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彪列传（五）
《宾戏》
这时，北单于派遣使者到洛阳贡献，想要请求和亲，汉章帝下诏询问群臣意见。商议者大多认为：“匈奴是多变诈的国家，根本没有归附之心，他们只想借助大汉的威势，去逼迫吓唬南匈奴，所以才希望得到汉朝的回复，想通过这些来安抚手下的叛离者。现在我们如果派遣使者，恐怕会失掉南匈奴亲附的欢心，正中北匈奴的计策，不能答应。”
班固则提议说：
“臣私下里考虑，汉朝自从建立以来，历经多年兵革不断，主要威胁来自于北方的匈奴。绥靖与防御他们的途径都不一样，有时修文议和，有时用武力征讨，有时卑下迁就，有时臣服送礼。虽然或曲或伸没有常规，但都因时制异，从来没有拒绝放弃接触，拒绝和匈奴人交往。所以从建武年以来，重修经典，多次派出使节，前后相继，到了建武末年才暂停下来。永平八年（65年），又经商议后重新确实交往。当时宫廷中争执了很多天，各种意见都有，大家各执己见，多数认为要断绝和匈奴的交往。先帝圣德远览，瞻前顾后，最后遵照前世的做法，派使者出使北匈奴。从这里往后推演，没有一世不重视与匈奴的交往。现在乌桓到宫阙朝拜，通过多重翻译向汉朝称臣，康居、月氏从远方来到，匈奴分崩离析，名王前来归降，三方归服，并没有通过兵威，这确实是国家通神灵效法自然的成效。愚臣认为应当按照原来的做法，再次派出使者到北匈奴，对上可以继续五凤、甘露年以来招纳远方之人前来朝会，对下不失建武、永平年间来的羁縻政策。北匈奴使者既然来到，我们就要派使者回访，这既能表明中国君主行事忠信，也表明圣朝礼义有常，怎么能因为他们的欺诈猜忌，从而漠视其表示出的善意呢？断绝交往没有看到利益，与之交往没有看到什么害处。假如北匈奴再次变得强大，骚扰汉朝北方边境，那时我们再请求交往，又怎么能来得及呢！不如现在就施以恩惠，这是长久之策。”
班固又写成《曲引篇》，叙述朝汉德。他认为司马相如的《封禅》，文辞过于华丽，不符合经典，扬雄的《美新》则华而不实，自认为所写的辞赋兼得这两个方面的优点。其辞中说道：
太极之初两仪始分，火焰蒸腾，重浊下沉，清尘上浮，沉浮交错，万物混为一统，大自然因此形成。受命的君主五德初始，就像草昧混沌于其中。然后结绳记事，天地寂寥，还没有文字记载，《易经·系辞》也不能解释来龙去脉。随后出现姓氏，帝王接受天命，开始记录历史。史学家无不认为，开元应从太昊初始，距今非常遥远，《尚书》也是同样解释。从此以后，又经历无数时代，各种变化纷纭，史书记载不详，文明的光芒仍然朦胧未开。
如果向上考察上天法则，向下审视帝王行事，在经典的《皋陶谟》中，或许能够探寻到踪迹。帝王道德崇高者，没有超过陶唐氏帝尧的。帝尧没有传位给儿子，而是禅位给有虞氏帝舜；同样，帝舜禅位给夏后氏帝禹。在当时，后稷、契是重要的辅政大臣，他们的后裔即商汤、周武，是商、周两代帝王的远祖。股肱大臣的后裔接受天命，最终拥有天下，他们将功绩归功于元首帝尧。周朝的天下，由汉室开国帝王刘邦继承。汉朝继承夏商周三代末世，正值亢龙有悔，妖孽丛生，天象昏暗，礼崩乐坏，纲常失序，旧章制度残缺不全。因此，天子诏命接续玄圣孔子的文脉，奠定制度，弘扬圣业，赞美祖宗，推崇圣哲，这是神明所为。此前，有贤圣皋陶、夔龙、阿衡、周公旦，勤勉辅佐圣王，比起圣人孔子仍有不及。高祖、世祖二位圣祖，如北极星居其星域，时至气动，飞龙跃升。拊翼而未举，威灵纷纭，海内云蒸，电闪雷鸣。二世胡亥被赵高缢死，王莽遭到分尸，二祖尚未君临其位，其顽凶已经伏诛。其后，二祖钦敬天地，分封诸侯，登基正位，二祖仁德，无需渊穆禅让，却号令天下，不需要谦虚揖让。二祖欣然接受天命位列正统，继承尧帝事业，天命所归，蓄炎火之烈精，包含孔子儒学，弘扬汉德世运。
浩浩荡荡的仁圣，这是帝王的最高礼仪，典籍诰文没有记载。纵览商周二代，制定的制度影响深远，还能探寻借鉴。奠定圣迹就如集土堆山，完结于最后一筐。帝王接受侯甸所服，济世勤民，用方伯辅佐治理百姓。汤武受命于天，赏赐彤弧黄钺威仪，方伯讨伐韦、顾、黎、崇等不臣部落。统治华夏四方，定立京城于亳京、镐京。商汤、周武作为下面大臣，率领虎贲武士，推翻夏桀、殷纣。志士仁人都以为，汤武革命其意义深远，然而作为臣子，行事算不上敦厚，《大武》乐舞被称为不很尽美，《大护》乐舞在德行上仍有欠缺，确实如此吗？尽管如此，赞美汤武革命的乐曲，仍然有《大那》《清庙》，音色纯美激昂，余音袅袅，以此歌颂祖考的丰功伟绩。在祖庙祭祀祖先，配享上帝，余荫绵绵惠及子孙。其功绩与天地共存，流芳千载。汤武的功绩，同样来自神明帮助。汤武的事迹合乎法理，他们的言行记载于典籍，其光辉形象为后世敬仰。
到了赫赫圣汉，继承唐尧圣业，追本溯源，帝尧禅位给虞舜，随后帝舜也禅位给夏禹，继而是殷商和周室。然后高祖、世祖重光，四宗缉熙，神灵日烛，光照六幽，仁风翔于四海，威灵行于鬼区，邪恶顿时泯灭。所以彰显天地人三才，创立兴旺发达功绩，如果不是帝尧后裔，怎能有如此辉煌成就！发扬光大帝尧对后世的教导，除非汉室不能弘扬伟业，其道义可谓经纬乾坤，贯通日月星三光，对外可运转混元，对内可浸润百姓，各种物类遵循其理，享尽福佑，历久弥新。
太盛大了！汉家盛世，德臣列位，功盖百王，荣耀宇宙，至尊至圣，无与伦比。初始虔诚，劬劳谦恭，兢兢业业，功成业就，贬成抑定，不敢妄论制作礼乐。圣皇改变正朔，改换服饰颜色，封立商、周后裔，作为汉室嘉宾，表示不敢独享天下。礼仪官员，儒林士人，各种嘉美颂辞，不敢任其创作，传颂祖宗功德，虽然谦逊至极，仍然归于谨慎！
朝廷三公、四岳、州牧官属，纷纷提出谏言：陛下仰慕唐尧圣典，遵循高祖、世祖遗训，践行祖宗圣迹，躬奉天道经文，敦睦和谐华章。安抚四方黎民，抚恤鳏寡孤独，虔诚奉献祭品，严肃祗敬群神。所以凤凰来仪，翔舞于宫观，麒麟率领群兽，游走于苑囿，黑白杂纹的驺虞，徜徉于郊外，池沼腾起金鳞飞龙，甘露浸润丰盈灵芝，三足黑乌翱翔于丛林。一茎三穗的嘉谷，珍禽异兽，五彩飞禽，符合图谶，对应谱牒。祥瑞嘉兽，朝夕游弋于京师郊外。四方州郡政绩卓越，八方要荒全都和谐。在过去，周室姬氏有素雉、朱乌、玄秬、黄麦祥瑞，君臣无不嗟叹惊讶，左右莫不奔走相告，济济翼翼，恭敬肃穆，以此来表达对神明的感激，接受上天福佑。感恩文王、武王圣德，传递福荫于后世。于是以乐舞赞颂，难道只是自己撰写的吗？当然欣然接受，汉室也应该当仁不让，开创盛世基业，开启馆藏金縢，珍藏东厢珍宝，以留传后世。
《河图》《洛书》典章，是上天赐予的智慧，孔学先哲的思想是圣人的思维。陛下身体力行，践行道德、中正之性，恰逢盛世，接受皇天授命。顺应天命，创新制度，建立法典，以符合神灵意图。应答三灵祥瑞，绽放唐尧明文，这事太大难以允中，寤寐难宁萦绕在心。陛下瞻前顾后，不能漠视清庙之德，忌惮发布敕文，又怎能昭告上天呢？考察远古盛世，封禅的帝王有七十四人。即使无暇封禅，仍然用竹帛祭告天地，极尽文采，留下遗章。如今，正当其时，圣汉怎能缺席！
在这时，圣上全神贯注，收集六经典籍，屡次询问群儒，向耆老纳言，与宿儒斟酌道德源头，考察仁义根本，期盼上元符瑞来到。最后汇总群臣意见，经过五年思考，想要把重大典礼传场万世。扬洪晖，奋景炎，扇遗风，播芳烈，历久弥新，使用不竭。浩荡的天地大律，有谁能够保持？只有唐尧、汉皇，只有汉皇、唐尧啊！
后来，因母亲去世，班固为母亲服孝辞去官职。永元初年，大将军窦宪北征匈奴，任命班固为幕府护军参与谋划。北单于知道汉军到达，派遣使者叩关居延塞，请求重修呼韩邪单时期的做法，派使者到京师朝见天子，并奏请与汉朝天子互派大使。窦宪上奏朝廷，任命班固代理中郎将事务，率领几百名骑兵，和北匈奴使者一起，出居延塞迎接北匈奴单于。在这时，南匈奴攻克北匈奴王庭，班固到达私渠海时，听说北匈奴内乱后返回。窦宪败亡后，班固受到牵连被免职。
班固对子女管教不严，几个儿子大多不能谨守法度，京师官员、百姓对此多有怨言。有一次，洛阳县令种兢出行时，班固的家奴冒犯种兢的车骑，跟随的官吏鞭打班固的家奴。家奴当时醉酒，开口辱骂种兢，种兢勃然大怒，因为害怕窦宪，只好咽下这口气。从此以后，种兢对班固怀恨在心。后来，窦氏的宾客都遭到逮捕，种兢随即逮捕班固后关押在监狱中。最终，班固死在狱中，享年六十一岁。汉章帝下以诏书痛斥种兢，把主办此案的官员全部治罪。
班固著作有《典引》《宾戏》《应讥》、诗、赋、铭、诔、颂、书、文、记、论、议、六言，一共四十一篇。
论曰：司马迁、班固父子编辑的史籍弘扬大义，其功绩彪炳千秋。议论者了都评价两人有良史之才，司马迁秉笔直书，但是内容简略，班固所写则十分详细完全。班固在叙述事情时，不激扬，不抑制，通俗而不粗俗，详略得体，让读者沉迷其中不知厌倦，可以称上一代史学大家，令人钦佩。班彪、班固父子讥讽司马迁，认为司马迁对是非的评判远离圣人。但是，班氏撰写的《汉书》，他们父子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经常排斥死节之士，否定正直士人，并不认为杀身成仁是做人的美德，对于仁义的轻视，对于守节士人的贬斥有些过分。班固伤感于司马迁博闻多识，却不能凭智慧避免受腐刑伤害。班固同样博闻多识，最终也身陷大狱死在狱中。这两人都是有大智慧之人，却不能保全自身。哎呀，这不正是古人讲的，眼睛很难看到自己的睫毛吗？
赞曰：二班怀文，裁成帝坟。比良迁、董，兼丽卿、云。彪识皇命，固迷世纷。
班固之死
黄其军
作于2022年12月16日（古历壬寅年十一月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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