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女

作者: 淡水浅唱 | 来源:发表于2021-09-01 12:57 被阅读0次

    我在窄小而潮湿的洞穴里活动一下僵硬麻木的身子,伸出头向外探望。正是春未夏初的六月,外面阳光正暖,暖暖的阳光从高大茂密的树枝上垂直照射下来,树叶像筛子一样把它层层过滤,阳光落到我的身体上,轻轻柔柔的,像极了妈妈的目光。

    母亲几年前离开了我,临走时她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带着你的哥哥姐姐们出去闯荡了,在地下洞穴蜗居了这几年,现在轮到我们登台了。七蝉儿,你要保护好你自己,不要被长蛇、水老鼠、多脚怪伤害或吃掉了……等你长大后,双脚有了力,你就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了。

    我在地下又蹲了三年。洞穴里潮湿阴暗,黑咕隆咚的,泥土的腥味和植物根茎的腐烂味充斥了每一个角落。到了夏季,地面上温度上升,洞穴里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我想妈妈和哥哥姐姐们了,为什么他们出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呢?

    我悄悄地匍匐着潜伏到离地面不远的一块土堆旁。

    黑蚂蚁成群接队地从我面前的草丛中经过,一只肥硕高大的蚂蚁王走在最前面,黑麻麻的蚁群顺着他的足迹向前蠕动着。仔细看时,会发现它们中有几个强壮点的大蚂蚁,合扛着小半片叶子和虫子的腐肉。他们这是往哪儿去,去寻找另外的家吗?

    一条美丽的小花蛇昂着头扭着身子,羞答答地吐着红信子,似乎在向远方来的蚁群问好。在她身边,长满青绿色小草的地面上,堆放着一件五彩颜色的条纹皮衣。那应该是她母亲潜伏了一个冬季、临走时褪下的外套。

    一只大蜘蛛正在草梗上来回穿梭着修补破损的网,两只快乐的灰白色小飞蛾撞在网上,就再也飞不动了。蜘蛛伸出它干瘦如柴的细胳膊,把他揽入怀中,吃掉。

    我在洞口不止一次地观赏蚂蚁们的奔波嬉戏,他们是这个地域的过客也是这里的主角,而我却不是。母亲曾告诉我,我未来的家和舞台在不远处的大树上,在大树干和它的枝枝桠桠上,在树枝和树叶组成的绿荫里。

    小蝉儿登上了绿色的生命舞台

    太阳渐渐地滑落到远方的高楼群里,它像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不一会儿就把西边的半个天空和高耸入云的楼群点燃,染成金黄火红的颜色。

    再往前看,前面两百米处有一个高高的堤坡。堤坡上有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庄里只有十几户人家,每户人家门口都有许多高高矮矮的树。而此时,那古老的砖瓦房和新修不久的几栋新楼房,都被太阳的余辉照射着包围着。缕缕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后袅袅升起,被风儿吹散,绕过深黛色的树梢,带着浓浓的菜饭香味飘向远方。

    我等待着黑夜的来临。我要趁着夜色,沿着母亲走过的足迹,选一棵茂密的大树爬上去。

    我在月光下撑起身体四处张望,已经选中自己喜欢的树。不,是选好了树下的人家。

    那家里有六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孙子孙女。他们住在前后较为开阔的的平房里,门前有一棵老成厚道的歪脖子老槐树,黄白色的槐花开得正艳。水坡边还有一棵桃树,粉红色的桃花凋谢得差不多了,青的红的桃子热热闹闹 地挂满褐色的枝头。

    这家人有个明亮的窗口,很多时候的半夜时分,他们家的窗口还是灯火通明。灯光下坐着帅帅的男孩,男孩总在坐在桌子边看书写字儿。我喜欢日光月光和灯光,也喜欢看他专心致志地沉浸在夜色里的样子。当然我也喜欢那个扎蝴蝶结的女孩,她是他的妹妹,大约有九、十岁的模样。

    那夜的月亮像被水洗过的一样,很圆溜很清澈,月光铺满了幽静的芳草地。我伸开两条腿,屏住呼吸,几步小跑爬上了那棵老槐树,然后趴在树干上向四周望一望,长吁了一口气后,就小心翼翼地把身体藏在几片树叶下。

    等第二天早晨的太阳照射在身上的时候,我惊诧地发现,背后已经裂开了一条口子,一对坚硬的翅膀已从后脊梁里长了出来,我歪着头从硬壳里钻了出来,艰难地脱下了蝉衣,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不一会儿,我扇动着薄如轻纱的双翅,从这根树枝飞到另一根树枝上。

    我听见了树上所有雄蝉在歌唱,开始是一只,后来是两三只,最后起码有八只十只或者更多一些,他们热情而欢快地吟唱着:知一一了,小姑娘,你来了,欢迎你!临近的几棵树上的蝉们也加入了合唱的行列:知了,小妹妹,你好呀!

    唱到它们热情的歌声,我有些感动,这是个多么温暖的大家庭呵!我扑动着新翅在近处的树枝上飞来飞去,然后告诉他们,我叫七蝉儿。不一会儿,听见附近有个声音深情地唱说道,嫁给我吧,七蝉儿,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

    我朝他栖息的树枝上望一眼,微笑着揺摇头。母亲曾告诉我,既为蝉儿,又生为女人,我们在地下隐藏潜伏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见到天日,可我们却能通过歌声来选择自己的偶配。要嫁也要嫁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男人,与他一起同甘共苦,为他生一大堆活蹦乱跳的孩子……

    左邻槐树人家的二楼窗台里,有个容颜清秀的少妇,此时她正在给怀里的孩子喂奶。孩子大概有五六个月了,正半闭着眼睛,躺在母亲的臂弯里,红润润的小嘴巴还在一翕一合。少妇步履轻盈地拉拢窗帘,低下头亲吻孩子的额头。这是一幅多么祥和温馨的人间美景呵!

    我扒拉几片树叶当成自己的家,然后用嘴针在树上吮吸树汁当成晚餐。邻家树枝上住着一对小夫妻,他们幸福地偎依在一起接吻交配,男的用迷人的嗓音唱着醉人的小夜曲,女的挥舞着手臂翩翩起舞……当夜,他们相拥着带着甜甜的笑容入睡,睡得沉沉地就再也没有醒来。初升的太阳光从树缝里穿透下来,给他们合盖了一件金黄色的轻纱。

    半个月后,我就发现不远处一家人有两个调皮的小男孩。他们两兄弟举得一根三米多长的竹竿,竹竿头上用粘胶裹了一层又一层。每看见一只知了,哥哥就用竹竿头把它粘住,然后用力地往上戳,弟弟则仰着头拿个小盆儿在树下接着。我眼睁睁地看同伴被抓获……

    我不禁想起我的母亲和几个哥哥姐姐,他们是不是也死于非命?

    正是六七月多雨的季节,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雨却哗啦啦地下个不停。我的全身都被雨水淋透了。只好往外边挪挪身子,让炙热的阳光晒干衣杉。

    邻家那对相爱夫妻的肉身已被什么虫儿或鸟儿分着吃掉了,他们彼此真诚快乐地相爱,却为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悲伤。

    这时,那少妇伸开手臂推开了铝合金的窗,眯着眼睛向很远的地方眺望着。她那双如梦似幻的黑眼睛,像星星一样深遂而明亮。不一会儿,她离开窗户,踱着碎步,轻轻地拍着睡眠中的孩子。一支温柔曼妙的歌声,像泉水一样从她的窗子里流淌出来:

    睡吧,宝贝

    你爸爸在秋天就要回家了

    睡吧,我的宝贝!……

    所有的蝉叫突然停了下来,这个嘈杂纷乱的世界因为她的歌声变得静谧而温柔。

    又过了日子,我看见用竹竿在树上捣蝉的两兄弟,被一部白色小车接走了,他们在关车窗门的同时,向树这边喊道:知了猴,我们明年还会来乡下外婆家的,我爸说油炸蝉儿真好吃……

    我旁边树枝上的一只老婶儿有气无力地嘟囔道:明年你再来,树上已无我!永别了,小淘气!

    到了八月初的一个晚上,我所在的槐树人家,在树下摆了张大圆桌子,桌子上摆满了许多的美味佳肴。他们一家人团团地围坐在一起,父亲说,儿子,你十年寒窗苦读,终于金榜题名不久就要展翅高飞了!来,爸爸敬你。

    男孩从父亲手上接过小酒杯,憨憨地笑着仰着头一饮而尽。“蝴蝶结”拍着巴掌欢笑着,笑容像花儿一样盛开。

    这天晚上我看见男孩坐在桌前,托着腮帮眯着眼睛,一直听着蝉儿们的歌声。我甚至看见泪水无声地划过他青春的脸庞。

    是谁的歌声让他在离开故乡之前如痴如醉泪流满面?哦,是不远处的楝树上有人正满含深情地纵声歌唱:

    我来自遥远的黑夜

    用身心筑建了充满阳光的家园

    我饱尝了艰辛和孤独

    只希望你能来到我的身边

    一起回忆过去的时光

    一起创造幸福的未来

    直到累了老了走不动了

    我们仍然紧紧相拥

    一起凝望故乡的方向

    一起眺望西天的夕阳

    这一夜,那深沉忧伤的歌声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是谁?长什么样?天亮的时候,一缕曙光照亮了我的心房,我要去找他,我要嫁给他。等我的羽冀足够丰满,我就要长途跋涉,到三十米之外的老楝树上去找你。

    她听见了楝树上有人在歌唱

    到了八月上旬,我已经在这棵大槐树上生活了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里,我看见这个小村庄有个漂亮女孩穿上了白色的长裙,乘着黑色的小车出嫁了;有一对年轻男女在夜色笼罩的大树下拥抱接吻;还有村东头的白发如雪的老妪,每天傍晚用独轮车推着她的老伴儿到大树底下乘凉。他们先是轻声地说着话,然后一起小声地哼起歌来……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我要是能把它们唱出来该有多好呵!

    每天我都能听见他高亢而奔放的歌声,听见他对我深情的呼喊。他知道我叫七蝉儿,自述着对我的日思暮想。我抚摸着纤弱的翅膀,叹息着,对着他所在的方向许诺:等着我,再过几天,我就会飞到你的身旁。

    就在立秋那天中午,一只长嘴鸟在我家门口旋转着啁啾着飞来飞去,我刚从树叶中探出头,它突然回转身来,两脚猛地钩住树干,张开坚硬的长嘴巴,狠命地朝我的眼睛啄下去。我的左眼睛立刻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后背羽翼处也被它锋利的爪子抓伤了。

    我受伤了,我忍着伤痛试了几次,发现自己再也飞不起来了。可不能让他知道呵,他知道了会心疼的!我把自己藏在几片厚密的树叶下,惶惶不可终日。

    第二天中午,我突然听见他急促而焦虑的声音:七蝉儿,你还好吗?听说你被鸟儿啄伤……明天一早我就要来看你。

    就在这天夜里,二楼的灯光亮到半夜。半夜里,又高又壮的男人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他喘着粗气,一把将妻儿搂在怀里,久久不肯松开粗壮的手臂。那少妇又惊又羞地挣脱着走出来,急慌慌地伸手来关窗。我看到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从楝树上飞过来了。他询问了很多人叩开了很多人家的门窗,终于找到了我栖身的家……他的胸膛是多么的宽厚,臂膀又是多么的有力,我躺在他的怀里,流着幸福的泪水做了新娘。明媚的月光摩挲着我脸上的笑容,梦醒了……他就要来看我了,我就要见到他并嫁给他了。妈妈,您的女儿已经长大,请祝福我吧!

    到了中午,我突然发现一上午都没听到他的声音了。他还好吗?会不会已经动身来找我了?不行,我不能藏在树叶里坐以待毙,我要爬到大树干上趴在最显眼的地方等他,哪怕被鸟儿吃掉也无怨无悔。他看见我的伤看见我流泪就一定知道我是七蝉儿。

    初秋的风已经有了几分凉意,蝉声一天天地稀疏起来,老婶儿前夜已离去,她僵硬的身躯已经和褐色的树皮融为一体。我忍着所有的哀伤,离开家向最宽敞的树干上爬过去。

    我的左眼睛肿胀生疼,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我艰难地爬着,爬一会歇一会儿。汗水漫过我的眼睑,湿透了我身上薄薄的羽翼……突然我一脚踏空,从树上摔下来后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槐树下的小女孩温柔的声音:奶奶,我在门口的树下又捡了一只知了,她还是活的吔!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早晨那一只不是已经死了吗?他是从楝树上飞过来的,他的翅膀都被楝花儿染成紫色。唉,这个季节,它们缺吃少喝的哪里还飞得远?

    女孩嘟囔着小嘴说,我哥说蝉是世界上最执着最热情的虫类,他还录了蝉的歌声带到北京去……我总觉得这两只蝉儿是约好的……他们是想见一面是不是?奶奶。要不,哪有这么巧呵?

    我张大耳朵把祖孙俩的话听得真真切切。是他,是他来找我了。可他却摔到了地上……我心痛得浑身颤抖,苦涩的眼泪漫过眼帘挂到腮边。女孩发现了,她把我捧在手心然后又贴在胸口,轻声问道:他是你的白马王子吗?我把你们合葬在一起好不好?说不定哪天打雷下雨,你们就能变成一对蝴蝶飞出来呢!

    我费力地睁开双眼瞥一眼可爱的小女孩,一对美丽的黄蝴蝶,在阳光下在她头顶上展开双翅随风起舞……我朝她感激地点点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梦见自己做了他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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