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神佛,不能护众生。但哪怕护住几个人,也是极好的。
01.
古时有言:古木通灵,信仰则可生灵。
我大概便是这样一个化灵之物。
一张红木长桌,上面供着一个约莫两尺的乌木神像,这便是我的化灵处。
我是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吵醒的,那时意识还有些模糊。我努力想去听清那声音,那声音反而似近还远。好似有烟雾在眼前缭绕,伴着浓浓的烟灰气,有些呛人。我努力眨了眨眼,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
人声还在继续,但我实在听不大真切,只能依稀辨出“家和”、“幸福”几个词来。是在祈求吗?我想。然而不受控制的,我的意识又一点点涣散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又传来阵阵声音,我嗅着熟悉的烟灰气,终于在一片混沌中挣扎着醒来。于是看向声音的来处,一个仪容大方的女子,正跪拜着虔诚祈求。
在跪拜我吗?
女子说:“神佛保佑,让我早怀麟儿。”
那女子应该是新嫁女,我推测。不过为什么要求拜?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神佛,但我知道这个神像里只有我这个化灵之物而已。
况且我不明白,人们不都常说“事在人为”吗?
女子还是常来拜神像,即使她的祈求并没有实现。一日又一日,炎夏过了秋寒。我并不能离开这里,索性便听女子的祈求,听女子偶尔会说些小事。
但大多数时间我都很无聊。我总是坐在供祠唯一的窗子边,看着天色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我喜欢看黄昏,看长日落尽,看晚霞铺满天际。
然后不知道哪一日,女子来供祠对我说:“谢神佛保佑。”她有孩子了。
可我们明明什么也没做。人类真是奇怪。
02.
我在这个供祠已经呆了很久了,久到那个常来参拜我容身的神像的新嫁女,已成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想,称她女子大概是不合适了,只好改称妇人。
不过,每逢初一或是十五,连着各种节日,她总还是要来祈求一番的。求的不外乎是些“平安顺遂”、“幸福和乐”的话,但最近却有些不同。
妇人的小女儿如今已五岁了,整日调皮捣蛋,动若脱兔。可愁坏了妇人,一连几天妇人都过来祈求,渴望她的小女儿能够静若处子一些。先不说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就是有,我也是不干的。
我可相当喜欢这个孩子,因为她经常偷跑过来对着我容身的神像说话。有时候,我会附和她一两句,当然,她是听不见的。因此更多时候,她都是自说自话。说她爬树被母亲知道了,母亲罚她扫院子。说教她诗书的先生是个老顽固,非逼着她背些长篇大论。说她已经可以弹整首曲子了,父亲奖励她今天可以多吃一盘梨花酥……
那一天她留了一块梨花酥,放在神像前。我好奇地看着那块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糕点,我并不能吃,但我依旧很开心。
我喜欢这个孩子。
哦对了,小女儿名字叫时乐。
时乐第一次见我,还是在新年时候,除夕夜里,母亲拉着她来跪拜。这个淘气的小姑娘竟对着我恭恭敬敬的做了个礼,嘴里说着:“时乐恭祝您新年快乐。”逗笑了一圈人。
旁人都求神拜佛,只有她,真真切切地祝神佛新年快乐。
不过,时乐大概是不信神佛的,因为我曾听见她问:“世间真的有神吗?”然后不出意料的,她被母亲罚了一个月的点心。
供祠的二十米开外,长着一棵榕树,便是时乐曾爬树被罚的那棵,不知什么时候,我能移步到那里去了。不过话说回来,那树可真高,怪不得妇人要罚她,可真是个小调皮蛋。
去年,妇人取了榕树的一枝做了两个缩小版的神像,只有成人半个手掌大,却栩栩如生。妇人亲自去庙里求了两根红绳,细细穿过给两个孩子戴上。
随后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能将灵寄在里面。
一年又一年,春夏秋冬,我看着那棵榕树的叶子长了又落,落了又长。
那棵榕树又粗壮了不少,时乐后来也偷爬过一次,这次没被发现。不过可能是爬了一半觉得实在困难,于是又下来了。倒看的我是心惊肉跳。真该罚,我想。
供祠的窗子看黄昏视野是极佳的,时乐也发现了这点,我便陪她一起看。窗子有些高,就算这些年她长了些个子,却还是要踮着脚看。我看着她努力掂脚的样子忍不住发笑。时乐对此倒是乐此不疲。
日子便在这些琐碎中过去,简单却又幸福。
03.
直到,一场洪灾打破了这片平静。
泥沙与杂物俱下,曾滋润一方水土的母亲河连着洪水泛滥成灾,地势低矮处的房屋瞬间被洪水吞噬。生命于此沉浮。时乐没能拉住那个孩子,只在顷刻间,孩子便被淹没。
时乐握住手里的神像哭了。她小声呜咽着,哥哥心疼地抱住她,他们与父母走散了。兄妹俩与几个乡亲一块高石上过了两天,几个人靠洪水中飘来的杂物生存。
洪水来的突然,去的也快。劫后余生的人们先是高声欢呼,直到看到树枝上勾挂的衣物,看到一具肿胀的尸体,看到家园变成废墟,一切毁于一旦……
呜咽声不知从何而起,又持续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是谁第一个捡起趁手的工具,去找人,去开扩,去重建家园。
时乐的父亲没能走出这场意外,他在救人的过程中被洪水中迅猛而来的石块击中,他甚至没能在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夫人。
时乐这次没有哭,只是用力的握了握脖子里的神像。母亲靠在哥哥肩上泣不成声,时乐走上前,尽量伸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哥哥与母亲。
她张了张嘴唇,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听见了。
她说的是:神佛会保佑我们的,对吧?
近乎哀求。
我不知世上有没有神佛,我是化灵之物,没有用灵的能力。我只知灵,也只能感灵。
我不是神佛,不能护众生。
04.
供祠倒了,妇人便跪在倒塌的废墟处祈求,每天早晚皆是这样。
乡镇里祈求的人越来越多,我虽不能听见声音,却能感觉到求祈时信仰的灵力。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我突然明白了这句话。
但神佛没能保佑这个乡镇,洪水肆虐后的土地,爆发了瘟疫。
瘟疫爆发的第五天,妇人没到供祠来。
妇人被感染了。
时乐用力地握住脖颈间的神像,手不自觉地颤抖,我也与她一起痛苦起来。
我开始痛恨所谓的神佛,包括神像里的自己,既不能救众生,又何须要人跪拜敬仰。
时乐却没有丝毫怨恨,只是默念着:“神佛保佑,神佛保佑……”
时乐把一块绣布折叠蒙上口鼻,飞快地跑去了镇上的医馆,那里感染的人更多,但她不能停下。
她得做些什么,她必须做些什么。她自言自语道。
时乐在医馆里找到了刘老,她想,刘老祖上曾是御医,一定有什么法子的。
刘老拿出一本草药古籍,上面还有水浸湿又晾干的痕迹。刘老将里面的一页拆撕下来。他说:“我祖上有记载,曾在后山发现过这样一味草药,有抑热清瘟之效。可我辈后人翻遍后山也没能找到这种草药。”
时乐拽紧了那张纸,仿佛救命稻草一般,急忙向后山跑去。
刘老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神佛保佑。”他念叨了一句。随即他又走到一个病人身边,他也不能停,他是大夫,大夫的职责便是行医治病。
05.
时乐来到后山时还是正午,此时却已是黄昏将颓。翻找了一下午的她终于无力地倚在一棵古木下,神像随之动作而不小心碰上古木。
刹那间,一缕若有若无的灵气从古木上散发出来。
古木通灵。我赫然想起这句话。
我急忙将灵体从神像里移出,近乎颤抖地触碰上古木。
“您认识这味草药吗?”我指着少女手里描摹着图案的泛黄的纸。
我焦灼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古木的回复。
直到古木发出一声厚重的叹息,它说:“此为归灵草。”
“那您可知归灵草生在何处吗?”
“灵生灵体,是为化灵。化灵散之,是为归灵。”
“原来如此。”怪不得如何也寻不见。
“罢了,臭丫头,受你们敬拜这么多年,可算能还你些什么了。”
我非神佛,不能护众生,但哪怕护住几个人,也是极好的。
“谢谢你的梨花酥,还有新年快乐,我很快乐。”我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顶,与她告别。
刹那间,那红绳穿的神像无端裂了一道痕迹,时乐所有所觉地摸上发顶,随即感到一阵轻柔的风抚过,像是父亲温暖的掌心。
顺着风散开的方向,她看到了几朵新绿冒出头来,分明是她要寻的草药。
紧接着一阵又一阵和风拂过,时乐目光所至之处,接连冒出新绿。
尾记:
古时有言:古木通灵,信仰则可生灵。
不过后人在一代代传颂中却漏了一句:
万物有灵,古木通灵,信仰则可生灵。
我不知世上有没有神佛,我只能感觉到那些灵力化成的风被牵引着,自镇上而来,自每个人的信仰而来。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引自priest《杀破狼》,也是这篇文最初的灵感来源。 很多时候,人们信神佛,便是心里存着希望,有希望便有力量。所以我又想,不管世间有没有神佛,能救人们的大抵也只会是人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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