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当然也可以说是一部描摹市井生活的风月小说。它的人物叙事的展开,始终穿行在浓墨重彩的民俗氤氲中。因此,有不少人把它当作中国16世纪后期社会风俗史来读。在这轴写实风格的画卷中,所涉及的民间风习都极具特色,除夕、元旦、元宵、清明、端阳、中秋等节日在书中都有所表现,其中大费周章、笔墨最见神彩的,应数四次“灯节”。
《金瓶梅》百回大书所叙之人物故事,前后历时十六年,即从北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年武松打虎写起,迄南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普净和尚度脱孝哥出家止。十六年中包含四次上元(正月十五)灯节的文字,关涉回目达十六个之多,其中有五个回目皆标出与“灯节”有关的文字(据《金瓶梅词话》本回目):
15回 佳人笑赏玩月楼,狎客帮嫖丽春院(按:“玩月”非楼名,实指“灯节”间吴月娘等在狮子街楼上玩月赏灯)。
24回 敬济元夜戏娇姿,惠祥怒詈来旺妇
42回 豪家拦门玩烟火,贵客高楼醉赏灯
46回 元夜游行遇雪雨,妻妾笑卜龟儿卦
78回 西门庆两战林太太,吴月娘玩灯请蓝氏
明代习俗所指“灯节”,并非特指正月十五那一日,据阿英《小说闲谈.灯市篇》所说的灯节,上起初八日,下迄十七日,节会历时十天之久。《金瓶梅》写“灯节”中的人物活动,大体也以此为起止。
西门庆乃山东首富,又官居副千户,供职于山东提刑司。年节排场,断不可少。加之他的两个宠妾——潘金莲与李瓶儿——的寿辰之期恰好夹在“灯节”当中(潘金莲初九,李瓶儿十五)。“灯节”之乐,对于西门家而言就更显得可观了。
元宵灯会,来自网络
美国已故学者夏志清先生所著《金瓶梅新论》,把百回金瓶分成三个部分:前十回沿袭水浒故事,尚不显本书特色;西门庆死后的后二十回主要交待小说主要人物的各自结局,历时十年,用夏先生的话说是“一堆很少有联系的故事拼凑在一起”;只有当中七十回,才具有现实意义的完整性,可称之为“小说中的小说”。
夏先生看法不是定论,却也能自圆其说。假设夏氏“小说中的小说”提法可自成一格,那么,我们接下来便可就《金瓶梅》中“灯节”描摩,作进一步透视,小说中的四次“灯节”所涵盖的十六个章回,均在夏先生所划出的中间七十回里,几乎占去“小说中的小说”的四分之一篇幅,且这连续四年(1114-1117年)的四个“灯节”,恰好分处于“小说”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四个阶段:
第14、15两回,写新寡的李瓶儿不堪孀居独守,借着“灯节”以及潘金莲和自己过生日的由头,与西门庆频繁通曲幽会、乞嫁西门一事。这与前面三、四个回目的故事联成一片,大体可视为中间七十回主要人物故事的开端。
第23、24两回写第二个“灯节”,此时,西门庆“一妻五妾”的家庭格局已经形成。他的事业正值上升期。
39到46回的第三个“灯节”,从初八逐日写到十七日。中间有为官哥儿行寄名礼、与乔大户结亲、为李瓶儿祝寿、放烟火和赏灯、应伯爵为李三、黄四说情借银……,几乎写尽西门庆居官、经商及家庭生活的各个方面。可谓富贵荣华,盛极一时。
再走一段上坡,至78、79两回,盛极而衰。第四个“灯节”还未过完,西门庆便纵欲暴死,树倒猢狲散。“小说中的小说”亦即尾声。
倘若从以上分析着眼,《金瓶梅》中四次灯节,就不单只是为人物活动提供社会文化背景了,已然构成了小说艺术结构的组成部分。
明清之际产生的长篇小说,像《水浒传》、《红楼梦》、《歧路灯》等古典名著,都有不少关于“灯节”的内容,但如此放手书写“灯节”人物情事,并作为小说结构的要素者,除《金瓶梅》外,未之见也。
《金瓶梅》作者何以如此偏爱“灯节”?在作者为谁尚不能确指的情况下,读者仅凭风移月影便妄加臆断,只能是徒费心机。倒不如立足文本已有的画面与篇章,逐一领略晚明这“云霞满纸”的市井人家的“灯节”气象,以及活动于“灯节”中人物的酸、甜、苦、辣等人生况味,或许更能丰富我们对晚明社会民间文化以及叙事者之艺术匠心的若干理解。
以下细数,我们且不拘什么规矩,随意撷取书中有关“灯节”描写的片段尝试说来。
灯 市
灯节里最大的乐事,便是赏灯。
黄梅戏《夫妻观灯》,将旧时代细民百姓赏灯乐趣,表演得淋漓尽致,使得这一传统民俗文化的兴味,流连于浓郁的画意诗情中,令人神往不已,戏中夫妻通过极具艺术性的演出,虚拟呈现了花灯会上热闹非凡,或许就是所谓的“灯市”吧?
夏历正月十五日,俗称元宵节,又名上元节、灯节,是汉民族的传统佳节。它的由来,据说可以溯到战国时期。
屈原记录并加工的楚国民歌《九歌之东皇太一》篇,歌咏的就是楚人在这一天,举行祭祀天神“东皇太一”的庆典活动。祭祀中有举火燃灯的仪式,许多人以为这便是元宵节放灯的滥觞,然而这恐怕只是一个历史的巧合。一直至汉代,武帝刘彻于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创建“太初历”时,用历法的形式,将祭祀东皇太一的正月十五日,定为一年中的重大节日之一,并规定在这一天,汉宫之内通宵达旦燃灯不息。这才是元宵放灯的真正起源。
只是汉代以降,尽管这种习俗仍长盛不衰,然祭祀天神的原始意义却日渐淡薄,玩赏行乐之目的,渐愈显出。
六朝时期,梁简文帝萧纲所作《列灯赋》中,不仅描绘了元宵夜灯月交辉的胜景,也提到人们除了观灯,还有百戏杂耍的赛会可看。
《隋书‧音乐志下》记载:“每岁正月,万国来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门外,建国门内,绵亘八里,列为戏场。百官起棚夹路,从昏达旦,以纵观之……伎人皆衣锦绣缯彩,其歌舞者……殆三万人。……乃于天津街盛陈百戏,自海内凡有奇伎,无不总萃。……弹弦擪管以上,一万八千人。大列火炬,光烛天地,百戏之盛,振古无比。自是每年以为常焉。”隋炀帝如此张扬铺排,本意是要在各国使节面前,炫耀一番大一统帝国的皇家威仪与升平气象,与后代帝王标榜的“与民同乐”的宣传,并不相干。不过,那“绵亘八里”、“起棚夹路”的气势,倒是真有些“市”的意思。
唐代更是将灯节文化推进到一个新高度。初唐时,皇家举办的灯节盛会上,有数百人参与的赛诗会,留下许多丽辞佳篇。时任中书侍郎的苏味道之“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摧。”即是一时即兴之作传诵千载的名篇。这首写实性极强的诗歌,演绎的是初唐时灯节风习的诸般景象,其中有别于前朝的重中之重是:正月十五日夜玩灯行乐的活动,彼时已由宫廷流入长安市井,渐渐有了那么点“与民同乐”的味道。
至唐玄宗时,唐王朝进入“开元天宝”的盛唐时期。这位喜擅声色之娱的风流天子,将原先只正月十五一日的元宵节,扩展至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并有规定:此三日内,官署衙门一律停止办公、取消宵禁,官吏们可与士民一同尽情赏观花灯百戏,享受灯节之乐。玄宗此举大力推进了民间灯节观灯行乐的习俗。
“灯市”之盛,始渐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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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更是将灯节赏灯的时间延长为五天,即再增正月十七、十八两日。并要求除京城开封外,举国上下均要举行赏灯活动,以示普天同庆之义。“灯市”一词,最早便见于此。
《辞源‧灯市》条云:“上元节前后放灯和售物的地方。”灯市上所售之物,自然是以各色花灯和年时节下需用之物为最。最初元宵放灯的意义也渐渐从祭祀演变为娱乐,从宫廷走向民间,成为帝国上下竞相欢腾的盛事。由此,花灯成了买卖之货品投放市肆,它的商品性质也渐愈显现出来。世也因之才有了“灯市”之名。
早期“灯市”有可能出现在中唐,至迟也不会晚于北宋初年。
在《辞源.灯市》条释文后所引典籍为:北宋初诗人范成大《石湖集》之《上元纪吴中节物》一诗中的两句:“酒垆先迭鼓,灯市早投琼。”原诗自注曰:“腊月即有灯市,珍奇者,数人醵(集众人之钱)资买之,相与呼卢,采胜者得灯。”诗中的“投琼”,自注中的“呼卢”,皆为掷骰子按点数大小定输赢的博戏。从范成大的诗句和自注中,我们得知宋初的“灯市”已非早期规模可比。头年腊月即已开市。花灯为当令货品,制作精巧且售价颇昂贵。此时距灯节虽尚有时日,人们却已在为年节做准备。友朋相邀共游灯市,正好把选购花灯和年节物品等物什,同游赏博戏结合一处,暂且先乐它一乐。
明太祖朱元璋建都南京,再把举国欢庆的五天“法定”灯节假期加倍延长,规定正月初八夜起上灯,至十七落灯,放灯十天。这是我国灯节史上放灯时间最长的时期。明律规定的放灯时间恰与《金瓶梅》中提到的灯节时间的上限与下限,仅从这个角度,我们也可再次验证小说叙事者托宋写明的推论。
《万历野获编》卷三<畿辅.元夕放灯>条目下载有:明成祖永乐七年正月十一日的一道圣谕:“今年上元节正月十一至二十日,这几天宫人每都与节假……民间放灯,从他饮酒作乐快活,兵马司都不禁,夜巡著不要搅扰生事”云云。上下限虽有不同,放灯十天却是未变。
这一年一度的佳节良辰,使得从肉体到精神都被长期禁锢的小民百姓们,也可趁这皇恩浩荡禁令大开的期间,得以舒张筋骨,忘掉忧患,尽情地享受一番现世的欢乐,并由此寄托对光明、祥瑞的向往。
《金瓶梅》自然少不了对“灯市”,以及对“灯市”风月人情的雕镂刻画。第15回“佳人笑赏看灯”的狮子街,是清河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段,也是每年的“灯市”所在。李瓶儿楼房临街,从前楼窗望去,狮子街“灯市”景象尽收眼底,只见那潘金莲等人“搭伏定楼窗往下观看”:
见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些诸门买卖。观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鳖山耸汉。(第1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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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才是午后,天未黑,灯未点,然当街数十座灯架上垂挂的各色制作精巧的花灯,却也足以供人观赏。“四下围列些诸门买卖”,也颇具当今中小城市春节商品大展销时那万商云集格局的雏形。
紧接上述引文之后,是一段长约四百余字描写灯节的骈俪赋文: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屏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判官灯钟馗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大口髯鲇鱼灯平吞绿藻。银蛾斗彩,雪柳争辉。鱼龙沙戏,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村里社鼓,队队喧阗;百戏货郎,桩桩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阆苑。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娇娆炫色。卦肆云集,相幙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荣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杨恭;到看这扇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祷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绘梅月之双清。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1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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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提到的花灯名色,就有二十多种,花卉翎毛,人物故事,形形色色,生动有趣。还有那制作精巧的彩灯,不仅只作为单纯的审美对象,供人赏玩,且还含括了圣人教化的具体内容,体现了封建统治者“寓教于乐”的宣教意图:
只见那“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这种宣教形式正好构成晚明社会腐败、世风日下的反讽,呼应着金瓶梅这部讽喻小说的实质。
赋文对灯市上的“诸门买卖”,也做了极力铺陈,“往东看,雕漆床,螺钿床,金碧交辉;往西瞧,羊皮灯、掠彩灯,锦绣夺眼。北一带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厢尽皆书画瓶炉”。
还有那卖元宵的小贩,担泼浪鼓的货郎,看相的,算命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汇集在灯市上,真有点如欣赏《清明上河图》那般应接不暇。
这段赋文因不是从小说中某一个人物眼中看出,乃文人笔墨,因而比起《金瓶梅》的主体创造风格,语言更具书面性,艺术加工特质也犹为明显,但总体上,还是可以见出明代地方县镇“灯市”的一般情貌。“灯市”经营作为供求形式的一种,早已溶入到灯节传统文化娱乐活动肌体内,商贾趁灯节之便售货得利,正如今日许多地方举办“XX节”搞的所谓“什么搭台,经贸唱戏”一样。这又给这一古老的积淀着丰厚的民俗文化传统的节日活动,注进了新的内容。
《金瓶梅》反映了古代“灯市”演进历史的一个阶段,那些有关灯市的描写,也为身为后学的我们提供了研究古代风俗的宝贵文字补充。它的史学贡献昭然于世。
还有值得一提的,是引文里的“鳌山”。“鳌”为“鳖”或“龟”的俗称。或指传说中的海上大龟。《西游记》中驮唐僧师徒过通天河的老龟,不知是否与此物同族?
《辞源.鳌山》条云:“宋时于元宵节夜,放花灯庆祝,堆叠彩灯为山形,称为鳌山。”释文后半似应写做“堆叠彩灯成山,形似传说中的巨鳌,故称鳌山。”这样才更达意。《水浒传》第33回说得明白:
且说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准备其庆赏元宵。科敛钱物,去土地大王庙前礼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张挂五七百碗花灯。(《水浒传》第3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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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寨的“鳌山”,因只张挂了五七百碗花灯,故称“小鳌山”。想那清河县,地处运河商埠大码头临清附近,乃商贾杂处,五方辐辀之地,狮子街前的“鳌山”定是比清风寨的要气派得多,以此才有了“览不尽鳌山景”的一类形容。当然,倘要比“紫禁烟花一万重,鳌山宫阙隐晴空”(向伯笨《鹧鸪天.上元》词)的帝都皇家气象,恐怕又相去甚远了。
《金瓶梅》中还有数处,写到西门庆等人于“灯节”间来狮子街楼房吃酒赏灯:24回写正月十六夜潘金莲、宋蕙莲一伙妇人“走百病”也曾走到了狮子街,但都不再多写“灯市”的一般景象,倒是对“灯市”中撩拨人心的一景——“烟火”有精彩的摹绘……(待续)
🌸🌸《金瓶梅》里的“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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