着她的女童突然欢喜的跳了起来,“哎呀,这果然是一件极好的宝贝,我最喜欢了。”
她不惧怕她,还时常跟她说话。夜里她化成人形,站在年幼的月怜跟前。
“你是什么人呢?”月怜望着她痴痴的问,或许是因为婆罗门世代都要修习玄门术法,所以见到化形之后的方九娘,她并没有惊慌,反而是巴巴的跑过来问她。
方九娘道: “傀儡仙。”
她低着头,眸中倒映着月怜仰起的脸。
在婆罗门呆了很长的时间,长到月怜长大成人,长到她从小月儿变成了大月儿。
那个时候她是没有心的,不知这漫漫时光,是往后无尽岁月中,最为温暖的一点亮光。
婆罗门的禁术——复生,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极其惨烈的。这个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更何况那些沉睡在地底,早就变成了累累枯骨的尸体,就算他们再度破土而出,也不过是没有思想的死物,只会有摧毁一切的执念让他们机械的重复着砍杀的动作。
那一夜,她眼睁睁看着月怜施展了这个禁术,在烈火中化为血红的雾气,消散的无影无踪。
在唐秋白攻入婆罗门的时候,被他的精巧傀儡术所震撼,看着那些宛如真人般的傀儡,在战斗中所爆发出的惊人杀伤力所震惊。
月怜也去求过她,求她出手相助,挽救婆罗门的这一场悲剧。
她看着院墙下开的正好的对叶莲,紫色的花串迎风飘摇,她曾经允诺过,要护小月儿周全,待小月儿死后,便把她的心献祭给她。
“放弃吧,就算是我全盛时期,也未必能护得你们周全。”她的手冰冷的刺骨,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月怜拉着她的手不由自主的颤了颤,“抛弃婆罗门,以我之力,还可护你一人周全。”
大概是她的手太冷了,月怜不得不松开,她转过头看见月怜凄凄的笑,眸中的神色渐渐凝结成冰霜的颜色。
那个时候她不懂,她的小月儿在那一刻,已经绝望了,现在想来,大概也是对她的失望。
月怜拒绝了她的提议,苦战半月,终于还是施展了禁术复生,这一切都在她莫然的注视下发生,她没有出手阻止,也没有离开。
“把你的心献祭给我,我送你们出去。”看着如同修罗场的婆罗门之地,越过重重枯骨,衣着华丽的傀儡轻易的进了婠婠布下的结界。
衣着华丽的傀儡仙注视着眼前濒临崩溃的女子,看着一颗灼热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在跳动中冷却。
婠婠抬起头看着她,脸上还挂着冷冷泪痕,而那一双眼,却在冷月的映照下沉寂的可怖,幽幽的似再也不会起涟漪的一潭幽深的死水般。
“我要唐秋白的命。”执念在那一刹那间根深蒂固,她的语气都是冰冷的。
傀儡仙愣了愣,漆黑深邃的眸中有清冷的光辉缓缓流动,迟迟不语。
虽然是被贬入凡历劫,她却还是坚守着勿造杀孽的信条。而今想起来,月怜和整个婆罗门的人死似乎都跟她有关系,毕竟是她莫然的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而没有采取任何的挽救措施。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心,断然也不会思考这一切,人之命,如同蝼蚁般,在她漫漫无尽的岁月中,这些根本都不算什么,转眼就忘了。
“我可以救你出困境,否则你只能死在这里。”良久后方九娘轻声道。
枯骨越来越多的聚集到结界之外,一下一下蛮横的敲击着结界,冷月下的结界如同不堪重负的冰层般,列出破碎的纹路。
“虽然我不能满足你这个愿望,但是我可以给你无尽的时间,你只有活下来才可以达成你心中的所愿啊。”她的声音清清冷冷落在仰面望着她的婠婠耳朵里,似有了一丝魔力般,萦绕在脑海中。
活下去?才有希望达成所愿——杀了唐秋白!
放空的脑海中,死一般寂静的时空中,蓦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她的身体似一阵痉挛,抽搐中十指狠狠的抓着宫千斩的尸体,直将指尖都没入了冰冷的尸体中才罢休。
她的眸中似燃起了火一般,熊熊的烈焰灼烧着一切,似要将一切都焚为灰烬。
结界终于不堪重负,轰然破碎,枯骨嘶吼着要摧毁眼前的一切!
“我愿意把我的心献祭给你!”在结界破碎的刹那间,她望着低垂眉眼一直注视着她的傀儡仙,绝望的惊叫着。
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衣着华丽的傀儡仙拿走了婠婠胸腔里那颗仍旧在跳动着的心,也如承诺般的那样,带着她和宫千斩的尸体离开了婆罗门。
那之后婠婠开始了对唐秋白一次又一次疯狂而又执着的刺杀,她拘着婠婠的心,陷入了冗长的沉睡中。
“砰砰”跳动的心,安置在她原本空旷的心口,陷入沉睡的她似作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依稀有幼时的月怜,有碧海,有长空,还有深山中重叠的殿宇飞檐,桐花如雨,白衣的少女站在蜿蜒的山道上,清清冷冷似雨后的空谷幽兰般。
再后来小月儿就不见了,重叠的梦境中,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白衣少女的一切。
忽然间,她似明白了戏台上,唱本中,那千回百转的情节,这颗本该冰冷的心,却是带着它原本主人的一切情愫,顽强的,安然的寄居在傀儡仙的身体中,竟然一点一点的转化着她的一切。
这大概就是执念的力量,只不过,转移到宿主情绪中的,都是美好的一面,那些不好的,仍旧残留在它原本的主人那里,也许在献祭的时候,它的主人觉得,这些美好的过往都已经不重要了,是可以抛弃的。
沉沉的睡意,也许是梦境重复的次数太多,她竟然渐渐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再一次醒来,婠婠已经成了唐秋白的妻子。
孤灯如豆,人影消瘦,唐秋白立在窗柩前,望着屋子里已经睡下的婠婠,彼时的少年,在红尘多年的磨砺下,显露出无尽的疲惫之色。
屋子里原本应该睡下的人,却霍然睁开了双眼,直直的盯着屋顶的一角,僵硬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她徘徊在两人之间,却是任何人都感知不到她的存在,浮灵般的穿梭在偌大的唐家堡之内,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在婠婠的容颜上留下任何的刻痕,这是她馈赠给的,无尽的时间。
风急雨骤。
我低垂着眉眼,轻抚了一下横在腿上的瑶光,琴声喑哑。
方九娘对着我俯身一拜,道:“如果不是姑娘,我可能再也记不起这些往事了。”
我抬头看她,她的眸中有细碎的芒,幽幽的似轻薄的雾气。
我虽然已经猜到,她是拿了婠婠的心,却不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那样绝望的境况中。
我看到那时的婠婠,在绝望中被点燃的恨意,随着她的血液,流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偏执的种子在那一刻迅速的发芽生长,在顷刻间就长成了一个颗被仇恨灌溉的参天大树。
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因为她摒弃了一切的前尘,连心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可以舍弃,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她了。
为了复仇而重生的人啊,余下的这一生,时刻都被仇恨折磨着,一刻也不得解脱。
握着瑶光的琴弦,我的心中竟然起了一丝涟漪,在这尘世的千百年辗转中,我的心不是已经磨砺的比秦川的冰雪还要冰冷了吗?为何在这一刻,我的心绪会被幻境中的往事所勾动。
命途多舛,其中波折,又哪能为外人所道尽。
“他们是如何死去的?你又是如何忘却的?”我打量着方九娘,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所在。
不管过程如何的曲折,既然已经形成了这重楼魇境,那只能说明,唐秋白跟婠婠都已经死了,当事人已经都不存在了,然而他们身前的执念,却没有就此消散,日久天长,竟然形成了这样的幻境,如果找不出最为关键的所在,我跟方九娘却是实实在在的都要被困在其中,我可不想一遍又一遍的观看这一切。
听了我的问话,方九娘怔了怔,脑后飞出莹莹光斑,整个人似突然失去了支撑之力一般,颓然的跌坐在了地上。
看着她的样子,我暗暗叹息了一声,都已经是仙人了,怎么还会对自己使用忘情境的咒术,也许这也是为何她最后都没有回到九天之上的原因了。
拈了诀,助她缓慢平静下来。
大概是那段记忆太过于惨烈,拥有了人心之后,便也有了牵绊,而她始终不能彻悟飞升,也不愿意一直记得,于是给自己下了这样一个残忍的咒术,以至于现在封印受到冲击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反噬。
飘摇破碎的幻境,像是雷雨中一刻也不得平静的海面。
她的身体一直都抖动的厉害,我施法也无法抚平她的情绪,只能一咬牙进入了被她封印的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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