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黄三爷能够熬过年底,迎来农历上的2018,哪知道,还是没能挺过去。而我,得知他的死讯,已是头七那天了。
黄三爷是我发小的父亲,我们村全部姓黄,我家属于大房,辈份低。村里许多比我年纪小,甚至一些穿开档裤,包纸尿裤或者还在娘肚子里的娃娃儿,我都得低着头叫声爷爷叔叔或姑奶姑妈。发小就长我一辈,但因从小玩到大,还比我小月份,我们从来就毫无顾忌地直呼其名。但对于他的父亲,我就不能无礼了,年长为尊,何况辈份也长,依照排行,便呼他为黄三爷了。
黄三爷体格魁梧,长相蛮势,没读什么书,识不了几个字,但他记忆力超好,喜欢听故事。老人夏天乘凉,冬日烤火,总会谈些聊斋,鬼怪及一些历史演义。别的小孩只知道疯玩,黄三爷却以手支楞着下巴,偎在老人的脚跟前,将一个个故事装进肚子里。随着年岁的增长,他逐渐变成远近闻名的故事大王。
当别人只能跟土疙瘩打交道,在土里刨食时,黄三爷却凭着一肚子故事,两片薄薄的嘴唇,混上一口饭吃了。
他买来一只小鼓,自制两块竹板,挑着一副担子走村串寨,说起书来了。什么“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别人说中间隔着朝呢,黄三爷说“正是隔座桥,两人才没死呢”。黄三爷鼓槌敲得梆梆响,竹板晃得连连转,唾沫星子乱飞。底下听的人摇头晃脑,巴掌拍得闹轰,连连叫好。
说一场书下来,村人给的大米,谷子,糍粑,豆子,要装一大袋子。
黄三爷聪明,瞅准时机,迅速拓展业务。他又制备了一套补塑料凉鞋,塑料盆子的家当,生意火得不得了。他专往那些山高路远,偏僻的山村转,极大地方便了山里人,也帮助他们打发了靠松油点亮,两手掐指甲的无聊时光。
黄三爷念着本小,收费极低。他情愿自己多跑路,多吃苦,也不愿落下个恨利的名声。那些山里人有时会叫他在镇上给他们捎些针头线脑,米面油盐,他都会拿出本子圈圈点点记好,在指定的日子,哪怕下雨下雪,也要准时送到。
因此,黄三爷在山里头,口碑极好,三两天没见着,就有人念叨。相反,在村里他却并不讨人喜欢,尤其是当他挑着一袋袋粮食或山里特产回到村里时,有人就会表现出不屑。
“凭着一张臭嘴,巧舌如簧,看着山里人老实,专门骗取他们的劳动果实。真不是个东西,全家吃了,嘴上不长疮么?”
但嘴上还真不生疮,不仅不生疮,反而长得更水润了。那些葛粉,那些野生猕猴桃,那些板栗,我在他家吃了不多不少。还有一些糖果,玩具,黄三爷从镇上买来的,也少不了我的一份。
有时,哥哥姐姐还怂恿着我偷偷多要一些吃食,不待我开口,黄三爷早塞满了我的口袋。好几次,我看到一些饿得头晕眼花的老头老太,围在他家堂屋的方桌旁,瘪着嘴吃散着热气的油炸粑,津津有味。
在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代,尽管许多人对他说三道四,但暗地里,不得不佩服他有本事。
他的几个孩子都没捱过饿,而且都读了书。黄三爷闲暇时,也抿两口小酒,双眼红红地,敲起架子鼓,我和发小,关公战秦琼,喳喳喳,伊呀呀,满屋撵得鸡飞狗跳。
慢慢地,我们都大了,出去打工了。虽然山里也有了电视,没人再喜欢听书,但黄三爷农事忙过后,依旧挑起担子,往山里跑。他再也不在乎别人给不给米面了,因为家里早就有余积的了。有生之年,他大多时候是去与那些年龄相仿的老朋友碰碰面,叙叙旧,唠叨唠叨。
但当有一些山味时,他就留着心,为的是给在外的儿子尝尝,当然,我也跟着沾光。
黄三爷依旧在山里香得很,名声传得更远了。发小和他父亲一样聪明,擅于把握时机,开了一个厂,生意在异乡做得很火。黄三爷与山里的伙计聊天时,不管如何东扯西拉,最后总要说到发小身上。此时,他指头晃着,像在摇竹板,脚板一颠一颠地,如同说书到精彩处,声音洪亮,非常蛮势。
“总叫我去广东呢,说是让我去享享福。伙计呀,说不定哪天我就去了,再也难见到你们呢。”
山里自酿的酒甘甜清冽,有后劲,说着说着,有人就低下了头,好像不忍看到那别离。
去年春节后,黄三爷真的去了广东,而我早就离开了广东,再也没见到过发小,更不要说黄三爷了。
今年十一月中旬,发小打来电话,说看我的朋友圈,我好像还在家里,他可能也会回来,到时候聚一聚。我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他厂里正是旺季,干嘛回来。
原来,黄三爷得了食道癌,已经是晚期了,医生不敢做手术。黄三爷怕自己死在外面,一直比划着要回到家乡。他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说了。
我赶紧嘱咐发小,倘若回来,一定要告诉我。如果老头子不行了,更要告诉我。
此后,我一直想接到发小的电话,却又怕接到他的电话。愚笨的我,生怕一说话就闪了舌头,竟从没想到过打电话去问一下,只以为,没有电话,黄三爷一直是平安的。
直到黄三爷头七那天,另一个发小来邀我,我才知道,黄三爷走了。
我们匆匆赶到那儿,发小正在清理黄三爷的遗物。我不好责怪发小,只是默默地帮助他将黄三爷生前的东西拿到一处开阔的地带。
我们搬来石头,架起树木,铺一层引火柴,发小点燃了火堆。之后,我们将那些东西抛入火中。有沾满灰尘的球鞋,这是黄三爷跑生意时穿的。有发小买给他的皮鞋,有没拆包装的衣服,还有一副象棋。
火越燃越旺,发小将纸钱扔进去,然后用树枝绕着火堆画一个圈,留一个一尺来宽的缺口,嘱咐黄三爷将钱赶快拿去用,免得孤魂野鬼抢去。
我的手伸向口袋,掏出一包烟来,撒向火堆。发小拎出一瓶酒,咬开瓶盖,泼向火堆,火焰一蓬一蓬,于黑红中闪出一些亮色。
有人不知所以,慌慌地奔过来,看见了我和发小,又折了回去。“现世报,那时昧着良心发山里人的财,瞎吃瞎喝,现在好了,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说。看你长张嘴有什么用,在那边也会饿死呢。”
声音撞进火里,灼得人有些痛。
发小盯着火堆,半晌没出声。忽然,他摸进屋里,好一会儿,提着两个彩布袋出来,拉开拉链,里面是小鼓,棒槌,竹板。发小一一扔进火堆,边扔边叨念,“算了,这些东西不留作纪念了,你都拿去吧。在那边无聊时就说说书,倘若钱不够用,又拿它去谋生也好。千万别太节俭了,照顾好自己。”
发小通红的脸上淌下了泪水,和我的一样,滴在火里嗤嗤地响。
噼里啪啦,火势更猛了。在火焰的那一边,闪烁着一些恍惚的人影,越来越近,走路一颠一颠的。村里的人早就说过,一看这样走路的,都是山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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