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化廷老师是我小学时代的一位数学老师,他从外校转来,并非从一年级开始带我们,我已记不清他是从二年级到四年级教我们,还是从三年级到五年级。
教我们时,他已有五十岁上下,或是五十多岁,额头上有深深的几道皱纹,头发竖直,黑头发比白头发多一些。他身材瘦高,经常穿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根钢笔,他的烟瘾很大,课间经常能看到他在办公室门口抽烟,到了冬天,他还不时咳嗽,以至于我觉得他像极了语文书上指间夹着香烟的鲁迅先生。
张老师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到了冬天,他会不时咳嗽,有一次还病倒了,请了假在家休养。我们几个同学邀约去老师家看望,买了梨子和冰糖,我们生病咳嗽的时候,家里会给煮梨水喝,我们也因此自作主张买来送给老师。
老师的板书美极了,他站立在讲台上,不一会儿,黑板上就流出一排排整齐的文字,连数字、符号和小数点都写的饱满娟秀,一笔一画。我习不来张老师严谨整饬的字,我的字更多受语文老师的板书影响,有更多的任性和大胆,不管是哪种风格,我的老师们,写起字来,都是极认真的。
学校里的老师好像永远不够用,有一天,学校里的教导主任,找到我,问我想不想让我母亲来学校教书。
我非常想让她去学校教课,当时就想跑回家告诉妈妈这个消息,多半是为了满足母亲当老师的虚荣心。让母亲代课的原因,我自是心知肚明的。她的表叔,也就是我姥爷的表弟,在我们学校任音乐老师,兼教数学。那个年代下海风气很盛,我家那位表亲,便请了病假,停薪留职下海做生意了。表姥爷会拉二胡,为数不多能在学校见到他的日子,他会把我留在办公室,拉一首《红星闪闪》给我听。
妈妈的文化水平比别人的妈妈高一些,对我读书也很用心,教导主任无人可寻的时候,自然就想到了我的母亲。没几天,母亲就来学校上课了,教二年级数学,我已经读四年级。表妹恰在母亲所带的班里,当时刚开学,母亲要查所有人的作业,班长没有收表妹的,母亲问原因,班长说因为老师是表妹的二姨。除了二年级的数学课,母亲还带全校的音乐课。她不懂乐理,也不会唱歌,好在她对这件事情充满热情,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用录音机放歌给我听,当了老师,她就把这一套运用到了教学中,把家里的录音机拎到学校,除了我幼时听得烂熟的儿歌磁带,她又去买了许多新磁带,当时学校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音乐教材,她自己扒歌词,上课时一句一句的放给学生听,让大家跟着唱,她选的歌大多是抒情的,我现在仍会唱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大海啊,故乡》都是她在课堂上播放过的。
张老师教我的那几年,母亲也恰好在学校,我因此比别的学生得到老师们更多的关注,却没能和他们更亲近。母亲的办公室是表姥爷之前的那一间,办公室里还有一张床,有时候她要上一天课,中午我们就拿电饭锅在学校做饭,办公室旁边就是水房,有个电水泵抽取地下水供教工们用。冬天母亲会闷上米饭、煮一锅香香的西红柿鸡蛋汤,如果张老师家远未回,她定会叫我去喊张老师一起吃。
张老师教给我的最重要的,至今都令我报赧的,是他在数学课上一直反复说的,“数学就是精确”。我一直未能做到“精确”,读书时未能,如今在工作、生活中也未能。他的小儿子很让他引以为豪,我从未见过,却知道他叫“张阳”,不知是不是这个“阳”,或许是“杨”,又或许是“扬”,总之我知道音,不知道字。
当年他应是一名铁路隧道工程师,老师不止一次说过他的故事,说他读书时如何用功,读到半夜,老师起来敲门,催促儿子睡觉,后来儿子考上了西安某所高校,毕业后设计施工图纸。有一次很开心跟我们说,他的儿子因为改进了隧道开挖方案,给国家省下一大笔经费,我当时很感动,今天写起来依旧感动,如今想来,大约是一种“位卑未敢忘国忧”的感动,或是觉得自己被老师给予厚望的,一种被信任的感动。老师身上有着一种很浪漫的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他的生活清贫,在皖北的一所小学校里教一群懵懂的孩子,却能够充分自信的想象出未来这群孩子长大后的模样。他好像把自己当成了科学家,一板一眼,告诉我们,“要精确”。
小学毕业后,我很少再有机会见到他,读高中时,听说他故去了,我记不起是何年何月,自然也不曾前去吊唁看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时常想念他,想念那个瘦削的,人生中第一次跟我讲“要精确”的那个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