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回老家在小学花园里瞥见了那棵探春树,正值冬季,昏黄的阳光铺洒在焦黑的树枝上,阳光铺不到的地方星星点点落着几片被尘土浸过的残雪,几只麻雀落在枝桠上叽叽喳喳的啼叫着,好似在抱怨冬季的寒冷与落寞,就这样探春树佝偻着身躯如同一位老态龙钟的妇人翻开了我儿时记忆的扉页。
我出生在一个北方邻山的小村落,早晨一打开门便能看到被雾笼罩着的山峦,如同别的故事里一样家乡的大山也存在着各种美丽抑或骇人的传说,因而胆小的我从来没有试图穿越过那座大山。父亲和母亲都是山村教师,平日里大都忙着在别的村子教书或者在学校进修,于是整个童年都是在爷爷的陪伴下度过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春天,大山安详的睥睨着寂静的村落,在村落的一处院子里春光无暇般眷恋了它的每个角落,探春树作为院子里最茂盛的居住者名副其实的探听到了春天的韵味,于是迫不及待的绽放出了粉红的花蕾,伴随着习习春风把花香肆意的洒满了整个院落。探春树的后面爬着一条正在酣睡的老黄狗,偶尔翻翻白眼,似是不屑与活泼的探春树分享春天的愉悦。探春树前面平铺晾晒着一摊油菜籽,油菜籽旁边端坐着一位老人,和全中国所有朴实的农民一样,老人面部两侧颧骨突起,古铜色干瘪的脸上刻满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两只眼睛深陷进狭长的面部深邃而又明亮,一双蒲扇似长满老茧的大手平放在双腿上,白色的衬衣外面裹着一件藏蓝色的袄子,下巴上留着一簇白色的山羊胡,这就是我的爷爷,经历过旧时代军阀混战的风云变革,曾经被西北军阀马步芳强行征役背井离乡、东征西战多年,后来在兰州战役被俘后又转而参加了解放军,全国解放后复员回家成为了一个勤勤恳恳的庄稼汉。或许是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侥幸活下来的缘故,爷爷比别人更加懂得珍惜生活、敬畏生命。爷爷经常对我和母亲说“我们好人家的娃娃,要老老实实过日子”,虽然孩童时的我也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听爷爷唠叨那些他在打仗时的云云也只是为了顺手拿几个妈妈带给爷爷治疗咳嗽的冻梨子,但时至今日在工作和生活中每每有放纵、投机的念头时脑海中就会自然浮现出爷爷的那句唠叨,这些想法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这大概便是演讲者口中的潜移默化吧!
记忆中的爷爷总是很忙碌,早起煨炕、打扫院子、做早饭,吃完早饭就拾起背篓和镰刀再用那双大手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去给羊割草。到了中午就和几个老伙计坐在门口晒太阳,聊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而我则时而爬在爷爷身上揪揪胡子,时而学着别的老汉屡屡胡子。孩童时的山村虽然清贫,但人们总是很淳朴,爷爷为人豁达,因而人缘很好,农忙时节由于父母都不在家的缘故爷爷只能一边照看田边嬉戏的我,一边忙着手里的农活,曾经爷爷帮助过的乡亲们忙完自家的农活就会主动要求帮忙,但爷爷总是拒绝,用爷爷的话说自己收的麦子吃到嘴里才安心。那时的乡村对于孩子们来说最热闹的事莫过于走村串乡的货郎光顾这里,记忆里的货郎好像都是同一妆术,体形矮胖臃肿,皮肤黝黑,留着两撇浓重的八字胡,操着一口生涩的普通话,肩上挑着一支扁担,扁担两头各挂着一个箱子,走起路来吱咯吱咯直响,活脱脱一个武大郎形象。货郎在前面走着,孩子们则围着圈跟在两个箱子的后面,七嘴八舌的猜测着“百宝箱”里有什么,就像一群牛牤围着牛尾似的哄叫旋转,却又不敢上手触摸,生怕货郎牛尾似的眼神抽打到自己身上。以前的农村很少有人家用钱给孩子们买零食和玩具,货郎们也有很多种等价置换的方式,譬如妇女的长头发可以换糖豆,家里攒的土鸡蛋可以换拨浪鼓。只听巷子里有人喊“担担子”来喽,孩子都会早早预备好提前收集的头发和鸡蛋,留着口水等待着货郎打开“百宝箱”。我却是个例外,母亲平时不是上课就是进修根本没有让我收集头发的机会,家里那几只老母鸡产的鸡蛋也早让贪吃的我缠着爷爷吃掉了,但是作为村子里赫赫有名的“被爷爷宠坏的孩子”这个出风头的机会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落下的,每次在别的孩子们挑东西的时候我的眼泪都会伴随着鼻涕如约而至,然后哭着喊着跑回家拉着爷爷的手往巷子里跑,爷爷早就参透了我的套路,不紧不慢的掏出为我擦鼻涕专用的手绢,轻轻的擦去那些泪水以及鼻涕和口水组成的混合液体,然后抱着我朝货郎的方向走去,接下来的剧情当然进展的十分顺利,爷爷的上衣口袋总能挤出来几块钱,伴随着的是其他孩子们羡慕的眼光和我满载而归的欣喜,爷爷也只是叮嘱一句“糖豆一天只能吃一包,要不然牙会被虫子吃掉哩”,等到再回头,我已经三包糖豆塞到嘴里了,鼓鼓囊囊的连辩驳的声音都发不出来。爷爷好客,走村串乡的货郎们最后都会被他邀请到家里做客,货郎多是甘肃人,爷爷曾经在那里当过兵,自然熟悉那边的风土人情,几个馒头、一碗炒土豆丝、一壶熬茶就能聊一个中午。母亲时常叮嘱爷爷,不能将陌生的货郎留宿在家,毕竟家里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半大孩子,爷爷却反驳道:“大老远讨生活的都不容易,我当年在人家那边当兵的时候那边的老乡没少照顾我呢”。在这个问题上母亲总是拗不过爷爷,说了几次也便不说了。现在回想,人世间的温厚纯良与财富无关,那是一个清贫的时代,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
记忆里爷爷的小院收集了世间所有的美好,比童话更真实,比诗更朴素,比小说更简单。但成长最大的代价便是剥离美好,那么堂而皇之而你又无可奈何。于是,所有关于童年的美好都定格在了我九岁那年的冬季,镶嵌在我心底最高大伟岸的身躯一下子病倒了,毫无征兆,忽然发现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已经老成了一张被风吹起的旧报纸,又如同一条被浊雨烈阳腐蚀过的老柴,好像封印在过往岁月里生活的苦难在此时全部破封而出,肆无忌惮的吞噬着他最后的生机。爷爷用尽全力过完了他平凡的一生,于是祭奠爷爷的亲友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或忙碌奔走准备着爷爷的祭奠仪式,或三五成群的攒在一起惋惜着生命的脆弱,而我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在干什么,只是看到母亲在抽泣我也便哭了起来,是的,我只是个孩子,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只是个趴在爷爷背上揪胡子的孩子,我又能干什么呢?但是我并没有像跟爷爷索要玩具那样号啕大哭,只是蜷缩在爷爷的灵堂前抽泣,像只被老羊遗弃在旷野里的幼崽,神思恍惚又不知所措。那是我第一次对死亡感到恐惧,恐惧的是它竟然会如此轻易的夺走你最珍贵的东西,甚至连讨价还价的权利都不给你,当死神真正降临到你亲人身上的时候那有什么节哀顺变、顺其自然,有的只是破碎、崩塌,那些所谓的愧疚与思念也只是在多年以后你为自己的不愿追忆寻找的借口罢了,毕竟人都一样,过于美好的经历在失去后往往不敢追忆,甚至不愿追忆。
爷爷去世后我便跟随父母住到了县城,大山睥睨的小村落也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老家,爷爷的小院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几年后连门口的铁锁都生出了锈迹。后来经人介绍一个酒鬼借住进了小院,可能有人打理小院会荒废的慢一点吧!酒鬼显然懂得就近资源利用,花园便成了他的垃圾收容所,久而久之费酒瓶铺满了花园,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了刺眼的光芒,与探春树老旧的树干交相辉映反倒给小院填了一丝生机。再后来老家的学校翻新,母亲就找人把探春树移到了学校。酒鬼也搬走了,小院独自支撑了几年也就坍塌了,花园长满了杂草倒是成了老鼠了麻雀的乐园。朗朗的读书声也没能减缓探春树的衰老,据说它在零零散散的开了几年花之后就与春天告别了,只有几根焦黑的树干勉强支撑着嬉戏跳跃的麻雀。
那山 那树 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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