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关于奶奶的一个梦

1

昨晚喝了半斤白酒，只为睡个好觉。

但半夜还是醒了，做了一个梦，惊醒。汗流浃背，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

我是很少做梦的人，几乎不做梦，就像我几乎不看电视一样。

所以，还是记下这个梦罢。

2

我梦见我走在从小长大的沿河街上，一个人在巷子里走，走着走着，到了老家门口。老家的大门开着，我直接走了进去。

走到天井那里，抬头一看，奶奶在楼上梳头。看到我，她冲我笑。

然后，然后她就死了……

叔叔婶娘姑姑姑父们都赶来了，棺材摆在客厅里，没有人哭，大家很奇怪地在门口摆造型照合影。

这时，棺材里缓缓地伸出一只手，——奶奶的手。她拿着一个自拍杆，“咔嚓”一下，给自己拍了一张照……

然后，梦醒了。

3

梦醒来，没有恐惧，只有悲伤。

不知不觉，奶奶已经走了19年。

实际上，这个梦是反的。奶奶生前没有住过楼上，二楼在她死前都是我一个人在住。

那时我正处于青春叛逆期，异常叛逆，特别反感爸妈管我。尤其是妈妈，我和她关系紧张。为了摆脱她的管束，我收拾行装，到老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楼下住着爷爷奶奶，我一个人住楼上，极少回家。爸爸每隔一段时间来看我一次，给我钱。

奶奶最疼爱的人是我，她待我，犹如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对待少爷。

双休日的时候，我睡懒觉，不起床，她喊不起来我，就端一盆热水来我床前，用热毛巾给我擦脸。我不肯靠着床头，依旧躺着不动，她用热毛巾擦完我的左脸，又擦右脸。擦完，不声不响出去。再来时，已经上街买了早点，端一碗蛋酒和油条，在被子上给我铺一条毛巾，扶我靠在床头，过早。

我稍不如意，辄对她大吼大叫，她从来不会大声对我说话，从没骂过我，从没告过我的状，从没说过我的任何不是。

她是文盲，看不了书，欣赏不了音乐，也没有任何收入。她所有的钱，都是儿女们来看她时给的一点。那么一点点可怜的钱，她用手帕裹了一层又一层，藏在柜子里锁着。

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对我却倾其所有。我要买随身听，各种磁带，书籍，这些离她很遥远、无法理解的东西——她总是慷慨地暗中资助我。

我常带一些同学（都是男的）到楼上过夜，喝酒，她从不反对，也不会告状。

高二的时候，一个周末，我约了一群同学骑单车到几十里外的城关喝酒，要她早上5点半喊我起床。她5点半准时喊我，睡梦中的我被吵醒，暴跳如雷，不由分说劈头盖脸把她吼了一顿。

吼着吼着，我清醒了，记起是自己要她喊的我，就不做声了。洗漱后，骑车走了。

那一天，我和同学在新堤“红桃K酒吧”狂欢。晚上回来时，她已经死了。

是的，她有高血压。走的时候很突然，没有任何预兆。

4

她去世时，我没有哭。我那个年龄，不屑于为任何人哭。

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爸爸房里的灯亮着。进去一看，爸爸靠在床头，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淌。他看到我进来，说了句：我的姆妈死了，我成了没有娘的孩子……然后再也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多年以后，我终于体会到了这种椎心泣血的痛。我的儿子摔伤，做了一次全麻手术。我在医院里什么都没说，但是半夜一个人回到家，靠在床头，忍不住开始掉泪。开着灯，看着天花板，不停地掉泪，到天亮。

那种难过，没有哭过长夜的人，是无法明白的。不可能得到抚慰，任何人都不可能抚慰自己。

5

后来，我已经很少回老家了。

但只要回去，我总会到墓园去看看。

老友开车送我到墓园，到了附近我就要下车，让老友回去。我一个人慢慢朝墓园走去，在碑林中穿来穿去，犹如半夜里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样。

我常常在墓地里坐到太阳落山，不烧纸、不上香，不说话。偌大的墓园就我一个人，偶有飞鸟和虫豸鸣叫。此外，一片岑静。

静得我都想在墓园里躺下，再也不起来。

人死了，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不如沉默。

除了那些墓碑，谁能证明你在人间来过。

李后主

三月十四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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