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烟白素裹酒旗青,水村浅聒鱼市晴。
卫岚从船上跳下来的时候,正想起这两句话。
眼前似又浮起那人的身影。
然而早已候着的钱老却快步迎了上来,对他施礼:“主子辛苦,晴姑已备好膳食。”身后的小厮们眼疾手快地上船,帮衬着船上的老仆打点行李。
“不急。”卫岚摇扇向前,钱老忙不迭跟上,随时听候吩咐:“东西带过去便好,一年不来南湾,正想好好转一转。”
钱老连声道是,又问:“主子可需小的派人跟着?”
“不用,你也回去吧,路我还是认得的。”卫岚说着,脚下的步子不曾停,直往前方鱼市走去。
钱老是卫氏老人,明白规矩,也不多问,折过身便去操心行李之事。
南湾是中州东南的一个并不起眼的渔村,但因为地理位置优越,是东西往来必经之地,却也发展地迅速。鱼市原本是专门卖海货之地,但因得繁华,逐渐成了南湾商市的统称。
若是往昔,卫岚下船必定是先回别院,待那事之后,再折身回京,不会有片刻耽误。但今时不同往日,或是这么多年,有些事他终究想明白了。
南湾虽繁华,但到底是小村落,逛完一程也无需太久。
等卫岚提着东西回到府门前的时候,那边也才刚安顿好。外间的守卫迎他而入,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听他吩咐:“清蒸,顺带温两壶酒送到北室,其他的东西不用准备。”
卫岚带回来的东西并不稀罕,只是两条普通的大鱼而已,市集上照旧是吆喝呼喊的声音,各种人事热火朝天地进行,是记忆中那人时常提到的民生之味。
彼时年少气盛,卫岚并不懂,无欲如他,为何偏对这些东西心向往之。
出身高贵的他对这位年岁不相上下的师者不以为意,只当他腐朽教条,学的是先贤老头儿们的旧一套,煞是无趣,谁知如今,才懂得人生至暖,皆在如寻常百姓饭饱衣暖家和万事兴,而非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
钱老闻说主子回来后梳洗完直接进了北室,便遣散了原本静守在四周的人,只吩咐远远的守着,没有命令不得靠近。
北室其实普通,如同南湾这个村落,只是那里的秘密太惊人,便是时隔数载,他想起还觉得有些心悸。
这座小宅,到如今还是挂着聂府的牌子。
中州聂姓并不常见,若是提起,当首一人便是帝师聂瑢,只可惜天妒英才,这位当朝最年轻的帝师已于十年前那场大变中陨落。
如若不是亲耳听闻,钱老也以为那位才名动京师的人在府中于梦里安然归去,然而没人知道,那场大火烧去的,只是一个帝师的躯壳,真正的少年,早已在动乱之中悄然离去,于不知之处。
卫岚熟稔地走进内室,在床上躺下。
北室的布置不曾变动,一切都保持着当年的模样,也让他隐有熟悉之感,仿佛那人还在。
南湾有毒,但有毒的不是这间宅子,而是曾住在这里的人,每当想起,卫岚总会觉得心痛,不是撕心裂肺,而是一种不可言说的隐痛:
那无可追溯、无从诉说,只能埋于心底,直至老死不见天日的感情。
他自真性情,但有人比他聪明比他理智,知道什么该什么不该。
事后想起,卫岚觉得,聂瑢许是对的。
自己荒唐,身为臣子他却不能陪着荒唐,所以看他以如是蹩脚的方式远离,让这世间从此再无帝师聂瑢。
他知错,是以默然许之。
先帝驾崩,那招请君入瓮捞起太多心大之人,承位之后需要他亲为的事物接踵而至,正好冲压而过某人的消匿。
卫岚本以为便这样结束,但终究应了那句情到深处难自控,有些东西总是由不得你,莫论何等富贵堂皇,皆有难全之事。
他终究还是悄然到了这方弹丸之地,远远地看着聂瑢给乡间孩童讲学、看着他每日从鱼市挑鱼、看他于小宅北室看书至深夜、看着他一如往昔般优雅自得宛若天人……
卫岚突然无法克制内心的狂躁:自己正于水深火热中纠结徘徊寝食难安,他却悠然自得仿若田家农户乐享安然。
一种愤懑不甘从心底涌上,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当他以帝王身份出现在那人面前,所获却不过一拜,仅此而已。
他烦闷、他痛恨、他狂躁、他怒火中烧,然而却见他漠然、他同情、他悲悯、甚或,厌恶?
所有权势造就的盔甲在这样的眼神中悉数脱落,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犹记得这位与伴自己长大的少年帝师最后之言:
“陛下所言不为天所容、不为世所纳,皆因不施师实,瑢之过也。苟且偷安实乃下策,今日瑢惟有一死,方可证君清白以补己过。”
不为天容,不为世纳。
帝王断袖,不过荒唐孽缘罢了。
十载不甘,十载祭奠,然时至今日他终释怀。
待鱼酒送至,起身,对着虚空洒酒三杯,却是许久无言。罢了拿起桌上烛台,慢慢燃着了床幔。
夜间,一艘渔船自南湾驶出,一人负手立于船头,看那大火将整个夜空染红,只觉所未有的清明。
一切,皆如君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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