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黄了

作者: 两颗西柚两颗西柚 | 来源:发表于2021-07-01 08:51 被阅读0次

城郊离公交车站几百米处盖了一所养老院,据说是省里批下来的项目,所以动工早、规模大,那段时间,公交车来来回回带的都是上班下班的工人,以及个别家属。

我的老家就在公交车站后面的那个坡上,再往左手边拐过去,就是了。

家里的老人过世以后,老房子就锁起来了,这次抽空回来,主要是想花点时间把驾照拿了,之前在这交的报名费,想来想去也不舍得浪费了,就在养老院谋了一个清闲的职位,抽空坐公交去学车,来回久了,和院里的老人们也混了个眼熟。

新来的院长和家里某位长辈有些亲缘,客气地留我在院里吃饭,拒绝不掉,我只好谎称早午饭都在驾校统一吃的盒饭,麻烦他一顿晚饭了。

空地上原来有棵枇杷树,养老院一盖,就圈到院内了,正好在墙边上,绿叶一长起来,也是个乘凉的好去处。

院长是个老先生,早年间在中学教语文,退休之后养了一只猫和一只狗,现在也带到养老院里来了。听他自己讲起,应该是资助人中有自己的学生,他每每讲起这件事来,就要把自己曾经辅导过的作文组再提上一提,其中有个文静的女学生,后来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

可我问起名字时,他却又说自己不太记得了,张阿姨打趣院长编瞎话有一手,他也不作声,总是紧紧皱着眉头,努力地去回忆女学生的名字。老花镜从不高的鼻梁上滑下来,挂在鼻尖,被擦得发亮的金丝镜框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我在一旁侯着,可一直侯到打盹,院长还是没想起她的名字来。

我尴尬地劝说他,现在都兴笔名了,以前叫啥也不重要,他点头,却还是眉头紧锁。

每天早晨,胡乱在房间里吃点什么垫垫肚子,我就赶最近的一班公交车去驾校,城郊的公交车并不像城区那么方便,不凑巧的时候,等上半小时也是有的,多跑几趟掐准了点,倒也好了。

三月份的天气,早晚还是很凉,我通常会多带一件薄外套过去。

驾校的门口竖了一个很高的红牌子,因为地处偏僻,周围又种了许多的香樟树,所以常常有新来的学员找不到路,驾校就在一排板房旁竖了这么根杆子。

那排板房的最中间,就是教练休息室,现在只有我们这边的教练一个人在里面住,俗称宿舍。

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也不敢去问,驾校里好几位教练,为什么偏偏就你一个人在这住啊?你不害怕吗?

听说他和家里闹了矛盾,一次练车时,我也听他提起过他的孩子,还不到七岁,没到正规入学年纪,他问我,是让他继续读一年幼儿园好,还是去一年级旁听?

我想了半天,最后说,不如问问他自己愿不愿意和幼儿园的小朋友再待一年吧。教练笑着摇头:“这么小的孩子懂啥”?我也跟着笑,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区别,至少在我们这些大人看来,是没有区别的。

可他从没提过他的妻子。

在驾校待一整天的时候,我就会去他的宿舍给手机充一次电,他头一回说,你可别嫌我那脏,我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跑去了。本以为多少不会太差,可结果是,下床铺了一层乱糟糟的被子,上床放了一些细小的杂物,一堆一堆挤在木板上,正对着床是一台电脑,电脑桌旁边又是一张上下床,坐下充电的角度,正对着一把炸了毛的牙刷插在一个杯子里,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或许他是有收集的癖好吧。那些五颜六色的牙刷在这个充满灰尘和烟味的宿舍里,已经算得上是很好的装饰物了。

之后,他没再讲过客套话,但我第三次进去时,烟味明显更浓了,那是一种将未完全熄灭的烟头按入清水后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湿哒哒的,充斥在干燥的空气中。

天气渐渐好转,过了正午,太阳就会透过挡风玻璃直射瞳孔,我艰难地驾驶着教练车,在不平的水泥地上来回折腾。

驾校的场地并不大,几辆车同时练习,加上车屁股后面跟着观摩的人群,稍稍有些拥挤。只要一出现某种情况,还不等有危险,他就会在不远处大喊大叫,停车!停!让你停!然后疾走过来教训你,耳朵上一定还别着一根香烟。

跟我一批的学员里有个心态非常差的小姑娘,每次被教练凶了就会手忙脚乱,弯道线压了个遍,她苦着脸说给我们听,说着说着自己又忍不住笑起来。我给她出了个主意,教练大吼大叫,你也跟着大吼大叫,就不会慌了,她笑得很开心,但还是不敢那么做。

我坐在车里和教练对轰的时候,她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笑。差不多两三点,阳光正好从香樟树的叶子里透出,照射在场地上,把人和车的影子投在一起,又拉得很长很长。

每次练完车回家去公交车站时,总能碰上司机师傅擦地,紧接着就是不高兴让我提前上车,让我在终点站等半天,车子快启动了,他还要凶巴巴来一句,别往后面跑,给我踩脏了。我啪嗒啪嗒走过去,车内啥也没留下。

他就不说话了。

到养老院下车,一般已经五点多了。

院长养的那只狗跟我混熟了之后,没事就会蹲坐在公交车站旁边,等我来了,再一扫尾巴,高傲地沿着小路溜回院里,我每次假装惊喜地与它相逢,它的头就会昂得更高。

相比之下,那只猫就没这么多花花肠子,它很温柔,是我见过最黏人的猫咪,如果我穿的是长袜,就一定会粘一堆猫毛回去。

跟着院长,它们养得很好,也许是跟的久了,倒也比流浪动物要多些书生气,院里最高寿的奶奶唱红歌时,它们也卧在一旁听着。

那位奶奶今年九十有余,行动不便,平时有一位阿姨专门照顾她,每天都会准时出来晒晒太阳,小院里的那棵枇杷树长得盛时,她问我,你几岁了?

我回,二十。

她抿了抿嘴,眼睛弯弯:“有婆家了吗?”

我大笑,连忙摆手表示没有,还说,我这个年纪,都还在念书,恋爱都不好谈的。

她想了很久,把左手抬起来又放下,颤巍巍地立在膝盖上,摩挲着睡衣的料子。

我们那个时候啊,十八九岁就嫁人了,她说。

我大幅度点头,说,那个年代是那样的。她又笑了,抬手悬空着,我把手伸过去,她紧紧握住。

“奶奶,你们那个年代,是那样的!”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每个字几乎都是重音,她点点头,握着我的手拍到自己的膝盖上,我一惊,生怕自己的关节硌碎她的膝盖。“你这小姑娘,生得体体面面。”她很用心地夸我,我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大声干笑。

“姑娘,你看看,那枇杷能吃了,你去采了拿回家吃。”她小声嘀咕道,指向那棵只有叶子的枇杷树,月亮爬上来后,叶子呈墨绿色,带着淡淡的黑影,确实看不太清有没有结果子。

“奶奶,这才三月份,枇杷还没长出来。”我大声回应。

“哦……”她迷茫地看向那团黑影,之后就没再和我说话,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是睡着了,一直到阿姨来推她回房间,她才猛然松开我的手,搭到阿姨的手臂上,轻轻敲着,“这姑娘说枇杷还没长。”

阿姨俯身凑近了,“枇杷还是绿的,看不见。”

说完,她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去食堂吃饭,我不明所以,站起身走了。

临考试的前两天,阿姨突然跟我坐上了同一趟车,还拎了一个很大的书包,我上前让座,她局促地说了声谢谢,费了老半天劲才连同着书包一起挤了进去,我半揽着杆子玩手机,车子摇摇晃晃……

她在我的前一站下了车,再往后,人越来越少,我打开车窗,车轮卷起的灰尘扬起来,覆盖在书包的布料上,她站在车后逐渐变成一个小点。

我突然有些难受,眯着眼睛走入驾校,迎面跑出来一个瘦弱的男生,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我吓得不轻,直拍胸口,练车的同伴过来打招呼,各递了一根烟给教练,他们站成歪扭的一排,吞云吐雾。

我跟着车跑了一圈,最后蹲在坡道旁的石墩上玩手机。教练抓着他的头发,用力抽烟,洗得褪色的牛仔裤皱在一起,把他称得又小又可怜,我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里那股难受又涌了上来。

过了两三个小时,他们开始张罗订盒饭,我站在树荫里乘凉,远远地看见那个男生又跑了出去。

“来驾校不看车看谁呢?”教练麻利地穿好脚底下踩着的鞋,溜达过来。

“喏。”我指了过去。

“哦,他啊……”他抽一口烟,发出嘶的声音,“听讲他妈来给他送饭了。”

我看着门外树影下的母子俩,突然有些想家,掏出手机滑了滑微信界面,又放回兜里。

“教练,”我问,“枇杷什么时候成熟?”

“大概五月份。”

“嗯。”

“想吃了?”

我点点头。

四月中旬,我顺利结束所有考试,去养老院告别,这才知道,那位爱唱红歌的奶奶一个礼拜前住院了,脑溢血,身体彻底垮了。吃过晚饭,我坐在枇杷树旁,看着阿姨打扫房间,将奶奶的私人物品都整理出来,堆在一个小箱子里。

“丫头,帮阿姨搬一下箱子。”她正跪在地上擦地板,我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抱起箱子,出乎意料的轻。

“阿姨,奶奶很喜欢吃枇杷么?”

她停下了,折叠在一起的背影一动不动,“不是,很多家属都会在五一来探望老人。”

我闷闷嗯了一声,将纸箱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那里点了一盏马灯,衬得枇杷叶都黄了。


20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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