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环顾四周,重林掩映,满山青翠,日光温暖的让人有些犯困,地上开满了一丛一丛我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黄的紫的,白的,红的交相辉映,跟之前我在来路上看到的幻境很不一样。
“这是什么时候?”我歪过头问方九娘。
“不知道。”方九娘摇摇头,看着我,道:“我也是第一次进来这里,还是跟着姑娘你进来的。”
我有些不解的道: “我?”
方九娘道:“姑娘是情魅,对情念的牵引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灵性,自然只有你才能走进这个重楼魇境。”
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我继续看着眼前的景物。
郁郁山林深处,绿色的瓦片反射着日光勾勒出隐在重林深处的殿宇轮廓,飞檐下坠着重色的铜铃,缭绕的香烟缓慢的升腾向天际,一大群的飞鸟掠过在天边留下稀疏的剪影。
不过片刻,幻境中的画面又转换了一回,眼前已经出现了一条山道,我和方九娘就恰好站在山道的中央位置,往上看去,不远的地方分立着两尊巨大的青铜奇穷,奇穷的后面是重峦叠嶂的千重殿宇。
往下望去,皑皑的云雾遮掩了山道,不知道是从何处延伸而来的,山道两旁开满了姹紫嫣红的梧桐花,风一吹,便如下起了花雨一般让人沉醉。
“婠婠,等下见到宫掌门的时候一定要努力让他留下你,这可是你父亲生前最后的一个愿望。”突然响起一个老妪的声音。
我和方九娘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在云雾遮掩的山道上依稀出现了一老一少的身影。
少女看上去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庄严肃穆的白衣,青丝如瀑般披在身后,耳后戴了朵洁白的绢花。
她抬起头看着我和方九娘的身后,白皙的皮肤,细长的眉,幽冷深邃的眸子,高挺的鼻梁,绯色的唇,真是精雕玉砌的容易,此刻这一身衣裳,这一脸漠然疏离的神情,跟方九娘还真是有着九分的神似,若不是因为太过年轻,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这就是婠婠,虽然她只有十四岁,却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空谷幽兰。
彼时她重孝在身,在她出生的时候,母亲为了生下她血崩离世,她从小就没有见过母亲,一直都是父亲和祖母抚养她长大。
父亲经商有道,家境也算殷实。
可是就在半年前,她的父亲也因为积郁成积而离开了人世,只剩下年迈的祖母和刚刚年满十四的她,以及一家子的仆从。
她的父亲在临终前,抓着婠婠的手,那个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中年男子,面色灰白,神情憔悴,用一双凹陷下去黯淡无光的眸子,死死的盯着跪在他榻前哭得一脸悲戚的少女。
“婠婠……”艰难的辗动着双唇,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道:“去襄州……云宫……拜……拜宫掌门为师……让他收下你……一定……”
枯槁的手指仿如枯枝般,死死的抓着少女纤细的一双手,因为过于用力,几乎要将那一双手折断了般。
痛,那一刻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爹,婠婠答应你,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一点一点消磨了她眸中的光亮。
男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他奋力的抬起头,憋着一口气咽不下去似也吐不出来,最终就这样去了。
一时间,满屋子都是凄凄的哭喊声。
十四年,婠婠的父亲没有再娶,孑然一生,走了很长很孤苦的一段路。
父亲这一走,原本身体还算硬朗的祖母也在一霎那间苍老了很多,原本挺直的腰板都弯了下去,佝偻着几乎连路都走不稳。
丧礼之后,祖母遣散了所有的仆从,变卖了所有的家产。
“婠婠,我送你去襄州云宫,这是你爹生前的遗愿,祖母老了,以后都不能照顾你了。”
老妪摸索着婠婠带泪的眼角,泪眼婆娑,神情凄凉。
从巴蜀的沐川,一路向北,祖孙两用了差不多四个月才走到这里。
微微一叹,婠婠十四岁之前的时光,算的上富足美满,是只适合被养在深闺,无聊的时候做做女红,逗弄一下架上鹦鹉的富家千金。
走过了千重山,万里路,水迢迢,她穿着一身肃穆的白衣终于在祖母的陪伴下走到了襄州云宫的山门前。
深山春晚,在这云雾缥缈的山巅,梧桐花还开得正好,她就那样定定的望着山道尽头。
山风乍起,吹起她素白的衣裙,吹起她未曾束起如瀑的长发,宛如落入凡间的精灵。
“你们是谁?”
就在我看的正入迷的时候,朗朗少年的声音传来,惊得我一哆嗦,转头看向身后。
想来这个少年就是唐秋白,此时的他已经长了极高的个子,天青色的长衫被他挑起一角,扎在腰间,露出白色的裤子,黑色的厚底靴子,手里拿着一把粗糙的木剑,长发因为没有东西束缚披散着,乍一看像个脑子有病的人。 可即使他这个造型,也阻挡不了那张英俊的容颜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还没有听到山道上的回应,他的身后就响起了一个男人暴怒的声音。
“唐秋白,你个兔崽子!别以为你是唐家堡家主的儿子,老夫就不敢收拾你!”
一听这声音,怔住的少年几乎是原地跳了一下,一阵风似的蹿入山门旁边的丛林,还不忘回头再看了一眼山道上的一老一少。
紧跟着追出来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老者灰色的衣袍上面有一团一团的不规则的赤色印记,像是受了伤流出的血一样。
手中提溜了个缺胳膊断腿的彩绘人偶,狞髯张目的就要追着少年的逃窜的方向而去,眼角却瞥见了山道的一老一少。
“你们是谁?来云宫何事?”不得已停下脚步之后,没好气的问着山道上的人。
老妪颤颤巍巍的挪动了两步,想来这样高的山,走到如今这个程度,已经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
“老妇蜀中沐川人士,带着孙女特意前来云宫,希望宫掌门能收下老妇的孙女为徒。”
一口气说完这一长窜话,身体剧烈的起伏着,她重重的喘着气。
“祖母。”婠婠冰冷的眼里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一些不忍之色,她张口幽幽的唤着身边的老妪,伸了手去扶。
“蜀中。”灰袍的老者喃喃了一声,随即一脸不耐烦的挥手道:“快走!云宫不收弟子久已,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说完头也不回的就提着那个残破的人偶,追进了少年逃窜的山林。
这一句话,落在这一老一少的耳朵里,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婠婠的祖母一霎就瘫坐在了山道上,要不是婠婠手快拽着她,恐怕她都要就这样滚下去了。
大概一直靠着送婠婠来云宫拜师这个念想撑着,所以这一路无论多么的艰难,她始终都坚持着,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云宫不会收婠婠。
老妪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她抓着婠婠的手,满眼怜惜的看着她。
“婠婠,你一定要拜入云宫。”她伸出手颤抖的抚摸了一下少女的脸,“祖母老了,恐怕陪不了你几时了,你还这么年轻,谁来照顾你呢?”
语重心长的说了一长串话,她才重重的喘了口气。
此后一连好几天,青铜穷奇雕塑后面的那扇黝黑的大门都没有开过,也没有一个人出来。
这一老一少就宿在山门前,直至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婠婠的祖母也终于撒手人寰了,至此,这世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穷奇兽后面紧闭的大门,幻境中光影变换,婠婠的身影连同这个雨夜,逐渐的模糊走远。
我转头看着身旁一语不发的方九娘,“你不觉得婠婠很可怜吗?”
“世间事皆有定数,这是她命中注定的,没有什么好可怜的。”方九娘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
我一时也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只能撇撇嘴,重楼魇境中的时光正飞速的流转,年少白衣一脸疏离的婠婠,渐渐消失在不断掠过的光影中,我跟方九娘兀的就进入了第二层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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