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七天,小和尚没等到他的师兄。
他坐在后院的一颗石头上,两只小手托着下巴,看一些风景。主要是看云、月、树,和正在摇晃的树叶投在墙上的影子。当然,看久了其实也无聊。
小和尚两只手托下巴变成一只手托下巴,空出的一只手拍拍小嘴,打了个哈欠。
他的师兄是个大和尚,白天跟他一起在老和尚座下听讲。还有其他的大和尚,但是他跟师兄这个大和尚最亲近,大概因为他从小跟师兄住一个房间吧。
连续七天了,师兄每晚都要出去一阵,半夜又悄悄归来。
“师兄,你去哪里?”
“嘘……别问,师兄出去自有师兄的道理。也别说出去,不然老和尚会让我给全寺人洗一个月衣服的。你想吃鸡腿吗?”
“可是,这不是犯荤戒了。”小和尚吞一下口水。
“对啊,犯戒了。”
“嗯……我要两个。”
想到鸡腿,小和尚睡不着,就去后院的一颗石头上坐着,眼巴巴等他的师兄从墙的外面翻回来。
然而眼前出现师兄身影的时候,小和尚早就困得不想动了,勉强喊一声师兄,就眯着眼睛倒在石头上。大和尚不由一笑,摇摇头,把他抱回房间里。
至于鸡腿,只有留给小和尚白天偷偷吃。
第七天,小和尚没等到他的师兄。
因为他醒来的时候,全寺的和尚都聚在后院围着他看。
2
房间幽闭,无窗,只有一盏灯。
小和尚跪坐,上身伏在一张有些年头的桌子上,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转着火折子。他把桌上的灯吹灭,又点燃,点燃,又吹灭,然后再点燃,很好玩的样子。
这是第八天,跟师兄的事情败露了,小和尚被罚来静室抄一天《妙法莲华经》。还好,这本经书以前做功课的时候抄过,那些纸张被他机智的带来了。
白马寺的功课大厅旁边的亭子里,常年悬吊一口古钟,据说有千年来头,比白马寺的年龄都长。老和尚当它是宝贝,不让其他的和尚碰,敲钟也自己来敲。
这一天,老和尚第二次敲钟。
小和尚连忙把抄满经文的纸摊在桌子上,提笔端坐,不一阵,送午饭的和尚解开房间的锁走进来,看见小和尚的样子,赞许了一声。
小和尚搁下笔问:“无明师兄回来了吗?”
“还没。”
老和尚在亭子里第三次敲钟。
还是那个和尚,还是送饭,只不过现在是傍晚。不等和尚放下食盒,小和尚就跳下板凳问:“无明师兄还没回来吗?”
“还没。”
老和尚第四次敲钟。
小和尚愣住了,他从不知道钟声会在同一天响起第四次。并且连响九声,声声急促,如雨如电。
这是警钟。
3
白马寺名副其实,真的有马,而且是天下神骏。
那晚,胡须花白的老和尚走进静室,接小和尚出去的时候,外面乱成了一团。
大和尚们跟二十个黑衣人厮杀在一起,或许也不能叫厮杀,因为几乎就是一面倒的屠杀。这样看来,老和尚其实挺厉害的,五个黑衣人拦路却接不了他三招。
那为什么要跑?因为一个站在树下冷眼旁观的面具人。
面具人飞掠过来,说:“交出秘籍。”
老和尚说:“罗汉拳天下皆知,给你又何妨。”
面具人声音沉重了些:“圆音和尚,退出江湖多不容易,你二十年前就知道了,清净难得,又何必再卷入呢。我要的是天下大同剑诀。”
老和尚:“我说没有,你会信吗?”
面具人当然不信,所以拔剑了。
老和尚轻轻一拍,小和尚就落在了门口一匹马的背上。白马,白如霜雪。这是一匹在白马寺安家多年的老马。
小和尚哭喊:“师父!”
“去找你无明师兄!”
老和尚挡住面具人的剑,没有回头。
白马有灵,等小和尚坐稳就开始狂奔,片刻不停,景物在小和尚的眼中飞速退去。
他们经过村庄、树林、小河、城镇,最后停在另一座城的城郊,路程不知多少里,天快亮了。
小和尚擦擦眼泪,从怀中掏出一叠油纸,说:“马儿马儿,现在就我们两个了,我还有一只鸡腿没舍得吃,你跑这么久肯定累了吧,给你吃。”油纸层层打开,中间是一只鸡腿。
马儿噗噗两声,扭头去吃路边的草。
4
看到油纸,小和尚想起师兄。
吃完鸡腿,准备把油纸扔掉,师兄阻止他:“不能扔,不然扫地和尚看到就不好了,把它藏在身上吧。”
他觉得师兄真聪明。于是每次吃完鸡腿的油纸都叠好揣在怀里。没吃完的鸡腿,就用那层层的油纸重新包起来,同样揣在怀里。
可是小和尚猛然间亲人不在,无家可归,多少成长了一些,想得多了些。
白马不吃鸡腿,他就吃了,吃完牵着马,来到一处荒野,坐在草地上将六张油纸慢慢展开。他把一张油纸拿起来时,借着天边尚存的微弱月光,看见草地上有一个不断变化形态的影子,拿着剑。
他觉得这个秘密是不是太简单了一点,后来发现,其实不简单。因为油纸只有用月光才能投出人影。而如果没有这番遭遇,或者此刻天上没有月亮,他都发现不了这个秘密。
师兄的秘密。
小和尚抱着白马的头,亲了亲:“马儿,我现在要逃命去啦,可是你太显眼了,我们不能待在一起。你走吧,去找个小草多的地方藏起来,可不要被人给发现了。至少,你记得,看见穿黑衣服的,或是戴面具的坏人,你一定要跑。”
小和尚拍拍马头,又走到后面拍拍马屁股。白马对着小和尚嘶叫一阵,转身跑进一片树林,消失无踪。
小和尚朝前方的城镇走去。
师父说,佛门慈悲,也不缺金刚一怒。那些佛祖讨厌的妖魔,不是要什么天下大同剑诀吗,等着吧,我一定替白马寺的十六个和尚还给你们。小和尚想。
可是,师兄,你也成魔了吗?
5
石柳镇。
绿墙朱门,两个石狮子蹲在两边。小和尚站在门前,清晨的路面空空荡荡。
门开了,一个绿衣裳女孩端着木盆出来,木盆盛着水,她把水倒在左边那个石狮子的后面。走回来,看见小和尚一直站在门前,动也不动,就问:“小和尚,你站在我家门口做甚,有什么事吗?”
小和尚松了一口气,他正不知怎么开口。鼓起勇气,手掌立在胸前,学着大和尚的样子:“见过姑娘,我是来化缘的。”
女孩恍然大悟,声音同样稚嫩:“也是,我真笨。和尚除了化缘还有什么事呢,我看见你第一眼就该想到的,你快进来。”
女孩放下木盆,跑下台阶,拉着小和尚一起走进那扇挂着铜环的大门。
小和尚没想到,进了这扇门,再离开,已经是十年后。
女孩叫顾长生。
顾家五代都是读书人,出过京官,之后出过郡官、县官。到了女孩父亲这一代,就只是平民百姓了。顾父和顾母只有这个女儿,从小多病,算命的说她活不过二十岁,他们不信,偏给女儿取名叫顾长生。
顾母看见小和尚,给他盛了一碗粥,两个包子,和一些肉食,同时询问他的生世,也问他的师父怎么让他一个人出来。小和尚心有悲戚,说师父死了,全寺的和尚都死了。
妇女摸摸小和尚的光头说:“不如留就在这里吧,正好我们家缺个下人,你可以跟长生一起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无关。”
师父说:无关,前尘过往,和你无关。
6
无关有一把剑,这个秘密只有顾长生知道。
小时候他们在庭院捉迷藏,顾长生眼珠一转,跑到无关的房间躲着,让无关苦苦找了半个时辰没找到,最后惊动了顾长生的父母。任凭无关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女孩这么赖皮。
女孩出来后,看见她背着小手,低头认罚的乖巧样子,顾父顾母不忍训她,稍微责备了几句也就作罢。
等他们走后,顾长生靠近无关,悄悄说:“小和尚,我知道你的秘密啦,你的衣柜底下藏着一把剑,是不是?”
无关吓了一跳,也低声说:“长生,你千万不要告诉伯父伯母,不然他们就要赶我走啦。”
顾长生很高兴:“那你凡事都要依着我。”
无关拍拍额头,只有满口答应。
这一晚,深夜。跟十年来的每个深夜一样,无关在房里练剑,他的房间离两位长辈的房间较远,不用担心有什么动静会被听见。
顾长生破门而入。
无关的剑一抖,差点掉在地上。
顾长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小和尚,你说你这个样子怎么成武林高手,不对,好像也能成,打死对手是不行了,但是可以把对手笑死,哈哈……”
“长生,你就直说吧,大半夜来我这边,你是想吓死我,还是想让伯母打死我。”无关的心还在砰砰的跳,喝了一口茶也没顺过气来。
顾长生不说话了,收敛笑容,盯着无关,盯得他心里发毛。
“怎么了啊……有事就说,我说过什么都依你的。”
“爹上月招来的事,我听到爹和娘说话,明天该是会有展示了,小和尚,我要你……拔剑。”
“嗯,依你。”
顾长生笑了,眼睛像一对月牙。
7
顾父叫顾清溪,中过举人,但是没有当官,其中当然有原因,这原因我们不说也罢。
书生意气,看不惯衙门一些做法,上个月写了封检举信报给上级御史台,这天收到风声,说有祸事上门,也没当回事。堂堂举人,总不至于丢命吧?
然而面具人弹出了一颗鼻屎,呵呵一笑。
顾清溪意外,顾长生也意外。院子里,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三教九流、地痞无赖,而是一群一看就知道大有来头的一流角色,配置相当统一:黑衣,白刃,牡丹花。带头的大哥戴着面具。
大哥说:“大家好,我们是来灭门的。”
少年蹲在门口,摸着下巴。听说这两年魔教的格局提升不少,编了一本厚厚的教义,还指定牡丹花作为教徽,绣在统一发放的黑衣上,看来是这样了。
总的来说,是熟悉的配方。
“小和尚,事情跟我们想的不一样,还是算啦。你有剑,你快自己逃走,别管我们……”
顾长生没说完,呆呆看着无关走向院中。
顾清溪义愤填膺,顾母请求放过两个小辈的时候,无关出了第一剑。
五个黑衣人的剑只拔到一半,另一半再也不能拔出来。他们手按剑柄,任风吹过,一动不动。
剩下七个黑衣人举起剑时,无关出了第二剑。
剑刃崩碎,喉咙现出一道血线,七人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惊讶。或许他们已经感到惊讶,只是来不及表达。
面具人退后一步,咽了咽口水。
“荒郊野外藏麒麟,寻常人家出娇子,眼拙了。少年人,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吗。”
无关面容冷静,出了第三剑:“不想。”
十年不见,我只想杀人啊。
8
清风吹过庭院,树叶沙沙响动,人无声。
四人站在温热的阳光里,听见远处传来市集上叫卖的呼喊,听见布谷鸟不时的鸣叫,也听见了自己的呼吸。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最终,无关打破宁静:“我……要出趟远门。”
“会回来吗?”顾母含泪问。
“会,一定会的。”无关磕了三个头。
天下大同剑诀,他学了九成九,还差一些细节,本来打算再花一年时间完善,然后向顾家夫妇辞行。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顾清溪面无表情,走进书房拿出一把通体黝黑的剑:“小子,这么多年,你每晚偷偷做什么真以为我跟你伯母心里没数?早知道有这一天。给你打的,拿着。论起杀人,它可比你那把破剑利索多了。”
“最重要的是……活着回来。”顾清溪盯着他。
无关点点头,握紧剑。
十年后这个温风习习的下午,他提着一包行囊,背着剑,离开了石柳镇。
目标是石柳镇附近的木业城,众所周知,那是魔教的据点。有关石柳镇的消息和布置,最快也只能在那里中转,他要抢一个先手。
月光盈盈,溪水边升起一堆篝火,少年横剑在膝,盘腿而坐。借着火光,水面映出他的侧影:面容清瘦,长发垂肩,目光沉静而坚毅。
“小和尚,小和尚。”少年一愣,他当然知道,总是喜欢叫他小和尚的人是谁。
“小和尚,小和尚,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哈哈……你看,本小姐是不是冰雪聪明,爹和娘都被我骗过去啦。”顾长生高兴的挥着手。
这一幕映入无关的眼帘,在多年以后凝固成一副记忆里深刻的美丽图案——
月光下,十七岁的顾长生提着衣裙,踩着溪边的石头,歪歪斜斜朝他走来。
9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也没人知道他跟魔教什么恩什么怨。
但是两个月,只身孤剑,平地拔草一样扫掉魔教三处据点,还是让人们清楚了一件事:这盘江湖大棋,又有人下场了。
酒在桌上,桌子在窗边,窗外是一条河。
“十年前吧,南无教的势力开始往南渗透,说是寻找什么东西。呵呵,借口罢了。说来惭愧,当时恰好正气盟有事,自顾不暇,无力与之争,最后竟被圈在江南一带。好在盟主力挽狂澜,十年来以江南为根基部署反攻,到今天也算有了些成绩。”
无关看向窗外,水上划过一条船,过了一阵,又划过另一条船。很显然,前后两条船并没有什么关系,正是河鱼泛滥的季节。
“南方重新稳住了。南无教不讲规矩,行事凶残霸道,江湖上人人自危。而正气盟成立之初就是为了跟他们对抗,顺应人心,迟早会北上,彻底拔掉这颗江湖毒瘤。”
“嗯,可以加入。”无关回过头,倒了一杯茶,他不喝酒。
安在意深吸一口气,端起酒杯,两人一饮而尽。
无关有自己的考虑,南无教,也就是人们口中的魔教,其势力和影响大到什么程度,这两个月他已经深有了解。
要从南杀到北,杀进他们大本营,干掉那位传闻是个神经病的教主,一个人的力量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拥有天下大同剑诀也不行。
“走,我们先去江南,见见那位盟主再说。”当天下午,无关对顾长生说。
“好呀,不过,去了回不来怎么办?”
“……我就背着你杀回来。”
10
当然,后来他们发现自己想多了。可能因为魔教未除的原因,正气盟没忘记当年的初心,盟主也以恢复江湖秩序为己任。
加入正气盟第一年,无关和原本包括安在意在内的四大顶尖高手一起,做了几件大事,将南无教的势力范围向北推回近百里。也是这一年,顾长生开始学剑。
第二年,南无教派出五天王再次拜访顾家、想捏住无关软肋的计划破灭,无关纵马深入北方五百里,沿途扫掉十几个魔教据点,终于在距离对方大本营不远的林子里把所谓的五天王解决掉,同样的,他们都戴着面具。
那一刻,隔着一片树林,无关清晰感觉到一股来自魔教大本营的凝视,他衡量再三,稳住想冲杀过去的心情,选择了退避。对方显然也是个克制的人,目送他离去,没有追来。
第三年,盟主旧伤复发,无关主持大局,对峙线再次往北推进百里,同时发生的,还有一批隐世高手加入魔教,顾长生天下大同剑诀小成,南方江湖千叶阁惨遭灭门的事情。
其中,千叶阁灭门的前因后果被无关查明,各方褒贬不一。原来千叶阁早就投了南无教,互相有过多次合作,现在见正气盟形势大好,又想把南无教踢开。算盘打得不错,可惜魔教不愿意被人当猴耍,消息传出,当晚就灭了它。
第三年下半年,老盟主逝世,在安在意等人的支持下,新盟主继位。
喝完酒,上完香。无关握着顾长生的手,站在高台上,另一只手举起一枚令牌。
台下众人喊:“参见盟主!”
11
正气盟盟主,某种程度跟武林盟主无异,如果没有南无教,其实就是真正的武林盟主。
不过这不是无关关心的事。他能感觉到,全面北上的日子不远了。
在大厅陪顾长生练完剑,两人天南地北瞎聊的时候,忽然一支箭射在案上,箭头插着一封信。
取下信打开,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苍劲挺拔、力透纸背:“子时,城外五里亭。无明和尚。”
无关霍然起身。
五里亭,群星璀璨,夜如泼墨。
石桌前,无关闭目、静坐,情绪已经平复下来。等了一阵,他睁开眼睛,一个面容似少年、气质似中年、白发如老年的人在他面前坐下。
“听说你不喜欢酒,只喜欢茶,我就只带了茶。尝尝?”白发人拿出一壶茶,倒了两杯,递给无关一杯。
无关瞥了一眼,说:“喝茶不急。无明和尚可在?”
“不在。”白发人长叹:“他死了,三年前死的。”
“可有墓?”
“有,当然有。我折磨了他整整十年,他扛了整整十年才死,着实令人敬佩,如果连这等人物都曝尸荒野,只会叫天下人寒心。”
无关深吸了一口气,问:“可否告知,为何关他十年。”
白发人吹了吹茶,喝了一口,说:“你快喝吧,不然茶凉了。我问他天下大同剑诀的下落,他偏要十年后才说,所以他只能在十年后死。如果是十年前,确实,他会少很多痛苦。”
少年自嘲:“原来,三年前造访顾家的人,是为我来的。”
“你说的不错。”白发人又喝了一口茶。
无关闭上眼睛:是啊,师兄当年是跟师父一样的高手,以他的聪明和见识,肯定知道我练成天下大同剑诀大概需要十年时间,他之前不说,其实是在保护我啊。
至于为什么会知道他去了石柳镇,去了顾家,已经不重要了。
任由白马寺覆灭也不重要了。
12
但仇恨终究要还。
沉默一阵,无关再次恢复平静:“你想杀我?”
“是啊。”白发人再次叹气:“我尊重每一个生命,所以带了茶来请你喝。”
无关的目光落在茶水上:“去年,我追杀五天王到贵教总部,遇到一个人,想必是你了。”
“是我,我也看到了你。”
“那时不杀我?”
“那时我天下大同剑诀第七层还没练成。”顿了顿,白发人解释:“是这样的,因为某种原因,修习天下大同剑诀的人只能有一个。”
杀机,在刹那间升起,林中的风大了一些。一只乌鸦靠近亭子,惊叫一声,仓惶飞走。
六张油纸,一张一层,无关早就知道第六层不是天下大同剑诀的终点,对此并不强求。白发人练到了第七层,也不能让他畏惧。
剑法有缺,我心圆满。
无关喝下那杯茶,出剑了,剑在他的手上。白发人也出剑了,他的手就是剑。
石桌顷刻间崩碎,剑气纵横,两道人影视亭盖如无物,穿透石瓦冲天而起,下一刻已经落入林中,两人且战且走,所过之处野鸟惊飞,走兽奔逃,狼藉一片。
以有剑,对无剑,境界的不同,只靠心中那股一往无前的信念是不够的,无关落在下风。
白发人步步拆招,一双沉稳的手掌不断逼近他的要害。
忽然,少年感觉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转头故意刺偏一剑,以承受白发人一掌为代价,横飞两三丈,想要把战场引向树林的西边。
因为顾长生啊,正从东边赶来。
13
学了天下大同剑诀的人,往往对自己有过度的信心,这种信心在关键时刻,往往会让人付出难以挽回的代价。
选择正面动手,是无关最大的错误。
顾长生的靠近,无关知道,白发人同样知道。无关想步步向西,白发人却偏逼他步步向东。无关不愿意向东,强行抵挡,所以身上的伤不断增多。
顾长生终于到了,她毕竟聪明,就算心中焦急,也没有盲目相助,而是站在一旁等待时机。
然而,她没等到白发人露出破绽的时机,却等来了无关生死危急的时刻。
高手相争,分心是大忌,但少年早就一心两用了。白发人轻轻摇头,剑气在掌中浮现,破开重重阻碍,直冲少年胸膛。
顾长生先知先觉,惊呼一声飞掠过来,抱住无关,刚好替他挡住剑气。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无关的脸上。
无关的代价,就是这一刻,脑袋嗡的一响,呆呆看着顾长生倒在他怀中。
“看她的轻功底子,居然也跟天下大同剑诀有关。”白发人慢慢走近,他是今晚的胜利者,无需小心翼翼,甚至无需设防。
“你没看过天下大同的正本,所以才这么轻慢它,我可以告诉你,天下大同的总纲,那个令人向往的境界……”白发人转身,张开双手,面朝广阔天地:“天下众生,王者大同!”
白发人在后,无关在前,他们各自背对背,而无关怀中的少女正好面朝白发人。
袖中,一个青色小瓶落在手里,少女拇指微动,瓶盖已开。
仰起头,对着无关一吻,解药混着血水,滑入无关口中。
14
白发人死了,中了顾长生的毒,随后无关轻轻一剑,就让他永远沉寂。
天下大同,万物相融,百毒不侵,这一点无关早已明白。
顾长生曾问他:“这么厉害,那万一我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变态,岂不是死定了?”
无关想起南无教四处寻找天下大同剑诀,说不定早已有所成就,以后遇到这样的人怕是难免,就说:“其实也不是绝对灵验,这样吧,我们一起配一副谁也挡不住的毒药,就算不遇到这样的人,遇到其他高手照样可以防范一二。”
顾长生觉得很好玩,表示同意。
有正气盟庞大的资源支撑,再加上江湖上几个炼药门派的辅助,更有无关这个百毒不侵的人亲自试药,一副谁也挡不住的毒药很快就配出来了。
并且,在这个夜晚派上了用场。
星夜低垂。一滴泪,从无关的脸庞滑下,落在顾长生的嘴角。
“长生,没事的,我们去找王神医,他医术独步天下,肯定能救你的,肯定能的……”无关一边说,一边抱起少女。
顾长生说:“小和尚,你背我吧。”
无关含泪笑着:“好,好,我背你,我疏忽了,背着要舒服很多。”
内力灌注全身,轻功施展到极限,四周景物飞速倒退,仿佛时间快要倒流。每一次落地,少年都控制着身体不摇晃半分。
少女闭着眼睛,心中安定。
“长生,不要睡,我们马上就要到了,长生……”
“小和尚,你为什么叫无关呢,这个名字让人觉得冷,我不喜欢。”顾长生忽然说。
“好,好,你不喜欢,我明天就改个名字,我早就觉得老和尚取名不行了,我就叫有关,长生,我的名字只跟你有关,好不好?”
“哈哈……”顾长生笑了,不顾嘴角再次溢出的血:“算啦……反正,我从来不叫你无关,我只要叫你小和尚就可以了。”
少女咳嗽一下,向上蹭了蹭,柔软的唇瓣贴着无关的耳朵:“小和尚,我们长大以后,爹和娘其实想让我嫁给你,他们不说,可是……可是……我早就知道啦……”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无声。
15
南无教教主身死,掀起一场席卷整个江湖的大风雨。
正气盟盟主发布诛魔令,号召天下群雄会师魔教总部天荡山。
八月初七,南方江湖北伐,风卷残云一般,拔掉一处又一处魔教据点,恢复一城又一城的江湖秩序,途中每天都有新的同仁加入队伍。
九月初九,重阳节。仿佛整个江湖齐聚天荡山一样,放眼望去无数英雄好汉,武林上报得出名号的人物也比比皆是。
杀穿魔教的大本营,不过在众人谈笑之间。
自此,南无教纵横江湖的历史,被人们画上一个血淋淋的句号,彻底覆灭。
风雨过后,云淡风轻。穿过林中小径,无关来到天荡山的一处石碑前,静静站立。碑上有字:“白马寺无明和尚之墓——南无教教主易尘留。”
无关凝视很久,最终轻叹一声,拜了三拜,然后转身离开。
白马寺前,当年满地的尸骨现在早就没了踪迹,少年在寺门前跪下,也拜了三拜。又在老和尚的禅房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石柳镇,顾母打开门,一个拿着糖葫芦的小男孩给她一封信,妇女问:“孩子,这是谁给你的?”男孩嘻嘻一笑,做个鬼脸,跑开了。
正气盟,新任盟主安在意站在屋檐下,负手眺望天空,犹如眺望那属于他的浩大江湖。
当太阳重新升起,江湖上已经没有无关的名字。
传闻他常年背着一个女孩,穿梭在市井弄堂、名山古刹、甚至庙堂之间。
为了求一味可以起死回生的药。
【完。】
2018.9.9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