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禾 垛
顾 冰
柴米油盐酱醋茶,人们生活之必须,柴,被放在第一位,可见其重要。如今,在我老家,人们烧饭煮水,都用上了天然气,庄稼秸秆一般还田作了肥料,有的,干脆一把火烧了,要知道,在几十年前,这些柴禾可是十分金贵,人们为了它,拼抢,争斗,充满惊奇和险恶,也不乏辛酸和悲哀。提起它,我便会想起那令人咋舌痛心的人和事,以及由此折射出的人性的愚劣和丑陋。
过去,乡下家家烧大灶,有独眼的,双眼的,还有三眼的,一般人家都是三眼灶,一只锅炒菜,一只锅煮饭,还有一只锅烧猪食。
每当曙色初露,晨雾迷蒙,乡间便浮现出灵动而纤妙的景色。勤快的主妇们,早早起床,从自家的柴禾垛,抱回柴草,坐在灶下,抓起一把把稻草,折成像虾一样卷曲的草圈,送进灶膛,于是,灶膛里便跳跃起欢快的火苗,随即,屋顶飘起乳白色的炊烟,它随风向空中散曳,与雾霭融汇在一起,犹如一张半透明的薄纱,轻盈而神秘。近午,在田间劳作的人们,最关注的,是自家房顶冒出的炊烟,那是一个撩拨人味蕾神经的讯号,他们早已饥肠辘辘,再过半个时辰,便可端上饭碗,能不使人食欲亢奋。傍晚,薄暮冥冥,那袅袅的炊烟,升腾起来,连同渐渐变淡的晚霞,又给黄昏增添了梦幻的色彩。
江南人烧柴,主要靠稻草和麦秸,因房屋大多并不宽敞,也或世代相习,各家的柴草,都堆放在房前屋后,一家有一至二个,那柴垛,有四四方方屋子形状的,也有圆柱状的,我们称它为稻草碉堡。堆放前,一般要选地势较高的地方,考究点的人家,底部还垫上二层砖,为的是防止受潮腐烂。堆的方法,很有讲究,要根部朝外,一梱梱交错叠放,使之互相压实,越往顶部,越窄,最上面,要垒成坡顶,以利泻水,整个柴禾垛,下大上小,成梯形或圆锥形,那是一道在我脑中打着独特印记的景观。
柴禾垛是我们小孩玩耍的绝好场所。我们会爬上垛顶,嗤溜一下往下滑,把它当成了滑梯。如果嫌滑得不过瘾,我们又玩起蹦极,从顶上往下跳,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摔在上面也不疼。还有更好玩的,是躲猫猫(捉迷藏),我们在柴垛扣出一个洞,钻在里面,要想找到,实在太难了,除非你忍不住笑出声来,才会被发现。除了柴禾垛,还有队里的粮垛,为了防老鼠,大人们在粮垛四周撒上老鼠药,一次躲猫猫时,馋嘴的串条以为是糖豆,拣起想吃,幸好被他娘公鸭看见,一把夺了下来,才没有酿成大祸。
那年春节,我叔叔结婚,我平时睡觉的房间,给叔叔做了新房。那天,来了很多亲眷,到了晚上,远处的亲眷,来不及赶回去,只好留宿我家,可怎么过夜呢?阿妈说,等喝完喜酒,打一桶浆糊,把你们贴在墙上。
等喜席散了以后,我催着阿妈快打浆糊,阿妈佯嗔地瞪了我一眼,呆大!然后,把我及几个亲眷,带到柴禾垛,搬开几梱稻草,里面,竟像一个小屋,面积比一张大床还大,那松软的稻草上,早铺上了被褥。西北风夹着雪花,呜呜地刮着,但我们的“小屋”却密不透风,这晚,我睡在这“床”上,听着外面簌簌的下雪声,闻着稻草的清香,一点也不觉得冷,睡得真香。
可是,柴禾垛并不总是带给我们欢乐,也有纷扰和怨怼。
一天清晨,公鸭骂起了大街:哪个不要脸的,偷我家的稻柴,老天看着呢,迟早要报应,你老嬷(老婆)烂肝,你要烂心!
公鸭骂的是四斤半。四斤半的老婆玉莲患肝癌死了,留下三个小孩,四斤半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家里没了女的,实在不像个家,过得很是凄苦。那年月,不但粮不够吃,柴也不够烧,而为了换点油盐钱,四斤半不得已卖了部分稻草。这天,公鸭发现自家柴禾垛少了稻草,自然要怀疑到四斤半头上。
听到公鸭指着和尚骂贼秃,他也不搭她的茬,人们也就认为四斤半理屈词穷,只能哑巴挨打一一不吱声,他们虽然也同情他家境艰困,但小偷小摸,而且兔子吃起窝边草,总是让人鄙视。
说来也巧,不久,韩媒婆领着一个女人来村上,给四斤半做媒来了。女方是一个寡妇,没有生育,听韩媒婆介绍,四斤半对老婆玉莲如何如何好,为给老婆看病,自己去卖血,老婆在常州死了,雇了辆三轮车,到泥河桥,又走了七八里路,将尸体驮到家里,女人倒也中意。再说四斤半,带着三个小孩,现在,来个妈,他就能腾出手做好爹,这家,也才像家的样子,虽说是后妈,可人家没有孩子,想来,也不会有亲疏之分,孩子受不了罪。
那时,相亲流传这样的话,叫不看人,不看屋,就看你家柴火垛。为啥?人和屋,在那摆着,不看也知道,但柴禾垛不知道,如果柴禾垛大,这家人就富裕,柴禾垛小,家里就好不到哪去。韩媒婆深谙此道,她领着那个女人,来到一个柴火垛前,说,这个柴火垛就是四斤半家的,至于究竟是不是,她不管那些,只要骗过就行,不然,怎么说强盗的腿,媒人的嘴。
也是合该四斤半倒霉,正好让公鸭撞见。公鸭气不打一处来。哎哟哟!我家的柴火垛真成了人家的了,那人把我家的柴火垛当成自家的,要拿就拿,连个招呼也不打,你韩媒婆也说是他家的,这是抢劫来啦,真是贼骨头招来强盗爷。
自古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上天有好人之德。四斤半要娶了那个女人,他家好,村上也好,但亲眷巴好,邻舍巴倒,偏偏有人见不得别人好,在这块土地上,你比他过得好,他难受,嫉妒,你比他过得差,他又会看不起你。更有人,只要吃点亏,就耿耿于怀,一有机会,便会出手,置你于死地。
那女人听说这柴禾垛不是四斤半家的,顿时感到受了骗,韩媒婆说四斤半的那些好,也统统不能信,更重要的是,四斤半手脚还不干净,要是做了贼骨头的老婆,那是什么臭名声。所以,眼看成功的婚姻,就这样吹了。
以后,村上平静了几天,但不久,一件谁也想不到的离奇事又发生了。
一天晚上,我和串条、小赤佬去三河口街上看电影,电影只放了一会儿,发电机坏了,修了一阵,修不好,不放了,我们只得回家,毛头小子的身上,总有过剩的精力无法消耗,见时间还早,月亮皎洁,我们就在柴禾垛玩起了躲猫猫。
我在一个柴禾垛扒了个洞,躲在里面,任他们喊,就是不出声。突然,我听到二个人的熟悉的声音:
“四斤半,我得了那病,已不能生育了,你嫌我不?”
“怎么会嫌你呢,彩娣,你心地善良,总是为别人着想,宁愿离婚,被人误解,也不牵累宝儿。”
“你也是好人,你个子虽小,但心胸很大,公鸭冤枉你偷她家稻草,你也不吭一声。”
“干嘛要吭声,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要说了,人家不就知道咱俩关系了,以后,你再不要给我送柴禾了,免得人家说三道四,让长舌婆嚼舌根。”
“说的也是,一个人活在世上,名声最重要,被人污辱,看人家眄视的目光,让人在背后指指戮戳,我宁愿去死。”
“干嘛要死,寻死不如闯祸,有仇不报非君子,和公鸭的仇,我一定要报。”
说话的,正是四斤半和彩娣。
这时,公鸭听到串条咋唬,出来找他,这一找,却看到坐在她家柴禾垛洞里的四斤半和彩娣。
好事不出门,恶事扬千里。第二天,四斤半和彩娣幽会的事,被编得有鼻子有眼,添油加醋,传遍了周围村子,就连彩娣的胸罩是什么式样,短裤是什么颜色,也说得活灵活现。有些人,总是以传播别人的丑事为乐,尤其是男女之事,一说起来,就血脉偾张,播云泼雨,乐不可言,在抨击男盗女娼,风气败坏的同时,大力显示自己的正经和高尚,但内心却不乏神往之心,恨自己为何没有如此艳遇,因而过过嘴瘾,似乎也可得到某种心理和生理的满足。
此后,大队批斗四类分子,又多了二个人,一个是彩娣,她的脖子上,挂上了一双破鞋。此外,还有芦荡村的一个坏分子,据说,此人故意报复,放火烧了村上一户人家的柴禾垛。
人在危难时,最需要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帮助,这时候,彩娣正处于孤立无助之中,假如有人说上一句暖心的话,或伸出一双援助的手,也许之后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但现实偏偏是那么严酷,她俨然一个瘟神,人们一个个避而远之,唯恐殃及自己。世事就是如此,要是你飞黄腾达,或一夜暴富,人们便趋之若鹜,挤破了脑袋,踏破了门槛,要是你不走运,天降横祸,谁还会理你,非但面孔顿变,说不定还会幸灾乐祸,或给你踏沉船。
又到了一年秋季分配的时候,大队通知,彩娣因已与宝儿离婚,已不属于角落村人,勒令回其娘家,又因她与人私通,伤风败俗,不予分配柴粮,作为惩处。而四斤半,虽错误严重,但考虑有三个小孩,柴粮减半。
求生,是人之本能,只有到了绝望之时,其生命才失去存在的意义。现在,粮食没有,柴草也没有,还有那如山一般沉重的屈辱,使彩娣犹如被扒光了身子,裸露在众人面前,彻底绝望,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而四斤半也面临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绝境。
又是一天早晨,炊烟还是那么柔美,但它却掩蔽不住黑夜中的罪恶和悲催。公鸭惊叫:不好啦,来人啊!死人啦!人们从四面八方跑去,在公鸭家的柴禾垛洞里,发现了彩娣,她已僵硬,身边,还有一摊老鼠药。
这天半夜,村上燃起了大火,往日的柴禾垛,顷刻间化成了灰烬,据勘察,火最初是从公鸭家的柴禾垛燃起的,最后,祸及全村。
网友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