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

疯狗

首发于“葫芦世界”张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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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所住的公寓后街是条小吃街，人群来来往往十分热闹，有一条杂毛流浪狗总爱在那条街晃荡，向过往的行人摇尾乞求食物。

每当有人靠近，朝它伸出手时，它都会乖乖地蹲下来，抬起头，让人抚摸。我朋友曾说过，流浪狗比家养狗懂事，知道看人脸色，不像有的家养狗，被主人宠坏，狗仗人势，主人在时趾高气昂见人就叫，主人不在时便夹着尾巴低眉顺眼，活生生一副奴才样。

公寓周边的流浪狗大都爱亲近人，随便行人怎么摸都不叫，有时一只狗看见另一只狗正被人抚摸，还会冲上去争宠，两只狗打来打去，争先恐后地把头往人手那凑。

从前我也很喜欢狗，自家还养了一只，但自从被别人家放养的狗追过之后，我的心里就起了膈应，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狗是温顺的动物，但狗狂叫着追人的样子实在可怕，特别是不拴绳的狗。

杂毛狗总爱在露天餐桌旁溜达，看见哪个行人拿了食物坐在桌旁吃，它就会跑过去，在行人眼前晃悠，眼巴巴地看着。

我也喂过它几次，它看人时的眼神实在可怜，或许是因为它毛色太难看的原因，并没多少行人愿意喂它点东西。因此它总是很饿，什么能吃的都不放过，有次一个行人往地上呸了一口痰，它也跑过去舔了，自那以后，我吃东西时看见它，总要分它几口，它大概也认得我这张脸，每次见我总要跑过来蹭蹭裤腿，我虽然不再喜欢狗，但看见它时，总有一种老熟人的亲切感。

几天前，我看见那条杂毛狗身上的皮毛少了几块，肚子周围还多出一个伤口，该是和其他狗打架时被咬的。它的杂毛被血和尘土黏在一块，肮脏不堪，全身散发着一股腥臭味。

它蜷缩在垃圾桶旁，不停舔舐伤口。每当有人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它就“呜呜——”地叫唤。

我该怎么办？帮助它？送它去宠物医院吗？可它不过是一条我认识的流浪狗，我喂过许多只流浪狗，它不过是其中一只，没什么特别的，而我手头也并不富裕，每月还得向父母要钱来补贴生活。

治疗一只狗要花多少钱？我不知道。钱的事能使许多人在许多事上犹豫，能使良知和私欲大战几百回合。我最终还是选择绕开那只杂毛狗，可它依旧朝我跑来，或者狗鼻子真的很灵吧，我知道它像以前一样，想蹭蹭我的裤腿，但我却逃跑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它，面对它那双眼睛，我只好逃走，它跟在身后汪汪叫，可它受伤了，最后还是没能追上我。

它现在正是最需要人类帮助的时候，但没人会愿意抚摸一只又肮脏又在流血的流浪狗，就连我也抛弃它了。

行人只会说着，“啊！快看那只狗受伤了诶？”“哦，对诶！真可怜。”这些带有感叹语气的对话，然后路过。

那只杂毛狗顶多获得比平时更多一些的视线与关注，但它的伤口还是照旧流血化脓，它的生死依旧听天由命。

（二）

在小吃街上流浪的不仅有狗，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脑子好像有点问题，有时会傻笑，有时又会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也对，若不是神智不清，换做任何一个四肢健全的壮年男子都会选择去打零工，至少这样挣得钱能多些。

他的肩上总是背着一个麻袋，耳朵后夹着一根烟，在这条并不长的小吃街上来回地走，仔细翻找每一个垃圾桶。

街上的人看见他都会绕道走，行人怕他，我也怕他，怕他哪一天会疯狂会爆发，可他总是自个晃晃悠悠地捡垃圾。

他的父母呢？他的家庭呢？他为什么不回家？

这些问题没人解答，我也不好奇答案，反正他不过是个跟我毫无干系的流浪汉。

小吃街到了夜里就变成垃圾街，所有垃圾桶里的垃圾都是溢出来的，地上，或是道路两旁的树根下，都是垃圾，各式各样的垃圾。

凌晨时，这条街就成了流浪猫狗的自助餐厅，成群的猫狗，拉帮结队，在无人的小吃街上窜来窜去，翻遍每一个垃圾堆，开它们的深夜party。

流浪汉捡垃圾时，也会挑些没吃完的食物尝尝，他的选择大部分来源于他的好奇心，这条街新开了哪家小吃店，或是新推出什么甜点，人们手上都拿着些什么吃的喝的，他看到了，好奇了，就会去尝试，反正垃圾桶里多的是人们吃剩下的食物。

喝了没几口的奶茶，不想喝了，扔；吃了没几块的蛋糕，不想吃了，扔；吃不完的小吃也扔；不想要的衣服鞋子也扔。每天买买买，每天扔扔扔。

而扔掉的那些垃圾恰好成为了流浪猫狗和流浪汉的生活来源，一方是食物，一方是能换钱的废品。

每天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他会去公寓后门，把这一天里捡到的纸皮卖给一对老夫妻。

对方会给他几张十元或五元面额的纸币，外加一包烟。他把烟和钱都很小心地塞进兜里，然后背着麻袋不知上哪过夜去了。

在遇见他之前，我难以想象有人是完全靠我们丢的垃圾养活，一斤纸皮能卖多少钱？一块两块？不过是我们叫外卖时多出的餐盒费和配送费而已，在这个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的时代，这种小面额纸币掉在地上都未必有人会捡，可有人却靠着这种收入活着。

或许这个社会的神奇之处在于，一个阶级废弃、或看不上眼的东西，可以养活更低阶级的人。也许更高阶级的人看到我的生活，所体会到的感受就跟我看那个流浪汉一样吧。

（三）

每个月小吃街都会面临一次检查，在检查的这几天里，小吃街上没有一个摊位，街上空荡荡的，小吃街上没有小吃，只有一条顺畅无阻的大马路。如此一来，行人自然变少，垃圾桶里的垃圾也少。

天都快黑了，可流浪汉手里的麻袋还是轻飘飘的。“铿啷——”一个饮料瓶被丢进垃圾桶里，卧在垃圾桶旁的杂毛狗受惊起身，朝着丢垃圾的人乱叫起来，但声音却不大，而是嘶哑的，它的舌头垂在外面，不停流着口水，它看起来比前几天瘦了许多，身上好似只披着一张皮。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它朝人凶巴巴地叫唤，它的状态有点不对，让我觉得陌生。

丢垃圾的人被狗吓到，急忙走远。流浪汉却走了过去，他肯定是想捡垃圾桶里的瓶子。

但那条狗却拦在垃圾桶前，呲牙咧嘴，一声声低吠，流浪汉早已习惯流浪狗的种种反应，因此他没有理会，而是绕开狗走向垃圾桶，就在他走到杂毛狗身边时，那只狗猛地扑向他的腿撕咬起来，引起周边路人一阵惊呼。

流浪汉摔倒在地，神情有些不解和惊慌，但他还只是伸手推开那条狗，没有要打它的意思。

狗的撕咬越来越狠，路人的惊叫声也越来越大，他们都退的远远的，与那一人一狗维持着“安全”距离。

有人在拍视频，估计没多久朋友圈里又能流传出一则新的狗咬人视频。其余的人，尖叫的尖叫，捂嘴的捂嘴，但也有人报警叫救护车，还有人捡东西往狗附近砸。

我想在场所有人的心里都是矛盾的，一边希望那只狗松口，放开那个可怜的人，但一边又怕那狗松口以后朝他们这来，伤害他们。所以现在他们一边着急着，一边观望着。

流浪汉疼得发出低吼，最后终于对那只杂毛狗动手，他伸出拳头狠狠打它的头，打了几拳，狗松口，一瘸一拐流着口水跑远了。

流浪汉也挣扎起身，拖着被咬伤的腿，拿起丢在地上的编织袋，掏出垃圾桶里的瓶子，一瘸一拐流着血走远了。

小吃街再一次恢复平静，大家放下手机，放下手，低声感叹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又都散了。

第二天，流浪汉依旧上街搜索垃圾桶里的废品，那条被咬伤的腿上裹了许多层布，看起来又肿又肥，与另一条细瘦的腿合起来看，显得怪异滑稽。他脸上早已没有以前那股精神劲，眉毛耷拉着，眼角也耷拉着，在垃圾桶里翻着翻着还会干呕，他的状态差极了，看来伤的不轻。

那条杂毛狗不见了，可街上又多了几条被咬伤的流浪狗，就像传染扩散一样，那些狗个个一反常态，对着路过的行人呜呜犬吠，乱跑乱叫，弄的人心惶惶。

到了凌晨，还能听见晚归女孩尖锐的喊叫，和狗不间断地咆哮，这种刺耳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甚至能听得出那只狗在追着那个女孩，一人一狗从我的公寓楼下跑过，最后声音逐渐消失。

尽管我听到她喊救命，但我依旧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午夜零点，我想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躺在床上玩着手机没有入睡，但所有人都默不作声，静静听着那个女孩叫喊着跑远。自那晚以后，没人敢在深夜从小吃街走。

就算到了白天，也没几个人再愿意去小吃街，街上的流浪狗明目张胆地霸占了每一个垃圾桶，街两旁店铺的人流量还不如一条街外的公共厕所。

很快，那些店主便联合起来，向市容管理处反映流浪狗伤人事件，为了响应文明城市号召，管理处来人了，抓狗，打狗，街上的流浪狗一下子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那只消失几天的杂毛狗也被人找到，它就卧在一个犄角旮旯里，垂着下巴，脱着舌头，流着口水，一动不动。

（三）

流浪狗问题整治之后，小吃街上的行人又多起来了，众人一边感叹着打狗行动的残忍，一边享受着回归的安全感。

流浪狗不见了，但流浪汉还在。

他的状态比前几天好多了，不再萎靡不振，又恢复到之前的活力，只是有点精神过头。他有时边翻着垃圾边哈哈大笑，有时又在街上来回快速走动，不停跺脚，几乎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流浪汉犯病了，意料之中的事，没人会觉得奇怪，他本来就该这样，疯疯癫癫，乱叫乱跳，之前安安静静的是因为他还没犯病，现在他终于犯病了，大家也不意外。

流浪汉越来越疯，他每看见一个行人就扑上去说，“我要死啦！我要死啦！”面容之扭曲，身形之痉挛，无不令每一个遇见他的行人尖叫逃跑。

街两旁的商家联合几次拿棍子驱逐他，但他毕竟是人，不是狗，不能像打死狗一样打死他。把他赶走后，没过多久他又会自己跑回来，警察来了也无可奈何。

但这事迟早要有个结果，不论是为了街两旁店铺的生意，还是为了行人安全，那个流浪汉最后总会消失，就和之前的那些流浪狗一样。

就在昨天傍晚的时候，那个流浪汉跑到一家奶茶店门前又开始大叫，“我要死啦！”，奶茶店老板忍无可忍，接满一盆水朝他泼了下去。

流浪汉淋了水后，边脱着衣服边呜哇大叫，冲上街，扑进一个垃圾桶里打滚，就像一条失控的疯狗，从垃圾桶里爬出后，他又冲向那堆围观看热闹的人群，就像头鲨鱼冲进鱼群，人们尖叫着四散，没人再拍了，也没人再感叹了，大家都忙着逃跑，小情侣的手也放开了，闺蜜俩挽着的手也松开了，所有人没头没尾的狂奔。

流浪汉的速度惊人，纵使他还拖着一条伤腿，但仍抓住了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

他那双又脏又大的手紧紧扣住年轻妈妈的手臂，年轻妈妈吓得哭出声来，婴儿车里的婴儿也哭出声来。

这一大一小的哭声让大部分逃跑的人停下，他们转身，看着被疯子抓住的一大一小，又开始感叹惊叫，但很快，就有人做出反应，拿起拖把、扫把，围住那个流浪汉。其余的人又都站到了“安全”距离上，掏手机的掏手机，感叹的感叹。

他依旧抓着那个年轻妈妈，对周围手持棍棒的行人无动于衷。他张着嘴，靠近年轻妈妈的脸，喉结上下抽动着，嘴里的口水不断流出，焦黄的牙齿从嘴唇下显露出来，他的嘴越张越大，离年轻妈妈的脸也越来越近。

“他要咬她！”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这一句。手持棍棒的行人紧张的全都上前几步，手里的扫把随时都能砸向那个疯子的头。

“他是不是得了狂犬病啊？”

“不都说得了狂犬病的人会发疯咬人吗？”

“我听说之前这条街上有个人被狗咬了，该不会就是他吧？”

“好可怕，天啊，他被咬了怎么不去医院？”

“市容管理处都不管管这些流浪汉吗？让他们在街上晃荡多危险啊！”

“嘛！”流浪汉的一声嘶吼打断了那些人的议论，他叫着将嘴凑近年轻妈妈的耳朵。那些手持扫把的行人终于动手了，先是一棍打歪他的头，额头的血混杂着脸上的污水流下，“嘛！”流浪汉没等身子站稳，又冲着那个年轻妈妈扑了上去，众人的棍棒一下接着一下，硬生生将他打到一旁，他跪倒在地上，脸上全是污血，他抽动着全身，又喊了一声“嘛！”目光追随着逃进人群的年轻妈妈，众人看见他的视线，害怕的退到更后边。

持棍的行人用扫把指着他，围成一圈，一旁的店铺里，有人提出一桶水来，“狂犬病病人怕水！用水泼他！”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支起招来，声音又大又嘈杂。还有些人打开手机上自带的手电筒，用强光对着他。

一桶水泼上去，流浪汉的行为举止更加癫狂，他光着膀子，在粗糙坚硬的水泥马路上不停摩擦自己的身子，磨破了皮，露出底下的血肉，但他还在不知疼痛地磨着。他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息声，四肢抓狂般抽搐着，像一条躺在案板上垂死挣扎的鱼。

众人捂眼的捂眼，捂嘴的捂嘴，人群终于安静下来，那些棍子依旧一根根指着他。

一群人默不作声地围观一个人疯狂。

流浪汉的命终于要走到尽头，所有人都看得出，他要不行了，他痉挛的幅度越来越小，喉咙里发出的怪叫声也越来越小，他的喉结不再上下抽动，他的呼吸声越来越尖锐，像有个塞子堵在他气管那。

他终于停下来，躺在地上，张大了嘴，一动不动，就跟那条被人发现的杂毛狗一样，他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汇佳……惠家……会家……回假……”

而那些棍子依旧指着他，直到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流浪汉死了，流浪狗也没了，小吃街再次变得安全——干净——整洁，人流量又恢复到了从前。

一切都恢复如初，就像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