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杆,如湛银色的蜡烛。一排一排而去,千来根,防风林般。谁能够点得起这千根的蜡烛,像是谁能够享受得起一千多岁生日?兰可在这个被银蜡烛围住的地方已经许久许久。许久这个词在每个人心中有不同的定义,也许有人觉得一个月,有人是一年,有人是一天,有人是一个星期。甚至于一个小时,在某些时刻某人心中,也并不是不存在。
兰可有着碧玉色的眼,白色的发,修长修长,是北方六镇人特有的柔软如丝绸。她的长相并不出众,却也称得上端正,身材均匀,到不至于令男人迷迷色眼。她在晚饭后时刻走上这小区楼的天台,立足,看去,家家灯火通透。这里的一家,有一个中年妇女在床边的柜子下面收拾物件,她卷卷的黑色短发,黄色的皮肤有节制地下垂。
“不像是六镇的鲜卑人,而是从遥远的南方来的南潮蛮子。”兰可想,也许她有一点种族主义,但也是环境使然,并不那么怪她。
下面有一家,窗户正对着客厅,这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或是情侣,他们在沙发上恩爱着,男生捂着女生的一颗奶子,像是被薄薄秋衣所包裹的夜明珠。
“他们可真是幸运,在这出于难以琢磨的原因,被封锁在这小区里,却还可以见到想要见的人,心心念的人总是在身边。”兰可如此暗念。她也有想见的人,只不过是在这小区的外面。每每看见这样子的一对,心中一半是祝福,一半是哀伤。
她不知道过两天能否从这小区出去,她甚至不知道,对于她想要见面的人来说,以及她自己来说,见面到底有没有那么迫切,但在这硬生生被隔开的栏杆的后面的生活,让她更向往外面的生活,更加向往见面。
她的眼睛又投向别处,那比较模糊、比较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一只卷毛的猫和一只短毛猫在嬉戏,它们中的一只躲在沙发上面,抬着屁股,摇着粗大的尾巴,一双前爪向前,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打闹的伙伴。它的伙伴则是四肢直立,昂首挺胸,一副认真且开心的样子,很有神采。
兰可偶尔也会觉得猫咪的生活很好,会奇怪为什么动画片里总是要赋予猫咪以人类的七情六欲。要是反过来安排,制作一部动画片,让人类换成猫的七情六欲,再让他们同时享受现世人类所创造的物质财富。这样子的世界或是社会,也许会过得更加舒坦也不准。
夜风酸了眼睛,她也在天台边上靠得烦闷,离去,转身,下楼,回到自家的房门前,敲了它等待人来开。在这片刻,拿出手机刷了刷,摁开一个软件后,出现了一个黄溜溜的东西,废土般的颜色,看得兰可皱皱眉梢。
这个魔符样的东西是三年前出现的,听闻是一位从东方神秘之地归来的巫师施下的法。从那一年的春节开始,便开始像影子一般附着在这片北方的土地上。它会存在于所有人的手机里,如果是黄色的,就会被要求去“落神”。让那群受雇于政府部门的方士拿着马尾般的法杖来解除这个黄色废土魔咒,落完神之后的魔咒便成了蓝色的,这样一来,说明此位公民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安全了。公民们都很感激这个蓝色的魔咒,于是给它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蓝宝石魔咒”。
“阿兰,你下来了。”家门被一个妇人推开,她是兰可的母亲,白白的皮肤,饱饱凸起的前额,圆润的脸蛋,化着妆,油黑的假睫毛像蜘蛛的爪子一样张牙舞爪。
“我去楼上吹了会风。妈妈。”兰可讲,她面无表情,棕色沙发经历日日月月的摩擦而失去光泽,木桌子上的塑料垫子映着吊灯的昏昏黄光,也斜映着窗边梧桐的倒影。这家中过于熟悉的一切,给她以压迫,沉重,逃离之感。“我回来了。”她说,厌厌地伸出手来,过于白净的软绵绵的手搭在锈迹略斑的门把上,又章鱼触手似地转动它关上了门。
“宝贝儿,你回来了?”妈妈探出她那张扑满了粉的脸,圆圆的脸上似是而非的笑容,可以说是灿烂,也可以说是烂掉了什么东西。兰可没有动嘴,她低着眼皮绕过了妈妈,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不大,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副遥远新大陆的风景画,一只屹立在风中的海鸥,站在新古典主义风的殿堂外的旗杆上,旗帜在风中炫舞。另外一面墙里镶入了木质书架,书架上放满了文学社科类的书籍,以及一些教课书。她坐在窗户边的晒台上,晒台在木床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石头台子,紧紧靠着后面的落地窗户。兰可双手绕着双腿,白浅白浅,远远看来好像一块浑然天成的石英石。
桌子上的手机响了,兰可伸下足,她重新踏到了地板上,从石英石变回了那个六镇少女。她的手指在黑色的屏幕上速速地划动,点开一个又一个的消息。有熟悉友人的消息、有同学老师的消息、有亲戚的消息,但她最关心的还是另外一个女孩子的回复,另外一个黑头发的南潮女生。她从很小的时候就从南方的南潮王国移民来到了六镇。基本上也成了一个六镇原住民,她甚至都不怎么会南潮的语言,除了肤色比较黄、头发是黑色的之外,和六镇人是一模一样的。
在兰可生活的小区被政府人员封锁起来之后,她们之间就只能用手机联系了,这个时候兰可和许许多多被封锁起来的人都一样,认为是智能手机拯救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另外那个南潮女孩就一直在聊天记录上嚷嚷着要骑着飞龙来把她载走,至于说要飞去哪里,倒也是从来没有仔细提过。只是讲,是去一个很美很自由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不会像贾宝玉的大观园一样脆弱易碎。
还有另外一条群消息通知她又得去做落神了,她呼出了一口小气,带上老爷符(是一张白色的长条形纸张),和妈妈说了一声出门做落神便离开家了。
做落神的退伍排得长长的,兰可有时候会觉得难以理解,人们为什么能够做到如此整齐。她也习惯性地排好队伍,慢慢的,在长长的队伍里也看不见了她的面孔。落神仪式其实也并不复杂,只是人手不是很够,总得排很久才可以把这个小区的人落完。负责落神的几位法师站在那边,舞动着大毛笔样子的法杖,口中念念有词,跨着八卦阵法样貌的步伐,把魔法注入那些前来落神的人的老爷符里。如此这般,这些人的手机上的魔符就会微微调整一下数据,记录下每次落神的时间。总之,需要手机上的魔符和实体的老爷符相互配合,才会能够把法师的魔力引入进去。
兰可做完了落神,回归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她应该在下午时分去上大学的网课。因为这个出现了过多废土魔符的小区被封锁起来了,她没有办法去学校里面上课,可话说回来,废土魔符也指染学校那边,即便去到了那儿,也是寸步难行,也是只有网课。
网课是在自己的这个小房间里面上的,她看了屏幕里头的老师在讲课讲得天马行空,还没来得及兰可走神,她自己倒是先走神了,说起了自己喜欢的电影之类,但细来思考,确实也蛮好的。兰可向来不喜欢条条框框的东西。
她伸手去拿起了那本放在桌面的《鼠疫》,这本加缪的小说是她最近这段时间里比较爱读的。她轻轻懒散地翻开一页。
“人性本善非恶,其实问题并不在于此。但是他们无知程度的轻与重,这便成了所谓的美德与恶行,最令人绝望的恶是那种认为无所不知的无知,并据此而杀人。”
这句话之前兰可做了下划线,对她来说,加缪的文字总有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每次看见的时候不会因为陈旧感而沦落为陈词滥调。兰可望望窗户外面,从她这个窗户可以看得见外面的马路,商业街,空荡荡的街道就像夜晚的天空,邀请着她去那边做一番逍遥之游。用不了几眼,就可以看着外面的世界看出思念,思念在外,心可奈何。看着外面的云像一张铺开的黑色棉被,白鸟在夜幕中拍打着翅膀。她透着红红的水中玻璃似的眼睛,看看那些些小区铁栏杆上面的铁丝网,在浓厚的夜色中,不知道此时此刻,什么是有知,而什么又是无知,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她只怀有一颗烈火般的心,心中燃烧不尽的缠绕复杂藤蔓般的感情。
妈妈推开了兰可的房间门,嘎吱嘎吱,她又是顶着一张夸张的笑脸,拿着茶给兰可。
“幸苦了,小兰喝点茶吧。”
“谢谢。”兰可面无表情地说,接过茶,就像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一杯咖啡一样。
妈妈低头看了一下兰可的网课,说了起来,让兰可好好学习,以后做女孩子得有出息,要不然就要找个有钱的男友帮衬一下,总之是不得不赚大钱,荣华富贵就是了。
兰可皱着眉头,对妈妈的话不置可否,只顾自己的事情。让妈妈觉得没趣,也只关上门离开去了。她没有看妈妈关上的门,假装不知道她的离去,就像假装不知道她的探望一样。待到夜色渐渐浓,她的睡意却风消云散。一番洗漱之后,又给滞留在外地的爸爸打了一会电话,给妈妈说了句晚安,窝在小床上,在小夜灯的照射下,看起一本新的小说来了。
第二天的日光逃过窗帘的围堵,从那厚厚的藏蓝色的柔软守卫的缝隙中泄进来,映在兰可的一侧脸上。她的皮肤以一种年轻人的独特样貌松弛着,深黑的眼线附近是一些干硬了的眼睛分泌物,凌乱的白发随意地散落在床上。
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气,今天早上并没有课,自然醒的快乐在平日那些复杂的想法重新回来之前,是一种怡然自得的舒适。女孩摆摆她的头发,在镜子面前一照,也看清楚了自己的各种想法。作为早上的第一件事情,是看看手机上的sns的信息,她很热情地回复了南潮女生的信息,不情愿地看了学校的消息,被迫地去关注了废土魔符的新闻。
废土魔符新闻如是说,为了广大市民的安全,解决废土魔符问题,我政府尽一切可行之努力,与废土魔符作战,希望广大市民配合,由此给广大市民带来的困扰和麻烦请多多谅解。今日多地废土魔符的散播较快,我市会采取更加积极主动的防御措施。
兰可盯着这日复一日长久没有变化的消息,在思考着什么时候才可以不用再看见如此的消息。本来以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结束的,却不曾想到会反反复复持续如此之久。中间并不是没有几次本以为废土魔符已经解决,而过不了多久它又卷土从来。以至于如今兰可也像先前新闻中的那些人一样被关进了某一处小区里,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动弹。
她离开自己的房间,看见妈妈在做衣服,地上碎碎分散开的布料像是七巧板,妈妈专注又单纯地看着自己的做业。兰可嘴角微微笑起,她很少见到妈妈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也这么有耐心。
兰可上前去搭话,带着笑意。
“早上好妈妈,做得怎么样?”
“你看一下,宝贝,做得是不是丑?”妈妈笑着说,露出了八个牙齿。
兰可打量着那件衣服,和之前妈妈做的衣服并没有什么区别,总是那样子的没有花纹,宽松,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感。
“很漂亮。”
“你是真心话?”妈妈拿着还别着针的衣服靠近了几步,而兰可连忙后退了两步。
“嗯。”兰可点点头。
“真的吗?”妈妈笑着问。
“嗯。”她嘴角的微笑变成了眉头的皱纹。
“那等一下你试着穿一下吧。”
“我不要呢。”兰可去灶台倒了杯水,喝了下去。
“你不是说好看吗?为什么不要?”
“我不要。”兰可走进洗手间,甩上了门。
妈妈满脸的笑容消失了,蜕变成了一副要和兰可斗一生死的模样,她大声叫道。“你怎么可以摔门?我可是你妈,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
兰可深深呼出一口又一口的气,一丝不苟地洗漱着,她用这些日常行为克制住她内心的怒火,如果杀人不会犯法,她现在一定会杀了外面那个女人。
等兰可憋着一肚子愠怒离开洗手间,妈妈却又换上了另外一张脸,笑得灿烂。“穿一下吧,穿一下吧。我的小兰,听妈妈的话吧。”妈妈一边说着话一边跑过去抱兰可,却被兰可一把推开,此时妈妈的脸上只剩下僵僵的笑脸,用不了多久又沦入忧愁。
兰可去上网课去了,却一边上课一边看起了小说来,这节网课实在闷得很,她有些许患得患失,时不时看看手机,留意着那她关心的人是不是发了信息给她。
大概半个小时,兰可受到了南潮女孩的信息,一条略略奇怪的信息。
“兰可好久没见,很想你啊!所以就想着飞过来看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上天台见吧。”
兰可思索不解,便回复她说:“你认真的嘛?如果可以的话,飞来吧。我也很想你。”
一种欢喜涌进了兰可的脑海,把她那些纷纷扰扰的想法冲洗得一干二净,即便是天马行空的言论,她也觉得有可能成真。兰可忍不住地暗笑,全神贯注地看起小说来了。
南潮女孩住在离兰可三公里外的一个小区里,也是属于管控区的一部分,但却不像兰可的那个小区一样严格,只要确保蓝宝石魔咒还在就可以正常出入、生活了。她住在三楼的小小公寓里,并不和父母同住,她只身一人来到六镇的大城市——‘紫庭堡’。在这里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她手中拿着刚从快递点拿来的唱片,那是一张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女孩留着一头棕色的波浪卷发,黑色的长袖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短裤,化妆时髦的妆,大大的眼睛、低低的鼻子、皮肤黑黄黑黄的,倒是显得活力非常。
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兰可,兰可淡淡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悦耳的音符。
“我今晚做了炒竹笋喔,下次可以给你试一下。”南潮女孩说。
“我一定会说好吃的,孙瑜”兰可说。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哈哈,起码也要吃了再说吧。”孙瑜说。
“反正是······你的手艺,我是放心的。”
“等着次该死的封锁结束后就可以呢。”孙瑜换了另外一只手去拿手机,望着蓝天中的鸟儿,它们飞过时候发出刺耳的叫声。
“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很快的,很快的。不管怎么样,今晚去你家天台找你喔。”孙瑜说,一边整理起来了公寓的东西。
“你讲真的要来吗?”兰可断了断,又说。“可是你要怎么进来呢?”
“我偷偷溜到你们家隔壁小区的顶楼去,二十七楼呢!”
“然后呢?”
“然后我就用滑翔翼。”孙瑜说,走到公寓的一个角落里,提起了一个黑色的大包。
“你可别乱来。”
“我从来不乱来,但我从来也不喜欢有人干预我的生活,要干预别人的生活什么理由都可以有,可你知道吗?兰可宝贝儿,我一点都不在乎。”孙瑜说完会心一笑,同时也在手机的另一侧听见了类似的微微笑声。
这一天晚上,这座城市的晚霞昏暗又枯黄,被秋风赶出了夜空,只留下冰冷透彻的黑幕,一闪一闪的宝蓝色的,或者是血红色的星星,像是一盘围棋一样遍布着夜空,还有一弯藏在灰云后面的月。
一对黑色的双翼划过夜空,在空中乱颤着使人揪心,从一栋高楼飞向另外一栋不是那么高的楼,落在一位身穿黑色连衣裙女孩的身旁。
“我还是来了,没少胳膊没少腿的。”孙瑜一边挣脱身上的装备的束缚,一边看向友伴的眼睛,那眼睛水润润的,此刻到也很美。“好久不见,兰可宝贝。”她抱住了兰可,只穿着紧身衣的孙瑜的身体冷冷的,对于兰可来说,这却是一种满是热情的冷。
“太冒险了喔。”兰可给孙瑜披上了准备好的风衣,两人一起在夜幕下收拾着装备,在这二十层的楼上,也听得见一些鸟儿的鸣叫,一些猫儿的喧闹,这些都是在这段时间内才出现的迹象,到也说不明白是常态还是非常态。
把东西整理好了,她们俩便坐在天台的一处水管上,一人收腿侧坐,一人翘着二郎腿,饮着果汁,她们相对无言也没有尴尬,只是静听着风儿经过的动静。
“我多想念你。”兰可说,看着身边的人儿,夜色中她多了几分妖娆。说罢,伸手过去环绕住孙瑜的脖子,一吻到了她的眉心。
“谁不想念谁?好歹得要看是什么想念,哭哭啼啼的担心,总归是病态的想念,只会令人沉沦。”她回送了一吻,嘴唇对着嘴唇,深吻了许久,双手在兰可的身上抚摸。
兰可撕扯开孙瑜的衣服,比方才给她穿上外套的时候要野得多。她渴望看见孙瑜的肉体,也需要她的皮肤和自己的皮肤越来越火热的接触。棕色和雪白的肉体缠绕在一起,像是泾渭合流,月光照射到寂静的二十楼,落在两位女孩身上,她们你侬我侬,夜风从她们身边吹过也没有吹起尘埃。
她们的约会结束后,孙瑜用滑翔翼飞去了另外一栋比较矮的住宅楼的天台。兰可观望着南潮女孩越变越小,待她落在了另外那栋楼上时,已经只剩洋娃娃那般的大小了。兰可收拾了收拾衣物,转身下楼,今晚必然有一个好觉,她深信着对方一直喜欢着自己。
第二天的早上,兰可在心中全然舒适的状态中起床,打开了手机的音乐播放器,一首沃尔塔瓦河的曲子让整个房间充满了生气。她对今天这个周末充满了安排,即便是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过得充实。她在房间里的洗手间里把自己整理得清清秀秀的,一张白色且干净的脸,束成一条马尾的白色长发,那双绿宝石样的眼睛的睫毛每一根都很清晰,嫩长嫩长的,像秋天最后的新芽。
她来到房间的外头,来到客厅吃早餐,一份昨夜买下的三明治,一杯牛奶。兰可吃吃,停停,看看外面喧闹的鸟儿,嗅一嗅风的味道,看看家里爸爸种的盆栽。
过了一会,妈妈也出现在了客厅里。她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微微卷的白发像晒干的海苔一样死气沉沉,一双大眼睛含糊着没有卸干净的妆,与些些分泌物,她穿着一件薄薄的连衣裙,嘴角下拉,一扯一扯地向兰可走来,像一块木头一样砸在兰可的身边。
“你这么穿得这么难看?”妈妈对兰可说,满嘴的口臭,像看蛆虫一样看着自己的女儿。
“关你什么事情?”兰可大声说。
“我可是你妈!有女儿这样子和妈妈说话的吗?”妈妈的眼角张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发出的口臭更加剧烈。把兰可熏得受不了,直接跑开了。
“我可是你妈,不关我什么事?谁关我事?换做陌生人我才不关心呢!”妈妈还在原地咆哮如火,兰可却一声不吭地关上房门。
下午时分,兰可在小区内散步,草坪因为多日没有人打理,颇有原始的风貌。兰可想着:“说不定有蛇什么的,那可太有意思了。”
她不管走到哪里,都在留意着一点,那就是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逃出去,逃出这个封闭的小区,看着栏杆上生锈的铁丝网,她思索着得付出多少肉与血,才能从上面逃脱。听说前几天有一个男孩就因为翻墙失败,被送进医院打破伤风杆菌去了。“多么可惜,我多么希望他可以出去。”兰可看着铁丝网念想,也不知铁丝网上面是否还残存着那个那个男孩的血迹。
她在路上遇见悠悠散步的人,也遇见急急忙忙赶着去做落神的人,就像前几天晚上,在天台看见窗户里的那一户又一户人家那般。她知道在这些人中,有渴望自由的、有希望政府采取各种措施来防止废土魔符扩散的、有模棱两可的,这些想法不见得在每个人的头脑里都是那么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每一个人的想法总是在不断地变化,演变。她也知道,无论这些人的头脑里想法多么丰富,也没有机会讲述出来。人与人对面行走,看着彼此的微笑,却根本不知道人们究竟在思索些什么,留下的只有猜测,或者是懒得猜测。
兰可走到一间公寓楼,上了电梯,去到一户人家的门口。她面前的这个门是最平常不过的亮银色铁门,敲动它,它的后面出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他的脸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平平无奇的一张。
“买东西。”
“什么东西?”
“万宝路。”
男人点点头,问完了数量,回头去拿东西。他把香烟拿来,交到女孩手里。用手机收款码收完钱,道了几声好,便回屋去了。
兰可拿着香烟走在路上,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从纸盒子里头拿出一根起来吸,猛抽猛抽,像是要把从外面而来的香烟之气都吸尽自己的身体里。
她第一次抽烟是因为,妈妈说她最讨厌吸烟的女人,又讲不出理由。兰可于是就在这个话题结束后的晚上,去便利店买了一包相当呛嗓子的万宝路。
回到家中一身烟味兰可也不愿意掩饰,对妈妈嗯嗯哈哈两句,便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妈妈一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是一件讨厌又没有办法阻止的事情,因此,妈妈也只能当作没有闻到烟味。兰可对此颇有自知之明。
她坐在书桌前,看着手机屏幕,眼睛酸酸的,一留神又发现浪费了不少时间。拿起书籍,却又意识到非得先做别的事情不可,吃饭、洗澡、家务,即便是好不容易闲暇下来,手机也是无穷尽的诱惑。一天又昏昏落下日暮,周末的兰可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欢快,那么平静,预想中的完美一天总会因为各种情况和缘由而变得平平无奇,兰可渴望的那种欢快的日子并不是旅社的预订,它的到来总是不可早知。
时间一转到了隔日的中午,这周日的午餐是兰可自己做自己的食物,妈妈做妈妈的食物,她们娘俩虽然生活在一个房子里,却有着不同的两套生活方式。兰可吃完中午饭就觉得很困了,如果不提早一点睡个午觉就受不了似的,她昏沉沉地倒在自己的床上,却觉得陌生,就连身上的棉被也嗅不出自己的味道来。
她的午觉睡得极其简短,醒得惊慌,乳房压迫下的心脏蹦蹦地跳着。她清醒了,不是因为休息得够,而是因为心之悸动。
她去做了一番梳洗,喝下一杯大麦茶,对着窗户出神,遥望着远处的街景,平抚着心绪。妈妈又开始做她的衣服来了,喀嚓喀嚓。在兰可这几日的生活中,有两处是频繁的,一是做不完的落神、二是妈妈做不完的衣服。妈妈确实是喜欢时尚的,但却没有人会喜欢落神仪式和魔符。
爸爸给她来了一通电话,她伸手去接了起来,和爸爸聊了好一会。
“让妈妈接会电话?”兰可说。
爸爸沉默了几秒,接着说:“也行。”
兰可把手机拿去给妈妈,妈妈笑着接起了电话,他们夫妇两人的对话不过两句便结束了,兰可领回了手机,回到自己的房间。趁着这个周末的最后一天,她拿出了一直没有看完的文学书,想把它一口气读完。
等她合上书本,时间已经到了黄昏。窗外天空上的厚厚云们,它们在吞噬着夕阳,而余晖犹如从云们的嘴中漏出来的残汁。兰可看完了一本很久没有看完的书,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以至于略略凄凉。
她看了一下自己的书架,看着那些曾经看过的书,兰可站在书架面前,脸上静静的,没有多余的变化,纤细白嫩的手指抓着刚刚看完的书,把它推进了其他书里头,再用食指抚摸着它的书脊,这微微起毛的绿色的书皮、这褪色的烫金纹路。
兰可换上了一身黑色裙子,套上了件风衣,从角落里拎出来一个小包,往里面收拾起东西,衣物、几本书、电脑、充电器、日常用品、以及一些小玩意。当她拉上小包的拉链,嘴角上浮起来。
离开房间,她小心翼翼关上房间门。
“你要去哪里?你疯了吗?”妈妈瞪着大眼睛,张着大嘴巴,她东看一下,西看一下,又憋出了一句:“小兰快来吃晚饭!”
“我要去友人家里了。”兰可说道,对妈妈挥手,指着晚饭。“虽然很抱歉,但我就不吃了。我要出门了,赶时间。”
“现在封小区,你能出去哪里?不要胡闹了!安全第一!”妈妈大叫起来,张牙舞爪的,脸吼得红红的。
兰可思绪如雪花样飘舞,却没有一片让它飘出自己的嘴巴。她一点一点地调试着自己的靴子,鞋带扯一扯,灰尘拍一拍。
“我要和你爸说。”妈妈跑到兰可身后,对着蹲着的女儿,她在客厅的黄色的灯光下投射出一斜影子。
兰可站起来,琥珀碧绿般的眼睛,镜子一般。她转身去不理会妈妈,伸手去扭开门把,挣脱开妈妈抓住她的那只手,离开了家。
“再见,她说。”兰可在楼道里扭头说。“等什么时候解封了,我们再见。”
妈妈不再有嘈闹的声音,她看见女儿站在楼道的电梯门前,一身黑色连衣裙,一件浅棕色的风衣,沐浴着银色的光。夜晚正浓,挂着金色的弯月。
兰可来到小区的大门口,她不知道多久没有踏出过了。每一次走到这里,似乎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一种禁锢着她,一种招呼着她去拥抱自由。她走到这扇门的时候都会心跳加速。可是这到底算不算得上一道门呢?没有栏杆,也没有木板,除了两个看守者之外,什么也没有。
她嘴角挂着笑,一边走,一边加速,对着那门,一跃而过,她踏上了街道的第一步,继续加快自己的脚步,一直到把那两个守卫,把那个封闭的小区甩在身后,埋葬在秋风阵阵的夜里。
兰可走在很久没有踏足的街道上,两排路灯下的店铺紧闭着门,路上稀少的路人,在路灯下投射出悠长的影子,她想着之前和孙瑜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情形,大脑像是被海浪卷去了似的,波澜汹涌的思绪,再想想这段时间的经历,愁苦、自由、许许多多的想法,无法理清。
她走过了几个街道,来到了孙瑜的公寓楼下,一栋灰白色的楼,也没有什么装饰,只是一个劲地拔高,和紫市的大部份住宅楼一样。她摁了门铃,心在几秒钟内有过恐惧,却被里头传来的熟悉之音消解得干干净净了。
“兰可?我的天。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找我。”
“我可以来你这里住上几天吗?家里实在闷着慌。”
“当然可以了,快进来吧。”
随着一声开门的声响,兰可的身影消失在了公寓楼的门口,她的心此时彻彻底底安放下来了,一路上楼去,也无愁苦,也不再需要反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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