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系势力派出的是羋灵。
不得不说,这个立场选的很好,宫人从训礼堂出来的人很多,都可以作证羋灵曾经来我房里大闹,还扇过阿姻一耳光。也就不是我二人的同党。
而且她出宫早,可以跟后来的事情撇干净。
羋灵检举,我借排舞之机,把扰乱陛下寿宴的那个男巫安插进来,还揭发了我在宫外的落脚点。
这本来皆是我为她谋划过的,现在她又凭此反咬。但这也不能怪她,我们如今立场不同了。
所幸,朱砂的事情只字未漏。这应该也有多方面的考量:一来,我是“陈妃同党”,说我暗害陈妃,自相矛盾,这一点就要怪二伯没有和楚系势力通好声气;二来,琅琊离咸阳极远,要是真的来回查起来,难保我中间做手脚。
算计许妃的事情也没有提,因为羋灵虽然亲眼见到我与子鸢水火不容,但一定也能查到子鸢被调进藏书阁的契机。所以一时不敢轻动。
但这番说辞仍有不合情理处,比如我既然参与排舞,为什么不把人安插进她的节目,反而延后一个?
楚系势力提出的解释是,阴阳家想要借此取得典正之位。
不错,接近我的谋划了。
把阴阳家搅进来,也就是把我从风家择出来。毕竟风家分两半,阴阳家却只效忠我一人。
我因此入狱。我的身份和罪名,只有云阳狱才能审理。这里是行宫,只能另辟牢房。而且只能监禁,不能用刑。但监牢中别有一种,叫做水牢。地牢注水,漫到脖颈,一条长长的链子连着一只脚镣,不能坐,不能躺,又因为有浮力和水的压迫,不可能站立睡觉,所以无法休息。常有人支持不住倒进水里溺死的。
但我是重要犯人,在定罪之前绝不能让我死,所以我的腰上被栓了根绳子,一旦溺水就会被拉起来。虽然不是什么好活的地方,可也死不了。
宫里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子鸢她们;
宫外剩下的事情,就交给爹爹他们。
水牢里消息隔绝,我在牢里住了一个月,直到出狱之后,我才慢慢了解到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
我入狱当天,子鸢履行了承诺,在御前与羋灵对质。
其实我明白,本质不同的人很难长期合作,只是我惜才好猎,才许了她一个中立派的平衡。这一次确实风险极大,我也终于下决心允诺:只要帮我这一次就两清。
事实也证明我没有看错人。只要打破了性情的局限,她在思路谋略上远非元蘅之流可比。
“风家曾经派人刺杀东阿大夫,并嫁祸纪家。奴婢在训礼堂时,曾经见到风齐手书,里面直言让刺客栽赃纪家。”
“但那封手书,其实是阿姻伪造,她有意让我发现,还激怒我,就是为了让我在众人面前质问风齐。”
训礼堂旧人证实了相关细节。除了笔迹,但很可惜,我当晚就让元蘅把信烧了,因此无从查证。子鸢说是阿姻模仿,那就是模仿。
“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隐瞒,风家主权其实早已易位的事实。”
羋灵提出疑点:“那这件事,你又是如何得知呢?”
“我因为主战派的身份进了浣衣局,风齐曾经来找过我,向我解释了这件事。”
羋灵更加不屑:“那便是她一面之词。”
子鸢不疾不徐地说下去:“但是在那之后,我见到了阿姻。阿姻说,只要我肯承认纪家帮助了刺杀一事,表明忠诚,她就能从浣衣局把我调出来,我可以去藏书阁,还可以去任何一宫。我的最后一次调动,就是在阿姻离宫之前,调入白露轩,成为她在宫里的眼线。”
关于纪家的文书核对无误,子鸢调离的时间核对无误。
她最后下了定论:“两姐妹,一个不声不响入了蒹葭宫,一个头角峥嵘去了藏书阁;一介庶女被专门请赦,甚至与皇室联姻,却放任宗主被羁押受刑,是何道理?”
这出反客为主,实在精彩。我感慨,那么生脆的一块铁,如今却有不亚于我的心思了。子鸢真的很聪明。她不像我,她恰如其分地利用了手头不多的信息。她在脱手之前,值回了全部价码。
父亲那边也没有落后,立刻宣称:“风齐八岁那年就卸任了,专心百家之学和六国书法,也是小有所成。族内事务皆是二哥处理。”
于是查我过往,立刻就查到那篇《天命秦论》和藏书阁治学的成绩,阴阳家也献上论道的篇目。
一个未笄少女,岂能兼有治族之权断、宫斗之缜密、百家之通达?
正是这样的错觉,让陛下心里的天平倾向了我。
顺着这条思路,我在族中的生活经历也可以概括为:
七岁,母亲的去世使我在族中失去了依傍,当时担任长君的二当家,为了把控权力,借故弹劾我,让身为庶女/养女的阿姻继任少主。我与父亲投奔巨子,二伯却趁机对墨家也暗下杀手。
但阿姻的身世却受到了质疑,权衡之下二伯假意让位,实则掩人耳目。于是我这个傀儡少主便进入了阴阳家,专心治学。
临淄被攻破后,我和阿姻都要入宫,但阿姻作为二伯唯一的继承人,被找机会接了出去。中间但凡发生了什么,自然都算作阿姻或者二伯的指使。
而我因为在阴阳家崭露头角,再次被忌惮,二伯派人刺杀我未遂,引起了宗室的愤怒,这次联姻就是为了稳固他在族中和朝堂的地位。
当然,父亲他们肯定不是像我这样平铺直叙,总要费一番心思还有人力物力,才能把这个故事打磨好,拆成层、析成缕,层层缕缕查出来的东西才可信。
一个月后,阿姻被处死。将闾那边早就撇清了干系,撤销了婚约;族里更是以“养女不得入籍”为由剔除了她的户籍。我出钱买了口棺材,找人偷偷安葬了她。又过了几年,我把她和二伯的墓迁到一起,总好过两座孤坟。
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阿嬷。就像二伯对不起阿兰卓一样。
我们都没有余力,去对得起那些不够重要的人。
我讲完了,把疆儿赶去睡觉。陈平缓缓问道:“水牢里,发生了什么吗?”
“你是问我有没有受刑吗?”
“子房交代过,你在的地方,不能有铜壶滴漏。他说,这是你少时就有的习惯。”
我笑:“他当我还是小孩子吗?都二十多年了,早就不怕了。”我目光微微低落,“不过当时,确实,还是挺难熬的。”
陈平没有想错,我入狱第三天,水位慢慢降下去,门开了,两个狱卒走进来,把我的另一只脚也套上锁,两只手分别吊起来。
我勉强抬起头,笑道:“怎么?换新的刑罚了?”
然后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声响。原本水牢的天井是用于每日把三餐吊下来,现在却安上了一个改制的钟漏。
我突然意识到了接下来的事情,双手拼命想要挣扎出套索,可套索之外还有两道白绫牢牢地缚着,挣脱不了分毫。
一个狱卒取出匕首,握着我的手腕,在我的手臂内侧十字形划了两刀,另一只手臂也是如此。底下放了两只瓷瓶,血滴答滴答地落进去,不一会就积满了瓶底。
因为已经三夜不眠,所以几乎感受不到疼,只是看着滴下去的血,我哑声道:“我是重要犯人,你们不能杀我,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另一个狱卒闻言笑了笑:“死不了。”他随手抄起那个瓷瓶朝我嘴里灌下去,“流出来的,再喝进去,不就死不了了吗?”
血腥之气在嘴里弥漫开来,但我已无暇去管,因为,我听到了第三道滴水声,以及,感受到了头顶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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