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热
“王氏清暑益气汤,西瓜翠衣荷梗襄。”王章才念叨着,把瓜皮切下来,同时将余下的部分放在盆里。西瓜瓤在苍白的阳光下逐渐溶解,变成半固半液的西瓜血。暗红的维管束纤维肆意荡漾,就像是肺痨病人咳出的血丝。
厨房里面没有人,甚至外面也是空荡荡的,王章才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偷吃,他相信他一定会被抓住的。即便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但那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发生。王章才自然地忍住,他试图让整个事情变得平常从而不那么痛苦。他仔细端着西瓜盆,雪白的陶瓷透露出不符合它材质的温暖,他向另一个院子踏去了。
“洋参翠衣麦斛草,知竹连荷粳米尝。”师妹稚气的背诵声幻化为一种传唤,王章才脚下的路在一声声传唤中逐渐变得无关紧要——他再不至于忘记了方向。师父跟师妹在哪间屋子教学并不是一件确定的事,或许现在在客厅,过会儿便去了书房,师父总是静悄悄地从这头走到那头,没有什么目的,也不是漫无目的,王章才处处警惕着他。
门关着,王章才双手端着盆在门前推敲一番。或许这样是对的,但王章才不会冒险抽出一只手来开门,那样不合规矩。在某一年的夏天,他已被这样教训过,师傅也会记得。哪怕那样是错的,他也不想让师父骂他不长记性。师妹在书房里痛苦地背诵方歌,声声快,声声带着抽泣。
王章才不太好理解像师妹这样的“笨蛋”到底面临着怎样的绝望,这些方歌云云难道不是看一遍就能记住的吗?无论如何他陷入了两难,一来他不敢大声嚷嚷让师父来开门,二来他一个人却进不去。
王章才闷头闷脑犹豫不前,忽然感觉到耳旁的气流扰动起来——门就要开了。这当然是有逻辑有推理的预感,但这种推理还远远不足以支撑预测的结果。王章才就是这么感觉的,是大师兄,理应是大师兄。可王章才想不到。
左不言看见师弟无时无刻端庄着,非常滑稽,而在进不来门的时候,这种滑稽流畅地转换成愚蠢。左不言打断了跟师傅的谈话:“师弟来了,等会儿再说罢。”师父戛然而止,眼神缓和几分。见左不言起身开门去,他望向旁边背书的女儿。倘若自己的女儿能有两名弟子一半聪明,如何要像现在这般费心?人走过半辈子,读了很多书,懂了很多事,但还是跌跌撞撞。倒不如那些看起来无时无刻不在冒傻气的老实人,他们总是运气很好。
王章才看到左不言,就像是看到一把菜刀出现在茅房——这个书房不属于他。王章才反应过来说道:“师兄?”又补了一句“师父。”师妹也望向这边,她很快又转过头去,浓密的背景声有一瞬间变得很稀缺。
“放到桌子上”左不言侧身让开道,又问:“什么事?”
王章才垫着小碎步,平稳而迅速地将盆放在桌子靠边缘的位置,倘若不是有师傅在场,他断然不会表现得如此乖顺。“方才师父让我煮一锅清暑汤,这是剩下的瓜心,特地拿来孝敬师父。”
师父看了看盆里的红瓤,果真半点瓜白也无,也不方便吃,便道:“拿出去吧,你自己吃了就是,分给别家的小孩也好。”
王章才却像停滞了一般,僵硬地又把盆拿起来,他那两只棕色的瞳孔往书桌那边拐去。
“还有什么事?”左不言不喜欢绕弯子。师父却吃了一惊,左不言怎么敢放出来这么恐怖的话题?
“师妹之前嘱咐过,她想吃。西瓜,现在还是冰的,过会儿就热了。”王章才不得已暴露出来一些小聪明,他开始慌乱起来,似乎哀求着师父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师父办不到,得要神仙显灵。王章才的大脑飞速运转,以至于时间从主观上变慢了许多。在这几分秒内,各路神仙包括已经封神的祖师爷、未曾获封的黄大仙都被他以不同的方式祈祷过一遍,整个流程行云流水,每个神仙都获得了最纯洁的信仰,挑不出一点毛病。
师父舒一口气,王章才倒也不会这么聪明,他到底还是个小孩。他到了这个年纪,越发喜欢不能让他吃瘪的徒弟。说到底,这医馆,这招牌哪个不是自己闯出来的?虽然跟自己年轻时候畅想的还差得远,但如今他也早已把梦想收拢于内心的一个隐秘的角落,它的意义只在于有,仅此而已。余下的要给家人腾地方,要给吃拉腾地方,更要给自己无尽人生中几滴舒爽腾地方。
左思纯确实念书念得累了,当然,主要是师父自己也看累了,便道:“左思纯,别念了,过来吃口瓜,你的师兄专门给你切的。”又让王章才拿些勺子来。王章才听到这话心里像是过山车,有什么东西升到了高处,由心脏向着其他经络扩散出一圈酥麻,他的肌肉不可抑制地抽搐起来,但又很快被他强大的意志力镇压住。这样,是符合规矩的。
左中允把王章才支远后,他开始烦躁起来。左不言这个大徒弟想法又多又怪,这些年越发拿不住他了。左中允虽自诩随和包容,但私下里自己也知道,他不能容忍冒犯,尤其是僭越,徒弟就该是徒弟,给脸不要脸就不免有些自以为是。自己爱才,但“取之有道”,这一行固然喜欢有天赋的孩子,但天赋说到底也就是天赋,能决定的事情都只是平凡小事罢了。如果看不清自己,那不过是废材。
“你离出师还差得远,不是说治好几个病人就出师了,还差得远。”左中允拿起扇子给桌上的苍蝇扇走,左思纯已经跑来坐在自己旁边,贪婪地望着盆中的鲜红。“我之前说过好几遍,你没听进去,儒者养望,道者养气。你东西学得不少,但看病不是瞎猫碰见死耗子,是得踏实着来。”
师父坐于乾,师妹坐于离火,左不言坐在兑位,他今天穿着一袭皂袍,比师父光鲜亮丽得多。左不言看着师父,两只黑眼圈让他显得格外沉静,师父却不屑于看他,慢悠悠地说道:“之前我一直跟人家说左不言聪明怎么怎么地,但现在看来,真是越活越不像样了。你说,是我这个师父做得不好?”
左不言对于师傅这种蛇打七寸的劝诫不为所动,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内心已经筑起一道矮矮的篱笆,它是多么地不显眼,以至于完美与周围的杂草融为一体,但又作为哲学意义上的一道线,将整个世界分割开来。它无力,却又是魔法。
左中允那张与人为善的嘴总需要有排泄的地方,左不言就是最好的选择。不言不言,左不言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反驳,他从被师父收养的那一天起,从改名改姓的那一天起,他就被师父刻下了败者的印记。伴随着十多年的教学生养,收敛野性,释放恭顺,左不言有一些不被允许拥有的东西慢慢成长了,怎么能这样?就像猫到了能发情的年龄就必须阉割一般,师父没日没夜地精心策划着一场对左不言的手术,而左不言依旧不知道如何维持这最后的体面。他想反抗,但为时已晚,正确的时机是像师弟那样在一开始就保住自己姓名。师弟幸运,而他总不幸,这无处可羡慕,因为王章才也未曾获得什么。那些丢失的东西,统统丢给了命运,丢给了迷信。
王章才总算来了,师父停下滔滔不绝的演讲,他觉得王章才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可惜了,真可惜。与左不言不同,王章才在被收为徒弟之前,左思纯便生产了。她算不得左中允最完美的杰作,事实上有些太过粗糙。之后他又想再要,才发现妻子的身体已经不适合生产。所幸,左思纯成了最受宠爱的徒弟,当然,她必须是徒弟。王章才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巧妙地避开了改姓更名,也避开了一系列破除尊严的改造计划。
盛夏徐徐的到来,其实它的到来很快,很醒目,无数人关注它带来的新日程。从农人开始向上,一层层,一环环每个人都将受到波及,医生或者说郎中也开始伺机出动。不少三流人士四处推销着他们葫芦里的灵丹妙药,或是保命或是救急,就连平时无病无灾吃了也能大补元气,世人闻补则乐之。
这么做当然有原因,人和动植物一个样,受不得极端天气。尤其是那一年,一些老弱病残多多少少生些病,熬过去则活,于是他们不会吝惜自己的信任,他们要在每一次凛冽的寒冬和炎热的盛夏苦苦挣扎。
王章才盘算着自己的西瓜切得是否太少,不够师妹分到足够饱腹的部分,但实际上师妹并不会有这种担心,因为在师门的礼节之外还运行着另一套规矩——这里的每个人都应当把自己的一份让给师妹,尤其是王章才。
当然,这种算计也到此为止了,他们都没有好奇师父和师兄之间到底谈论了些什么,到底有什么深意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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