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吧。”婠婠的手掌微微一抖,那一朵血色的花迅速在她的掌中消融,她望着唐秋白,眼神是空茫的,烙印在掌心的契约结印也仿佛露水一样消失了。
这么多年,每一刻都是煎熬,不老不死,自从在婆罗门献祭出自己的心之后,她一直都活在永无界限的黑暗中,除了复仇,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支撑她走下去,可是为什么要赋予她这样的能力?
日日夜夜的煎熬,她不要也不愿意这样的活着,但是她又无法杀死自己。
“杀了我。”她的眼神渐渐涣散,消耗了太多的精气神,“杀了我,也许还能挽救一下你在这尘世创下的基业……”
“不!”唐秋白低吼着,紧紧搂着怀里的人,颤声,道:“我知道……从我设计将你以徐家小姐名义娶进门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找我复仇的,所有人都阻止我将你留在身边,可是若你不在了……若你不在了,我又有什么理由再活下去呢?”
“婠婠,你是想让我亲手杀了师傅之后再亲手杀了你吗?”唐秋白的声音哽咽,眸中神色痛苦,有惊涛骇浪在汹涌,随即又苦笑了一下。
草海小镇封魔的那一次,他冲撞了封魔神君,虽然没死,但是体内一直残留着魔气,宫千斩将那一缕魔气封印在他的体内,直到他在去婆罗门的途中遇到了生死危机,封印被强行破除,魔气侵蚀中他才得以保全性命,却造下了那场无可挽回的杀孽。
后来的这些年,他除了日日忙着唐家堡的事物,每日都会抽空出来焚香礼佛一个时辰,为的就是净化体内的那一缕魔气。
这些年,他想方设法,一次又一次的在唐家堡布下重重结界,不是怕那些魔物伤害到唐家堡上下的人,他怕的是,它们会伤害到婠婠。
他怕她受到一点伤害,所以硬生生将着偌大的唐家堡筑成了囚笼,隔断了她的自由。
将婠婠紧紧搂在怀中,他的手指屈起,十指上金色的细线在暗夜中划出一道道冰冷的茫,傀儡瞬移到他们的身侧。
“婠婠,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看重过唐家堡的基业。”他低着头,有泪从猩红的眼眶中滑落,温柔的吻上怀中人苍白的唇,“只是你怎么可以如此的冷漠无情,我不找一个目标,又怎么活得下去呢?又怎么能一直守着你呢?”
“杀了我。”婠婠喃喃着,视线越过唐秋白,仿佛看到了临风而立的方九娘,兀的伸出手抓向了虚空方九娘所在的方向,语气激动道:“快杀了我,我不要长生!我不要长生!”
方九娘的脸上有着巨大的震惊之色,那一刻她的内心有千百种情愫挣扎不休,最终都归于了一片平静,我看到她用灵力凝聚出了一支锋利的箭矢,箭矢从她的手中飞出,在虚空中如同滑落的星辰般拖出了很长的痕迹,笔直的洞穿了两个人的心脏。
是的,我没有看错,她凝聚出的这一箭,在射杀了婠婠的同时也射杀了唐秋白。
那些失去了主人牵引的傀儡,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砸了两个人一身。
我看到婠婠的容颜,如同凋零的花朵般迅速枯萎苍老。
我原以为唐秋白是要亲手杀了婠婠的,然后再自我了结,因为我看到他敛了傀儡到身侧,那些傀儡静静的立在他们的身侧,每一个的十指中都有金色的茫,凛冽的如同薄而利的刃,只需要他再轻轻的牵引一下,那些傀儡就会毫不留情的取走他们的性命。
后来,唐家堡的这场暴乱被闻讯赶来的灵犀宫弟子平复。
婠婠和唐秋白死后,方九娘的劫数历尽,却因为漠视了婆罗门那场惨剧的发生,以及在婆罗门那个血夜,诱导婠婠舍弃了前尘,酿成了蜀中唐家堡妖魔暴乱之事,被降了仙籍,罚到下界当了一个小小的地仙。
历劫归来,再度离开九重天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从前,她只是一个什么感情都没有的傀儡,因缘际遇中成了这九天中的仙娥,无牵无挂,无悲无喜,总是觉着跟其他的道友没有什么可说的,也不懂他们说的。
而今,她什么都懂了,都经历了,却从来都不知道,需要付出的代价原来是要这样惨烈的。
那一幕一幕,碧海,长空,婆罗门的月怜。深山,重檐,殿宇千层,命途错轨的唐秋白,婠婠。
那一夜,她亲手结束了他们的种种恩仇,血明明是淌在地上的,却将她的心灼烧了个透彻。
婠婠的那颗心,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彻彻底底的被转化,导致后来,很长的时间她都被这种种过往给魇住了。
爱之深,痛之彻。
所以,她给自己施以忘情咒术,将这一段记忆彻底的封存抹去。
大概是婠婠和唐秋白在世的时候,情路走的太过坎坷凄苦,始终不能圆满,导致遗念化作了这重楼幻境,一直停留在此处不肯消散。
此处,就是幻境中婠婠的故乡所在之地,是一切开始之地。
纵观婠婠和唐秋白的一生,情深不消恩仇,咫尺也是最远的天涯。一个舍了前尘,余生只余恨意绵长。一个舍了自由,以俗世大业为由筑囚笼以守。
所有的前尘都结束了,我从方九娘的回忆里离开。那一夜,她以梦境唤我前来,凝结在我眼角未曾坠落的那一滴泪,在这一刻终于落下。
敛了这滴泪,我的心间竟然有一刹的空茫。
以幻术唤醒了方九娘,我凝视着她,像隔着时空凝视着婠婠一般。
“我的大限将至,姑娘,谢谢你帮我忆起了这一切。”方九娘在归于平静的幻境中对我说道:“请酿一杯千情丝,助我消弭这一片重楼魇境。”
我望着她那张脸看了很久,很久,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你的心,到现在为止,是婠婠的还是彻底转化成了自己的?”
我看到方九娘的眸中的光茫,散了又聚,聚了又散,道:“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呢?”我忍不住又问道。
方九娘道: “大概在他们死了以后,在这魇境初现的时候,我就来到这里了吧。”
我道: “那你为何不除了这魇境?”
“我也不知为何,总是下不去手。”方九娘喃喃,“总觉得,似曾相识般。直到我大限将至,无力再守护此地,可是长年累月,这魇境已非我一人之力可解了。”
身为一只情魅,最是能捕捉一些微妙的情愫,能理解方九娘为何下不去手,封存了记忆的她大概一直很想弄清楚这支离破碎的幻境中,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的过往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然而她能够看到的很有限,如果不是她召我前来此地,开启了更深层次的幻境,她也破除不了忘情咒术的封印,便不会记起这一切。
千情丝的酿造很是微妙,我将那些好的,不好的过往,用术法全部揉合在一起,布好了阵法,将它们同我眼眶里坠落的那滴泪一起放入阵中,我不知道,这一杯酒,是酿给婠婠和唐秋白的,还是应该属于方九娘的。
我只知道酒成的时候,这一杯千情丝的温度居然是灼热的,如同沸水般的灼热滚烫。
就在我把酒递给方九娘的时候,她望着杯内沸腾的酒液,不知在思索什么,良久之后抬头道:“我那个侍女绿萝,原本是我竹舍内的一盆石柑子,后来因为得了我的仙气,才化成人形,除了嘴厉了一些,其实性子是很好的,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念涧,常年都侯在我的身侧,你离开的时候就把她带着一起吧,以后这红尘中也好有个伴,不至于寂寞。”
“额,仙子,我是情魅,从来不缺伴啊,再说了你那个侍女很是厉害的样子,我看还是让她四海为家吧。”我一想到绿萝那一张嘲笑讥讽我的利嘴的时候,就忍不住心里发寒,要是以后带在身边,我怎么说的过她,这种经常被人欺负的事情,我才不干呢。
“她其实很好,还是个孩子,需要人引导。”方九娘看着我,“以后就拜托你照顾她了,我知道姑娘你是心善的人。”
“不不,仙子,我是个妖。”我辩解道。
方九娘不再说话,对着我俯首一拜,就这样将绿萝交给了我。而后举起手中的千情丝,浅浅的尝了一口,她的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悲。也不知这一杯酒到底是何种滋味,我觉着一定不好喝。
源源不绝的密咒从她轻启的唇中溢出,幻境中一霎开出了很多的白色的花,我看到远在襄州深山的云宫,桐花如雨,殿宇千重,白衣的少女跟少年并肩而立在屋檐之下。
千鸟飞散,碧空如海,婆罗门外的对叶莲开的正好,红衣的小女孩子拿着一只雕刻的精致的傀儡,在斜阳下笑的很是暖人。
梦一般的美好,有星星点点的光从方九娘的身上亮起,粲然而让人心生宁静。
尾声
风雪呼啸的声音蓦然传进耳中,所有的幻境都消散了,我定了定神,眼所见的是一片苍茫银白,和在雪地里绿的发亮的竹节。
“喂!我家主人呢?”绿萝的声音有些尖锐。
抓了一把眼前的雪,掌心传来冰冷的触觉,我侧过头看着眼前这个十几岁模样的绿衣少女,她的眼中有灼灼的光。
重楼魇境终于是彻底的消散了。
方九娘已经在大限将至之际,用尽了最后的灵力,借着千情丝化解了这一带的重楼魇境,自此消弭于天地间,再也不会回来了,连轮回都不会有了。
“仙子她历劫飞升九天了,你看,这里再无扰人的幻境出现了。”我指着竹舍的周围,对绿萝撒了个谎。
“主人走的这么快?怎么都没通知我一声呢?”绿萝有一瞬的失神,喃喃着。
“你要知道,完成了一件有功绩的事,当然直接被召唤到九天之上了,她说了,等她可以下界的时候就会回来看你。”我见她有些沮丧,就继续说道。
绿萝道: “哦,那我就在这里守着等她回来好了。”
“仙子飞升之际让我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见她还是提不起精神,我只好提出了这个我最不愿意提起的话题。
绿萝终于来了些许兴致,看着我,道:“真的吗?外面的世界好玩吗?”
我道: “很好玩啊,有很多有趣的,好看的风景,比如,东越万蝶坪的花海,江南的庭院湖泊,襄州的云海,锦州的飞瀑,燕云的黄沙,云滇的曼珠沙华……”
外面真的有很多美丽的风景,以及很多有趣的事情。
看着此刻的绿萝,记忆中也曾有个声音对我说过,外面的世界很是有趣。只是曾经说好要一起走遍天涯海角的人,如今又去了哪里呢?
“那我跟你去,可是,可是这里怎么办?”绿萝看着竹舍,将我从失神中拉回来。
我道: “等仙子回来再建一个不就好了,况且仙子还不知道何时才能下界呢,你放心跟着我走就是了。”
方九娘,那个清清冷冷的仙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走吧,我带你去镇子上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就出发回镜湖吧。”
将瑶光收回意识海,我对绿萝如是说着。
绿萝道: “镜湖好玩吗?”
“好玩,那里有我的家,有天下最大的渔场。”
“渔场是什么?”
“额,就是养鱼钓鱼的地方。”
“好玩吗?”
“……”
……
想我傅九歌,一个情魅,孑然一身千年,如今却是收了个侍女,这一趟走的很不划算,酿了一杯千情丝,却一分好处都没有从方九娘这儿捞着,纯粹的倒贴,不免对绿萝多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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