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软软的天，甜甜的云，麻雀儿的音阶高低回旋。
妈妈说，五月是从安徒生童话跳出来的。
我想象啊想象，麻雀的羽毛是牛奶色？是在大海高歌的吗？
妈妈端来小瓷碗盛的小米粥。我说不饿。
妈妈扒拉掉我身上的塑料管子呀氧气罩呀。粥煮得稀烂，滚滚冒着烟。妈妈小心吹拂它们。我还是说不饿。一勺暖糊糊的已经送到我嘴边，被我不饿的肠胃消化。
护士姐姐这时过来，又把被子盖我个严实。我说过不冷。护士姐姐端出她的笑，也许她正是从妈妈的安徒生童话里走出来的。
我不饿地喝完小米粥，胃口反而好多了。床头小柜摆着艳艳的水果大篮子。葡萄颗颗丰腴秀丽。我想趁妈妈不注意去下手它们。以前我总这么做。家里的零食藏多高多严实我都能一手遮天。
怎么回事，手动不了。那么大的渴望只能换来几枚小指头的小小蠕动。
坏了，头好疼。手手脚脚像火烤的藤蔓缚住我。
妈妈走开了，回来领了一团人。
我听见机械的呼叫声。接着我进了一个雪的世界。
2
五月份的雪好烂漫啊，以往冬天是咋呼呼的风与雪。也许这是南方的雪。
我特别向往南方。妈妈说南方只有春天。我常幻想，走在南方的街道，四季皆是蓬勃绚烂的花儿与小虫。令我兴奋的，一定是大海了。
妈妈捧着故事书对我描述海的壮丽。浅蓝、湛蓝、冰蓝。淘一口，咸的。泡泡浪花沫是大海的罗裙摆。妈妈说，黄金色沙滩可以与螃蟹捉迷藏。
妈妈承诺我病好了，可以下床，去海边与螃蟹捉迷藏。
可是太远了，我舍不得。太远的地方很贵的。450000是多少？看起来比100要强大太多。可以换来好多彩笔，好多轮碰碰车，好多个麦当当汉堡包吗？我的病肯定贵得离谱，我舍不得妈妈再辛苦到外面挣钱了。
我睁开眼，看见三两的白衣男女们。他们拿着钳子在我头顶钻研什么好玩的。肚皮割开，我感到一股儿痒。一双双血淋淋的手，妈妈看了肯定要哭，我倒是一点不怕的。以前妈妈干完活回家常安慰自己：“怕，就输了。”为了妈妈，与大海的螃蟹，我要当安徒生笔下的英雄！
后来再睁眼，妈妈回来了。
我咕叽咕叽说了好多。反正没人会听到。妈妈在与一群叔叔阿姨密谈着什么，四五个人有七八张嘴。
“还差多少？二十万？”
“医院专欺负咱穷的，越穷他越欺负！”
“只要下周手术成功，多少钱我拼命凑够给他。”
“你说得轻松！你的命值多少钱？卖了房子住哪！”
“还不是你！怎么当妈的？自己的孩子看护不好，三楼那么高摔下去治好也是半个人。”
大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懂。但他们的表情瞒不过我，一个个骆驼的腰背，青蛙的腮，金鱼的眼，像“谁敢惹我试试”的样子。塑料管子绊着我的脖子，哽咽都好吃力。是我的错。你们责怪就冲我来，别拿我妈妈发难。
当时妈妈在厨房烧饭，我与邻居家的小林耍游戏，在楼梯上窜成猴子。似乎是脚不听使唤了一会，我感到自己在坠落，某种尖锐像凿子穿透我脑壳，滚落终止时，我闻到鱼腥味儿和小林的大哭。我第一反应是，我最讨厌吃鱼了。
妈妈常警告，要是不吃鱼，就不准我去看海。
我眨巴着眼，问她为什么，她说海是鱼的家，你讨厌鱼，就是讨厌他们的家。
我并不懂这其中的逻辑。但那之后我吃鱼了：鱼片粥，鲫鱼汤，豆豉蒸鱼。原来腥臭烹熟了就是美味，只是我隐隐感到残忍。为鱼，为他们的家。
3
有次放学，我往家的反方向跑，天漆黑时被我妈抓到。上来她就要赏我屁股一巴掌。大街的人们不少为我驻留，我鼻子酸死了。哇哇大哭道，“你怎么这么粗鲁，别人家的妈妈都是温温柔柔的，别人家都有爸爸！”
这下妈妈对准我腮边刮一巴掌。我马上不哭，乖乖跟她回家。因为那巴掌虽凶，但妈妈眼镜起了大雾，松弛的眼眶里好多泪。幼儿园同学们都明白，惹女生流泪的男生，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妈妈这时看看钟表，手指仁慈地摘下我身上的累赘。她摘下眼镜（自我躺病床后眼镜总被她来回折腾），干瘪的泪珠即刻跑到粥里。跑进我胃里。五岁的我，似乎明白眼泪并无年龄之分。谁都有权利难过，谁都有权利不舍。要是我说话能被听见，妈妈也许可以省下这一顿饱泪。我会像妈妈忙累后砥砺自己那般，说，“不能哭，哭就是承认怕，怕就输了。”
我开始不放心，妈妈这般脆弱，以后她怎么照顾自己？
以后她会要个“爸爸”吗？妈妈曾经说有我就够了。妈妈说这话时又像笑又像哭，这么爱贪小便宜的妈妈，平时的破烂也能觅出价值。却不稀罕“爸爸”，那我不要也罢。
那一夜，我又看见了雪。天空吓人的高、大，雪儿们狼一样砸下来。我曾经与妈妈在这堆了小鼻子小眼睛的雪人，妈妈追着我，一面说要给我擤鼻涕，一面让我把外套扣子扣严实。
真奇怪，那时热腾腾的，现在好冷啊。
迷迷糊糊间，妈妈出现了，她的手好烫啊。我说了“我爱你”你听到吗？
老师说“我爱你”的方式好多种，语言是最简便的一种。我感到难过，以前我懒得“我爱你”，以后可能要最不简便地去“我爱你”了。
不久，我再进手术室。在光得耀眼的刀刃前，我忽然想起楼梯那踩空的一瞬，很想很想摘下缠绕身上的绷带与塑料管子，跑去向妈妈说声对不起，我的任性不是她的错。
TNE END
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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