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清梦(一)
清梦(二)

回宫之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到了宫里,赵佑岱把我扶下马车后,低低地对我说了一句:“在宫里我没法抱你了,刚刚那里都是我的人,你放心。我叫了阿清过来接你,你回去好好用热水敷脚。”赵佑岱又钻进了马车里,季安向我行了一下礼,驾着车慢慢往东宫去了。
我还在想着赵佑岱说的那句话,难道他知道我刚刚认为他是在做戏?如果是真的,这个人的心思真是缜密得可怕。
阿清一早就等在那里,一见我下车,就赶紧小跑过来,接住了摇摇欲坠的我。阿清看着我这样一副像弱柳的姿态,心疼地把我揽在怀里,把我扶上了另一架马车。
我太累了,今天发生的事又让我想到与赵佑岱的种种。倚在软垫上,我渐渐昏睡过去。
我是左丞相沈渊之女,半年前被皇帝的一道圣旨赐婚给太子赵佑岱,成为太子妃。父亲与娘亲一时惶恐,哥哥已经死于征战,他们只希望我能嫁给家世清白之人,是否高官显贵他们并不在意,只求我能安稳度过这一生。他们不愿我做那皇宫里挣扎不得的金丝雀,只是圣命难违,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其中的见不得光的事情何尝少?况且帝王最是薄情,往后一生的命运便由不得我了。
父亲并未明说,只是接到圣旨之时,他的脸色瞬间灰白了许多。成为皇亲,便与皇家有了永远牵扯不断的关系,这对于本来已经在朝中势力颇大,但是有心藏拙的沈家而言,是一把悬在头顶上的剑。帝王之心最为难猜,也最忌讳功臣。皇帝将我牢牢拴在了皇家,是把我当作一颗威胁沈家的棋子。就为了拔掉沈家,一个我,就成为了铺就千秋大业的垫脚石。
但是皇帝永远不会明白,他葬送的是一个女子一生的幸福。
是的,我并不喜欢赵佑岱,那个一身冷血的男人,下一个冷酷的帝王。
娘亲听到消息的时候,哭着跑进书房。娘亲来自草原,当时吃了不少苦才和父亲来到中原生活,父亲自然待她极好,只是威压的皇权实在令她不安。因为皇帝,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也即将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儿。
娘亲抱着我哭了许久,父亲一直用那种无可奈何又充满绝望的眼神看着我,突然娘亲拔出剑指着父亲:“沈渊,是个男人就抛开你这些什么荣华富贵,带着我和明月远走高飞,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了。”父亲眼神里明显闪过惊讶,但是他极为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明珠,我又何尝不想,只是你觉得皇帝可能会放弃拔掉沈家这棵大树的机会吗?我们能走,可是其他人呢?我们又能躲到哪里去?明珠,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啊。”母亲的剑突然就落到了地上,她再次呜呜地哭起来。
我假装镇定地站起来,挤出一个笑,“父亲母亲,嘉珞愿意嫁给太子。太子是人中龙凤,嫁给他并不吃亏。既然皇帝执意要强求,那就随他的愿吧,谁叫我们是做臣子的。”
母亲与父亲愣了许久,才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三月前,我与赵佑岱大婚。
此前,我只在宫宴上遥遥望见过赵佑岱一次。皇帝让皇子们以梨花为题目作诗,到赵佑岱时,他起身朗声吟诗,那时的他长身玉立,穿着黑色的蟒袍,眼睛灿若星辰,脸上挂着自得的笑容,在一众皇子朝臣中尤为出色。这个男子确实迷人,只是他的身份太过危险,毕竟迷人背后就是跌入深渊的危险。我收回眼光,那些皇子们都争破头想在皇帝面前露上一手,我一时觉得心里厌烦,他们汲汲所求的,不过是皇帝的一个青眼。这或许会成为以后的日子里,自己登上那个位置的基石。在宫灯暗黄色的光芒下,我却突然瞥见了皇帝脸上挂着的那种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笑,是的,他在笑,这些皇子、朝臣,不过是皇帝手中的提线木偶,而他才是幕后推动一切的手。众人卖弄一切,只为天子一笑,可是天子一怒,却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我越想越觉得心里烦闷不堪,所以在众人享受宴酣之乐时,我提着裙子悄悄溜出去了。
宫里的热闹繁华和那些藏在暗处的龃龉龌龊一样,都被包裹在皇权之下。仔细一看,繁华过后,也不过是一场荒凉。这皇宫里,既没有人心也没有温暖,远远比不上凡俗人家。
我一个人在安静的花园里走着,风有些大,幸好进宫前阿清为我披上了一件披风。我看见玉兰花大瓣地往下掉,颇有些凄凉的味道,它们缓缓掉在地上,完成了自己盛开在春光里的使命,就急速地走向死亡。我突然想起了向来钟爱玉兰的哥哥,他出征的时候也是春天,我给他绣了一个香囊,里面装了好些玉兰花,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香味,就像哥哥这个人一样,温润得像一块玉。
可是哥哥再也没有回来,赵国凯旋,可是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哥哥。
我捡了一瓣玉兰花,摸起来很有质感,像是粗糙一些的锦缎,细细密密的纹路像是一条生命线。我的眼泪忽然砸下来了,怎么止不住,我用衣袖挡住自己的脸,慢慢蹲到地上,只觉得有一种痛感慢慢从心底升起来,几乎让我吸不上气。
我明白这里并不是一个哭泣的好地方,丞相府也不是。他们只会觉得哥哥一生死得其所,为国事而死,多么荣耀啊!但是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哥哥不过十九岁,是前途无限的将军。他还没有看过这世间多少次玉兰花开,也没有和哪位小姐眉目传情过,更没有看到我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哥哥永远留在十九岁,以后我会老,爹娘会老,可是哥哥永远不会老,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的眼泪不停地砸在地上,我用手绢使劲擦着眼泪,但是根本止不住。
“沈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扭伤了脚?”背后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还在叫着我的名字。我赶紧起身,用袖子揩了眼泪,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比较正常。一看,站在我面前的是太子伴读孙烨,他与哥哥曾同时受教于一位师傅,我对他并不陌生,我可以稍微放心表达我的心绪。“无事,只是有些想到家兄了。”
他静默了一瞬,此时的风似乎静止了一样,我们站着都没说话,也许他也想到了曾经的师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道:“嘉言师兄的事着实让人心伤,只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毕竟还要继续生活,希望沈小姐节哀顺便,郁结于心终归对身体不好。”我道了谢,这是我听到的少数不多的没有把哥哥的死与国家荣耀绑在一起的话。
我们又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我开始有些头痛了,向孙烨道别,准备向皇后告病回府,好好歇上一阵。孙烨移开了身,风好像大了一些,将我的裙边都吹开了。孙烨并没有转身离开,只是慢慢跟着我回到宴席上,皇后先安抚了我一番,便准了我出宫。孙烨远远地向我行了礼,我也欠欠身回应,余光看见原来孙烨旁边站着太子。
之后与太子再见,就是我们大婚之时。
大婚那日,丞相府四处都铺着红绸,一派热闹喜庆。下人们都很高兴,这是三年前哥哥战死之后,府中第一件喜事,即便这对于我和父亲母亲而言,并不能算什么喜事。
大婚前日,父亲将我叫到书房,这个年轻时迷倒了草原美人的贵公子,却已经早生华发。哥哥去世之后,父亲一下子衰老了许多,那股子丰神俊朗一夜之间都没了。接到圣旨之后,父亲的衰老更重了一层,他的脸上涌出心底深藏的悲哀与无能为力。
父亲拉着我的手说:“明月,父亲对不起你,怪爹没有能力护住你。宫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太子殿下心机深沉,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你和他相处之中尽可能不要对他生出感情,自古帝王薄情,最后受苦的只有你了。”
我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曾经以为自己一定能远远躲开那个危险,但是一道圣旨却把我送到了危险的枕边。所幸我没有想嫁的人,也并不喜欢太子。这样便能自保一半了。
迎娶的花轿到丞相府时,我穿着大红色的嫁衣,由我的一位堂哥沈昭背着我上轿。那天天气也是极好的,太阳光透过红色的盖头,落到我的眼睛上,周围全是欢声笑语,沈昭的身上那股温和的气息窜到我的鼻子里,那是一种与沈嘉言完全不同的气息,沈嘉言曾说:“小明月,你可不能得罪我,要不然就没有人背你上花轿了。”你看,我明明没有得罪沈嘉言,他还是不会来背我上花轿了。
大婚的仪式十分繁杂,我要和赵佑岱走上大理石铺就的百步阶,接受朝臣的祝贺,向天地、子民和皇帝昭告我们的婚姻。这是我第二次看见赵佑岱,他穿着一袭绛色的黑边金丝绣锦袍,衣服上绣着四爪莽纹。他用他那双墨黑色的眼睛看着我,眼里有隐隐的笑意,似乎这场大婚真的如了他的愿。我不置可否,脸色平静地完成了我人生中最为盛大的仪式。
万民朝贺,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从此必须和皇家绑在一起。这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是无上的荣耀,可是对我而言,却什么也不是。
入洞房时,侍候的嬷嬷们说了一大堆好话,又让赵佑岱喂我吃了一个生的饺子,我知道这些套路,说了一个“生”字便摆摆手不愿继续了。
等到房间里只有我和赵佑岱时,他突然说了一句:“沈嘉珞,你是愿意嫁给我对吗?”我觉得可笑,一切都成了定局之后,才来问问我愿不愿意。我有过说不愿意的权利吗?
我淡淡说了一句:“殿下放心,殿下是人中龙凤,凡人求之不得的姻缘,臣妾怎么会不识相呢?”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许久,忽然衣袖一甩,走出门去了。
那晚上,赵佑岱没有回来,我们也没有完成洞房。
我在房间里坐到天明,直到红烛都燃尽了。
阿清突然将我摇醒了,原来已经到承嘉殿了。阿清扶着我一步一步往殿中走去,其他几个小婢女也赶紧围上来,见我这么累,眼中闪着光。
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但是实在无心去训斥,只是吩咐阿清给我打了一盆热水泡脚。
宫中并没有什么传闻,皇后也没有找我的麻烦,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着,不同的是赵佑岱越发频繁地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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