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怎么着,生意太好?”
大月没回答我,就着啤酒撸了块肉,刚嚼了两口就“噗”地啐在地上,蹭地站起身来冲到摊前,瞠目欲裂:
“你TMD糊弄老子!这羊腰子屁点膻味没有!”
摊主站在烧烤架前继续煽火,淡定而不屑:
“羊腰子还在架上呢,你吃的那是鸡胗子。喝傻了吧,连肉都分不清楚。”
“你丫有能耐再说一遍!”
我连忙按住暴跳如雷的大月,相当诚挚地向手握杀猪刀的摊主道歉:
“我兄弟喝多了,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在厕所里狂吐半小时后,大月终于能扶住墙,依然盛怒不止:
“你信不信,那张狗嘴里只要再冒出一个字,我就亲自送他去见阎王。”
要不是我足够了解大月,还真以为他喝醉了。
“咱给老阎省点心行么?上个月你给派出所门口送去一车的嫖客,老阎带着老马和老牛光记笔录就加了三天班,好不容易轮到人家调休,你又送去一车……”
“谁让他们这帮××玩完了不给钱!”
“你一个发卡片的,低调点行吗!老阎顾念旧情不狠罚你就不错了,别得寸进尺啊。”
“他他他堂堂一个阎王,天天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抓流氓,我区区一个月老,在街上发发发发张卡片怎么了。你你你……哇!”
大月没来得及弯腰,一口鸡胗子吐在半新的T恤胸前。
我不再言语,低下头,毫不惜力地帮大月捶着后背。
他说得对,身为月老,做点爱情买卖没什么,生而为人,我还不是一样的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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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月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地方——X市火车站旁的公共厕所。
刚下火车的我,对于陌生的一切都抱有极大的好奇,
比如刚刚迈出新生活第一步,就被足下“美景”勾魂摄魄。
我小心翼翼地挪开脚,露出护士女郎“波涛汹涌”的全貌,以及翘臀右侧 “清纯学生、保证满意”的蓝色标语。
黑夜中,三个大字灼灼发光。
“包小姐?”
眼前厕所的门“嚯”地被人拨开,一个银发男人讪笑着缓缓走近,一边目光猥琐地注视着我,一边潇洒地啐掉了叼着的烟头。
与此同时我也注视着他。
毕竟随便扔个烟头就能让垃圾桶熊熊燃烧的人物并不多见。
火光之中,这位国产版“坂田银时”郑重其事地递给我一沓“兔女郎”,然后撒腿就跑。
我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一起冲了出去。
确定了身后无人追踪,男人一把将气喘吁吁的我拽到某条小路。
“小兄弟,可以啊,这么饥渴,非得今天解决?”
“什……什么?”
我匪夷所思地盯着那双鬼魅一样的眼睛。
“行吧,既然这么捧场,我给痛快你打个八折。”
男人说罢,又从兜里掏出一沓。
“你选选,要哪个。”
“这个,这个可以见面谈么?”
“怎么个意思?信不过我?”
男人瞬间警惕起来,一把抽走我手中的卡片;
“你也不扫听扫听,哥在这片混多少年了。”
我咽了口吐沫,弱弱地问道:
“大哥,这地方的人谈对象,都不用见面的么?”
“谈对象?谁TMD和你谈对象!”
然后,我挨了顿胖揍。
再然后,大月给鼻青脸肿的我买了瓶啤酒。
“兄弟,对不住,今天生意太好,心里堵得慌。”
现在想起来,这事不怪大月,见识浅薄,难免误事,比如把“包小姐”当成“谈恋爱”,会耽误我的感情,把“卡片发送”当成“婚姻介绍”,会耽误他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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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沿上蹲着吹风,大月忽然开口问我,为什么选择来这里。
我该怎么说?说我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一心要在他乡闯出天地、干番事业?
现实是,我没法干番事业,失业却干翻了我。
人生的第一个东家因涉及诈骗而宣告破产,家乡父老难容,我便跑到陌生的X市。没有选择,纯属巧合。
“我才二十二岁就已经背井离乡,你说惨不惨?”
大月白了我一眼,猛灌了半瓶啤酒。
“我都两万多岁了还在背井离乡,这么一比较,咱俩谁更惨?”
这句话当然震慑人心。
就像从不知道“包小姐”的存在,我从不知道神经病还能找到工作。
大月看懂了我的眼神,把剩下的半瓶啤酒狠狠赏给了我的脑壳。
“小兄弟,对不起,今天生意太好,心里堵得慌。”
他的生意好不好搞不清楚,但血流如注的我自此牢记,这个男人的脾气是真的不好。
我以为,相信一个人是月老这件事,需要极为漫长的过程。
然而被连着挨打两顿后,让我承认他是玉帝都没什么困难。
当然不是因为内心惧怕,而是我发现了他的绝招。
大月可以让受伤的人感受不到疼痛。
但有一个bug,伤痛不在,伤痕还在。
“催眠?麻醉?还是魔术?”
见证奇迹的我晃荡着包成粽子的大脑袋在他的出租屋里兴奋地活蹦乱跳。
“难道说,神仙都有这个功能?”
“这不是什么神仙功能。”
大月瞥了我一眼,点上烟,抽了两口继续道:
“这是爱情的独特之处。”
聒噪不休的我瞬间安静下来。
这暴力男,竟然是治愈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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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大月为神的过去,我没心思问,他也没心情说。
偶尔聊过一两次,还得赶在大月生意不堵心的时候。
“他们说了,这个年代,如果不被信仰,就应该被淘汰。”
“他们是谁?”
大月也斜着眼,剃着牙缝,腾出一根食指,戳了戳我的脑门。
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高高在上,实不可说。
“那照你这么说,现在没人信仰爱情了么?”
这次大月竖起一根中指送给我。
“那老阎是怎么回事?”
在我的认知中,无论什么年代,人对于死的敬畏之心还是有的。
大月正在认真地剥着麻小,鼻尖沁汗:
“要我猜,老阎这货就是在下面憋得难受,干脆来一场说完老子不干就卷铺盖滚蛋的旅行。”
我坐在对面嚼着花生,不置可否。
“要不,下次哥们几个聚餐的时候我带你去,你自己问他。”
“咳咳咳,服务员,咳咳,来杯水!”
即便现在的老阎就是个地中海发型的人民公仆,也不会有人傻到颠颠的跑去问问阎王为什么不回阴曹地府。
除非傻到我这个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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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菜市场,我碰到蹲在地上系鞋带的老阎,手里还握着根胡萝卜。
“怎么,想换换口味?”
老阎见我,憨憨一笑,说是回去喂兔子。
面对如此慈眉善目的阎王爷,此时不发问,更待何时。
“那崽子是这么说的?”
“大月也是玩笑话。”
学舌之后,我有些后悔,生怕老阎一挥手,把黑白无常招过来。
“他说得倒也没错。下面待得久了,我有时就在想,总以老一套去分两级,善归善,恶归恶,其实挺没意思的,不如自己来当个人,看看下面的老一套搬到上面还管不管用。”
“管用吗?”
老阎哈哈一乐:
“这个问题你不如去问大月,他见得人多了,比我通透。”
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
阎王让你问大月,不敢拖到五更天。
然而现在还没到大月上班的时候,我打算直接去他的出租屋。
刚拐过街角,就听见了大月屋里一阵激烈。
“月哥,求求你,帮帮忙,我真的没办法了。”
“我说了,不行!”
“求你了,月哥,求你了。”
“滚,不行。”
“大月!”
我走进去,看了看坐在桌边哭成泪人的玲子,有些气愤。
玲子就住在大月的隔壁,过得比所有韩剧女主角都惨。
没学历,没背景,家里一个久卧病床的母亲,一个好赌成性的父亲,还有一个花钱高峰期的弟弟。
“怎么回事?把人家骂成这样。”
站在桌前来回踱步的大月没有好气:
“你懂个屁!”
我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安慰道:
“玲子,你慢慢说,不要着急。”
玲子一下拉住我的胳膊死不撒手。
“哥,一看你就是个大善人,你让月哥帮帮我,求你了。”
我被拽得险些“断袖”,只得开口:
“大月,你看把玲子急成什么样了,你就帮帮忙吧。”
“帮忙?好啊!”
大月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领子。
“你买她啊!”
玲子看了看脚已腾空的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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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送走了梨花带雨的玲子,我松了口气,大月则坐在床上叼着烟,检点他手里的存货。
“不知道财子看见这些会怎么想?”
大月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财子是谁?”
“财神。”
“……财神也沦落到人间了?”
“你长没长脑子?从古到今,哪个年代的人不爱钱?”
我仔细一琢磨,大月这话确实在理。
“那,那财神现在在哪?”
大月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天,我点了点头表示了然。
“在上面的时候,我和财子是哥们,他脑子灵光,有趣得很。有一天我和他聊起来,说月老这工作挺不错的,每天见得都是郎情妾意,相约百年之好,白头携手,共享天伦之乐,看来爱情这个东西,比什么都强。”
趁着大月投入在回忆之中,我把他的五香瓜子掏了出来,边嗑边听。
“我记得财子没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说我看得太少,一叶障目了。我那时还不服气,直到他给我看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大月闭上眼,吐了个烟圈:
“字据。”
大月说,财子有一屋子的字据,立字据的这些人,是求财而不可得的人,总赖在财子这里,除了央告,什么也不肯做,财子只能交代:求财并非无路,生财之道,可用其他换取。所以,这些人便明码标价,将可以舍弃的东西都来换取金钱:青春、健康、快乐、良知,友谊,亲情,当然,还有爱情。
我很容易就能想象到那时大月脸上错愕的表情。
“大月,其实这没什么可奇怪的,自古以来,人心都懂。”
大月笑得有些凄惨。
“你司空见惯,因为你是凡人,我无法接受,因为我是月老。
就是因为连我都接受了,所以月老就变成大月了。”
我没太懂,毕竟听这家伙文绉绉地说话来还是第一次。
“后来到了X市,我整天浑浑噩噩,不知道干点什么。一天晚上,有人发给我这些东西,简单好懂易上手,我琢磨着,就入了行。”
“一个神仙,还是月老,原来给人绑红线,现在给人发卡片,你不觉得别扭么?”
大月拍着满桌子的制服诱惑哈哈大笑。
“兄弟,就是人把我从上面拉下来的,我就不能帮着他们把自己往下踩踩么。再说,这个世道本来就是这样,爱情也好,买卖也罢,你来我往,有舍有得,很公平的。”
“那,那你为什么不帮玲子卖她自己?”
大月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
我后悔开口了。
虽然大月什么都没有说。
我见过他帮玲子涂掉泼在墙上的 “欠债还钱”,也见过他给玲子肌肉萎缩的母亲送去晚饭,还见过他背着玲子年幼的弟弟上街四处打转。
大月为神时,为人所信仰;
大月成人时,爱情失掉信仰,玲子便成了他的信仰。
现在,大月的信仰要倒了。
而我,竟然问了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
直到深夜,大月实在打不动了,才把伤痕累累的我从地上拽起来。
我知道大月怕出人命,发泄时肯定用了绝招,但是这一次,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疼,而且,痛彻心扉。
大月用尽最后的气力,怒吼地让我滚出去。
我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忽然记起来什么:
“明天你还去上班么?”
过了许久,屋里传来一句:
“兄弟,对不起,我心里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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