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被海雾吞没,陆地渐渐隐去轮廓。
海浪拍击船身,水花炸裂落在甲板上的声音合着极致的一片汪洋蔚蓝成了此间天地的唯一声色。
偶尔有海鸟绕着鼓动飘逸的船帆盘旋两圈,或是落在高高的桅杆上,或是立于船舷,低低地沉鸣两声,又撞入这海天一色的朦胧。
他一动不动地倚在船舷上,任海风卷起他的衣角。
说是出海散心,其实更多想的是把生命埋葬在这篇苍茫大海之中吧。
海洋的味道并不是很好,海风夹杂着腥气扑面而来,靠在船舷上半晌衣服的布料就已经被潮湿的空气拖垮无力地黏在了身上。
传说南海有鲛人,采明珠,织鲛绡,面容姣好,歌声魅惑,性情凶残,以劫掠来往商客为生,尸沉大海,甚者啖之,臭名昭著。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船边一层一层盖过的波涛,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被鲛人盯上的幸运儿。
他没有带船夫,只是挑了一个风大的日子拉起了帆,收起了船锚,然后倚在船边,目送着海岸的远去。
深吸一口气,裹挟着鱼腥味的空气被卷入肺腑。
抛下一切就这么将自己默默埋葬于大海怎么看都有点任性啊,想来身死后也不免要遭千万人唾骂吧。
他自嘲般勾起了嘴角摇了摇头。
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玄色的衣襟在船舷上一闪而过,汹涌的波涛瞬间淹没了那一角衣襟的全部痕迹。
“那就都别再挣扎。”
是柔和的海浪声。
潮水没过沙滩又褪去,留下淅淅索索的响动。
温柔的海风拂过他的脸颊。耳边传来不太真切的话语声。
他挣扎地睁开眼,昏暗的光线落在面前的帷幔上,久处黑暗的双眼面对久违的世界免不了有几分雾里看花的朦胧。
眼皮很沉,有点冷,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遥远的争执声终于告一段落,他只听懂了一句话。
“还是将他送到祭司大人那去吧。
恍惚间好像被人抱起走了几步,眼皮被强光刺激用力收缩了一下,想来是被抬出了屋子,但很快又陷入新的黑暗。抱着他的人似乎不敢高声,他再也听不清任何一个字,意识又一次陷入了黑暗。
再醒来时,仿佛只是睡了一个漫长的觉,身体还有些疲软,但显然已无大碍。
“醒来了就下地走走吧,总躺在床上不利于恢复。”
有点沙哑的声音但并不令人反感,带着七分海洋的空灵,三分稚嫩,让他想起鲸鱼的歌唱。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摸索着下床,扶着床沿和墙壁慢慢地挪动。
随着他向外挪动的步伐,眼前的光线也渐渐充足起来,给了他良好的适应期,不知道是屋内本就如此还是刻意为之。
于是他见到了人们口中的祭司。陷在软垫中的女孩。
她看起来不算大,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面上披着一层薄纱,头上嵌着繁琐的首饰,把玩着一颗硕大的南海明珠,看起来很是闲适,更准确的说是,百无聊赖。
他扯了扯嘴角,怎么也不能将这个半大的孩子和自己梦中的仙子联系起来,但还是礼貌地作了个揖,“多谢仙子相救,在下已无大碍,可自行离开。”
小女孩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弯起眸子,额角有细密的鳞片,“那可不成,肉腌制过头就不好吃了。”
看着她森白的牙齿,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南海有鲛人,采明珠,织鲛绡,面容姣好,歌声魅惑,性情凶残,以劫掠来往商客为生,尸沉大海,甚者啖之,臭名昭著。
头皮发麻。
不等他做出反应,被称作祭司的女孩自己先笑到抽搐,蜷缩在软垫里抱着她的明珠不停地打颤。
“……”
从此往后也许就是个庸俗的故事。
他慢慢了解到这里便是南海鲛人的族聚之地。
幼年期的鲛人鱼鳞还未褪去,害怕被视作异类,只能龟缩在岛内。待到成年虽与常人无异,但也失去了鲛人对小岛特殊的方向感,一旦离开便再回不来,离群而索居,因此选择离开小岛融入人群的鲛人便也少之又少。
而祭司,即使成年,也会始终与小岛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随时可以毫无顾忌地踏出小岛。更重要的是,指引离群的鲛人回家。她是所有鲛人离家的定心丸。
总之,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总之,这是一个被人间抛弃的种族。
也许求死的人被从深渊拖回就会失去对死亡的向往。
他不再对着大海直愣愣地看挑一个风平浪静阳光明媚的日子一跃而下。
而是成日地东躲西藏希望获取片刻的安宁。
面善的鲛人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回到祭司大人的屋子安心疗伤,鲛人眼中的祭司端庄娴静,值得信赖。
想来鲛人们也不知道他们端庄娴静的祭司大人一心向往岛外的生活,逮到一个外来人就能喋喋不休地问上三天三夜。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也许十天十夜也没有问题。
两年一晃而过,鲛人岛的时光稀松平常,静谧得好像天上的时光。
他帮着鲛人们筛选珍珠,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果然是一个再庸俗不过的故事了,他想。
他已经十多天不见祭司了。
那个喜欢把自己埋在软垫里的小女孩好像长大了一点。
他拾起一颗卖相不太好看的珍珠,她长得真快啊,似乎马上就要成年了。
祭司的成年礼是鲛人岛上最隆重的典礼。
每一年鲛人都在期盼着身带金鳞的祭祀降临,又满心期盼地等待祭司成年,等她带领迷途的鲛人回岛。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袖口的绣花,鲛人的成年礼和女子的及笄应当是差不多的,既然如此,他也该为她送上一份礼物吧。
他这么想着,房中的灯果然连续几宿都没熄过。
夜深人静的时候,简陋的工具划过珍珠,或许还会划过他的指尖,留下一点殷红的血迹。
他想,那个小女孩也是在这样的夜里学会了缝制衣裳吧。
鲛人常要入海,服饰都很简易,说是鲛绡其实就是一层柔软坚韧的薄纱,在他看来甚至有点伤风败俗。
当然祭司除外,鲛人担心她夭折,总给她套上最雍容富贵的衣服,放在软垫上,终日只能摆弄一些珍珠或者瓶瓶罐罐救济伤员。
他初来时总习惯不了鲛人的着装习惯,总在夜里就洗好投海时穿的那套玄色衣裳,晾上一整夜,即使早晨醒来没有大干也咬咬牙披上。这是一个流落荒岛寄人篱下之人最后的尊严。
直到有一天他被祭司叫住,她背着手站在他面前,大大的眼睛笑起来时满是狡黠,“珏哥哥,住在这样的小岛上不穿鲛绡还披着半湿不干的衣服可是很容易得风湿的哦。
脆弱的自尊心被狠狠扎了一刀,他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狠狠拂袖而去。
回到房中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那套玄色的衣裳,被认真地折叠好摆在他的床上——先前的时候,她不过是想把衣裳给他吧。
他弯下腰从床上抱起叠好的衣服,缝补的手法很拙劣,布料倒是上乘,质感有点儿像鲛绡,却不再是纱一样的薄薄一层。想来费了不少心思。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挺直的脊背像极了一棵落了霜的松柏。
他垂下眸,细细地雕琢着手中的小东西。
疲倦涌上心头时便深吸一口气,再以惊人的意志力坚持下去。
两年前那个遇到挫折就想投海一死了之的他如今想来脆弱得仿佛不是自己。
所有的脆弱和那份可笑的死要面子都被一件质地柔软的玄色衣裳拦腰截断。
他开始和颜悦色地同她说话,耐心细致地回答她所有的问题,满足她对外边世界的好奇。
也许这座小岛真的有让人平和下来的魔力吧。
这样庸俗的故事似乎也挺好。
偶尔想起京城里的风起云涌也还是如鲠在喉,到底有点咽不下一口气。
但不会再回去了吧,他想。
就这样下去吧,陪着他的祭司长大,分担她肩上的重量。
祭司成年礼那天,他穿着玄色的衣裳躲在人群里。
鲛人的孩子们嬉戏打闹,小小的样子像极了初见时的她。
她额角的鱼鳞会脱落吗,她会从此肩负起沉重的担子吗,她还会缠着他问东问西吗。
他紧紧攥着一个锦囊,站在人群中想七想八。
沙啦啦——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在鲛人们的簇拥下的她更加光彩夺目,不同于往日的狡黠灵动,今天的她展现出来的是在鲛人面前一贯的成熟稳重端庄娴静。
司仪念了些什么他听不太真切。
只是用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祭司。
典礼似乎很快就结束了,鲛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有的和祭司搭两句话之后便走了。
祭司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
他看见祭司的唇上下开闭,他的脑中却一片空白。
“先生在蔽岛唠叨已久,若是身体已然大好,不如小女择日遣人送先生归去?”
来时他迫不及待地逃离,她将他留住。
如今他甘愿抛下浮华留在这里守护她,她却说,“不如小女择日遣人送先生归去?”
口中一片干涩。
喉头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好。”
她似乎早就筹划好了这次分别。
他回过神时已然立在了船头,祭司站在他的身边。
送他到达陆地之后,架船的鲛人还需要祭司的指引才能顺利返航。
疼痛仿佛要将他的心脏撕碎,手中的锦囊被狠狠地握住。
但他的面上始终是那副凉薄的模样。
不论如何,都不能把糟糕的情绪传给她。
蓦的,有一只微凉的手试探地碰了一下他。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如同那日夜里落了霜的松柏。
于是那只手攀附上他的手,掰开他的指尖,轻巧地一勾便取走了锦囊。
他抿了抿唇,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先生。”她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微不可闻,“鲛人女子的成年礼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就是及笄吧,听说中原女子及笄的时候会取字,你能否也给我取一个?”
他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她,半晌勾起嘴角,“那便字瑾,寓意美玉。”
她的脸色白了白,还是点点头道,“瑾娘多谢先生赐字。”
他背着包袱下船,始终没有回头。
脊背挺直,毫不留恋。
眼角却终于也有一行清泪落下。
包裹里是瑾娘曾为他缝制过的衣服,算上身上的这套不过三件。
他想起她曾经说过至少要替他缝制十二套衣装,如今不过达成了四分之一罢了。
瑾娘没有送他离开。
她蜷缩在船舱里,抱着他初来乍到时穿的那身玄衣。
那时的他狼狈不堪,浑身上下充斥着冷漠和绝望的气息。
她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不出意外这辈子只能龟缩在岛上当鲛人的灯塔。
他紧抿的嘴唇让她心疼,又抱着少女的顽劣想要撬开他的嘴。于是她喋喋不休地缠着他,在昏暗的烛光中为他缝制衣裳,想让他有那么一点点家的感觉。
可她好像总是惹他不快。
瑾娘把脑袋埋在他的衣服里,锦囊落在一旁,手中紧握的是他日夜雕琢的那颗珠子。
镂空的珠子里有双鱼衔尾,栩栩如生。原本洁白的珍珠不知为何泛着粉红色淡光。
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在漆黑的夜里执着地想要完成给心上人的礼物,任由刀锋针尖划破肌肤也始终噙着一摸笑意。
可他好像恨极了自己。
瑾娘瑾娘,美玉之意。珏郎珏郎,良玉合璧。
他会寻得自己的美玉,可瑾娘却是遗落沧海再也无人能见得的孤玉了。
无力思考。
泣不成声。
他攥着包袱的指节泛白,他好想翻遍南海来挖掘他的美玉,可美玉藏于沧海不肯见人。
她怀抱着的旧衣裳还有他的味道,她想去有他的遥遥京城,还给他亏欠的九套衣裳,可肩头的重负让她迈不出一步说不出一句——带我走。
“那就都别再挣扎,用长路漫漫来冲淡这年少轻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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