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
文/临溪为砚
1.
严歌苓的长篇小说《第九个寡妇》中，女主人公王葡萄是一个村里公认怪人。
为什么怪呢？因为她好像是一个憨子，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来都能乐呵呵的当棉被。
“打倒地主恶霸”的时期，地主家的童养媳王葡萄被人从大房子里分到了床都没有红薯窑，可她既不抱怨政府霸占了她家的房子，也不上台批斗她公公。村里的人点拨她：“你公公孙怀清现在是恶霸了，你不斗她，就证明你思想觉悟太低！”
葡萄眼睛瞪得跟葡萄一样问：“觉悟是个啥东西，能当饭吃不，我公公挺好的，我干啥要斗他！”
公公被枪决之后，葡萄去河滩给他收尸，却意外发现他没有死。于是她就把公公藏进了自家的窑洞里。那时，葡萄已经怀了孩子，她原本可以少勇结婚过好日子，可如今她要为公公活着，就没法儿为自己活了。
她把八个月大的孩子送走了，一辈子再也没有嫁过人，踏踏实实地做她公公的守护神。
三年困难时期，全村上下饿得发黄，树皮，石膏通通拿来填肚子，葡萄把自己口粮省下来，留给公公。受不了鱼腥味儿的她，自己去河里网鱼，第一次吃鱼刺差点把喉咙撮成簸箕。可她还是学着吃，学着做，学着用新办法活下去。
文革过后，葡萄看着很多人被平反，她也希望公公能被平反，大家可以从黑暗理走回艳阳天。可惜，最终人们发现了她的秘密，一群人强行破门而入，却什么也没有找到。葡萄早就将公公送到老庙里了。十几公里的路程，她两天去给他送一次饭，陪他聊聊天，哪怕山高水长，她也要保护他一直到死。
自打葡萄开始窝藏“死刑犯”公公之后，她这一生就是为了他而活了。为他，她放弃了和少勇的一段情，看着自己爱的男人娶了别人；为他，在别人发现她的秘密之后，她不惜出卖身体保全公公；为他，她连儿子都不能养在身边，送他去做了别人的儿子。
就连，她最爱的情人——史春喜意外死了之后，葡萄也只是留着泪默默怀念，时常从周围人的身上找他的痕迹。
书中的王葡萄，一生经历了坎坷，岁月将她反复蹉跎，几乎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可我们几乎看不到她有愁容满面，抱怨不断，沮丧颓废，甚至哪怕一丁点儿想要轻生的念头。不论生活给了她什么，她都用身体和心接住。哪怕被鱼刺卡得说不出话来，她还有心情，在心里笑自己傻。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生在一个什么时代，也无法预测自己将面临什么。这一生的悲喜顺逆，看似是由命运在把控，其实完全取决于你的心态。
以王葡萄为例，乐观的人，面对磨难想的是如何生？而悲观的人，想的是怎么死？
心态就是心情的军师，好的军师可以在人生的战场上运筹帷幄，也能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向死而生。曾经看到过，关于一些抑郁症患者的临终遗言，多数都是绝望，类似“生活（舆论）把我逼死了！”其实，他们自己才是身体的凶手，生活只是逼死了他们的心态。
人生说到底，就是一场承重能力的考验！通过了就善始善终，没通过就唏嘘收场。
民国时期因为心态崩了而酿成的悲剧多不胜数，前有阮玲玉死于“人言可畏”，后有周璇疯于“入戏太深”。乱世时代的女明星，成名不难，留名才难，生下来容易，想活下去才难。纵观民国一批又一批的女明星中，真正能清誉不毁，又与丈夫善始善终的也就只有那一只翩翩“胡蝶”了。
2.
成名后的胡蝶
1908年，胡蝶出生于上海提篮桥怡和码头附近的一幢民房里，她出生的那一天，正是慈禧和光绪先后驾崩。宣统继位不久后，很快清朝写进了历史，民国时代拉开了帷幕。
胡蝶幼年，因父亲工作的缘故辗转北京，天津，广东多地。这期间她就表现出了惊人的语言天赋，她学会了粤语，上海话，京片子。她的这个天赋，使得后来中国电影从默片时代过渡到有声时代时，她学起普通话来毫无压力。可同期的阮玲玉却因为口音太重，而没有了市场。
胡蝶的家境虽不富裕，但父母一直尽全力栽培女儿，她8岁是就入读了天津天主教圣功女中，迁居广州之后她进入培道学校，后来又转入北京公立第一师范就读。
胡蝶比阮玲玉和周璇幸运的是，她出生在一个父母恩爱，兄妹友善的家庭，虽然一家人生活压力不小，可父亲是擅长苦中作乐，母亲又持家有道。他们全家多年四处漂泊不定，家庭氛围却十分温馨。这造就了胡蝶乐观积极的性格。母亲的经营婚姻的智慧，也塑造着女儿的高情商。
我们常说：“父母是孩子第一任老师”，很多人理解的重点放在了“父母该去如何教育孩子”。其实不然，我认为它主要强调的是孩子的模仿能力，潜移默化中他们会模仿父母说话的语气，与人相处的方式，怎么表达爱，怎么表达愤怒。父母其实什么都不太过用刻意，只要做好自己，就是最好的教育模板。
直至后来，胡蝶遭遇到的非议不会比周璇和阮玲玉少，可她却选择了一种与她们截然相反的解决方式。足见，一个健康的心态决定着一个人的未来。
1924年，胡蝶参加了中华电影学校选拔考试，这是她迈向演艺之路的关键一步。
1925年，她应邀参加了徐欣夫导演，张织云、王元龙主演的电影《战功》，主演了才子佳人式的悲剧《秋扇怨》，便接连拍摄了爱情片《梁祝痛史》和剧情片《珍珠塔》等电影。
胡蝶在银幕上塑造的大多是“中国好女人”的形象，剧本多是身世凄苦，经历坎坷，最终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一类型的角色既与社会问题联系，又与家庭伦理结合。一经放映立刻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共鸣。胡蝶在影迷心中个人形象开始建立。
为什么我说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呢？
因为她对自己认知非常清晰，定位也就非常准确。她自己也说：“论演技，我是比不上阿阮的。”这是实话，并且胡蝶的身段属于珠圆玉润型，她也演不了孱弱娇嗔的美娇娘，所以她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家庭妇女。
人应该走自己擅长的路，而非自己喜欢的路，越早认清自己适合干什么，越容易成功。
1930年开始，有声时代到来，胡蝶先后出演了《歌女红牡丹》、《啼笑姻缘》、《狂流》 等电影。她也是唯一一个横跨默片时代和有声时代的女明星。
同年，上海《明星日报》发起选举“电影皇后”的活动，她以21334票当选，领先第二名近一半儿的票数。当电视台通知她去领奖时，她婉拒了。
她说：“我能得到这份殊荣，我很意外也很高兴，领奖就不必了，请你们帮我把奖金捐给慈善机构吧！”她从影一生，很少出席颁奖典礼，她是一个很低调的人，只想好好演戏，不想沉迷虚名。她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个演员，而不是明星，她希望观众只要从她的作品中了解她就好了，至于其他都是不务正业。
胡蝶低调的作风，与现如今娱乐圈炒作成风的风气比起来，还真是一股清流。
演员和明星的区别就在于，前者靠佳作出名，后者靠炒作出名。
3.
胡蝶
如果说演戏方面胡蝶展现了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那么，在感情方面她也是一个情商颇高的女人。与她相处过的人都说：“和她在一起，没一点儿距离感，她完全不像大明星，反而像个旧朋友。”这也从侧面反映胡蝶人缘极好，为人亲善。
胡蝶因电影《秋扇怨》认识林雪怀，1927年3月22日，胡蝶与林雪怀订婚。
当时她们一个是这部戏的男主角，一个是女主角，可以说那时候她们的起点是一样的。可后来，胡蝶的事业蒸蒸日上，而林雪怀的事业却屡屡受阻，最后他干脆弃影从商。
谁知道，从商也不顺利，接二连三的创业失败，胡蝶又一次一次拿钱给他重头开始。接连受挫的人，伤得最重不是他的荷包，而是他的自尊心。社会上关于他：“一事无成吃软饭”的新闻，也让他脾气更加暴躁，无处发泄的他，只能拿胡蝶出气。
胡蝶想来实在委屈，你不成气候，我无条件地帮你，别人笑话你，你反而来骂我。时间久了，胡蝶也无心在给他做心理疏导，做他的出气筒，她要和林雪怀解除婚约。
这也就是当年轰动一时的“蝶雪解约案”，按理说胡蝶才是这场感情的受害者，可舆论却一边倒的声援林雪怀，痛骂胡蝶“始乱终弃”！胡蝶可不是阮玲玉只会哭，她可是会闹的。
她一纸诉状把林雪怀告上了法庭，坚决要和他分手。转头她又接受了杂志的专访，第一次讲述了她与林雪怀之间的种种。很快，一个全心全意付出，却得不到回报，受尽委屈却被人倒打一耙，落得人财两空的苦情女主的形象扭转了事件的局面，舆论开始同情胡蝶，这个案子最终经过一年多的审判，宣布了胡蝶胜诉。
她与林雪怀之间，彻底划清了界限。
1937年，日军攻陷了东三省，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先生在上海《时事新报》上刊登的一首诗：“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言下之意是指张学良沉迷美色，才丢了东三省。此诗一出，张学良和胡蝶立刻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这可不是小打小闹，这可事关国仇家恨。只要处理不好，胡蝶别说演艺事业，就连自己的性命也堪舆啊！
可她再一次展现了她惊人的魄力和无懈可击的公关能力。
第二天胡蝶立即登报声明，自己根本没有离开过上海，也不认识张学良，什么一起跳舞，一起看电影完全就是无稽之谈。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她首先让电影公司发出正式声明，随后她又请了社会各界有影响的人士为自己担保。
尽管到了今天还有人提及“红颜祸国”的事情，但是这件事对胡蝶名誉的影响几乎不大了。
胡蝶是一个当机立断的女子，她知道解决舆论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出击，并且要把证据摆上来，用事实说话。舆论就像是众人吹气球，你不去理会就会越吹越大，负面影响也就越来越严重。当大多数人还将信将疑的时候，就是最有转机的时候。
她每一次面对舆论的围攻，下手都是快很准，在最短的时间内挽回自己的形象。
当舆论如海啸般来袭，喊救命是没用的，你只能自救！
4.
胡蝶与丈夫潘有声
胡蝶的第二段感情是与洋行职员——潘有声。
一个是知名的电影皇后，一个是普通职员，且不说社会地位，光财富就差异悬殊。社会上对于胡蝶找了一个洋行职员，也是诸多不理解。以她的条件嫁入豪门，轻而易举啊！
大家都以为胡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其实她是一个很现实的女人，为什么这么说呢？
她在答应潘有声之前，仔细权衡过追她的几个人：
潘有声收入相当于一个金领，不高不低，可胡蝶不缺钱啊，她不必把金钱当做择偶的硬件；另外，潘有声在遇见她之前是有老婆的，可他为了胡蝶主动离了婚，以自由之身和他在一起。说明此人非常在意胡蝶，也非常在意她的名声；最重要的是，他很支持胡蝶的演艺事业，胡蝶是一个很独立的女人，不论结婚还是恋爱她都不想失去自己，而嫁入豪门势必就要息影做他人附属，而潘有声愿意做光环背后的男人。
在众多追求者中潘有声也许不是最出色的，可他却是最合适的。
当幸福来敲门，有几个女人能像她这样的理性，认真的分析对方和自己，以及将来的“我们”。虽说感情是盲目的，但生活不盲目，婚姻也不。所以，必要的理性是在为双方止损。
1935年，27岁的胡蝶和潘有声结婚了。
婚后，两人感情和睦，一个离开了洋行，茶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个走进了有声电影时代，她依然是影后，依然有最钟爱的剧本，最爱她的观众。两个人在各自的领域中，各展所长，又在共同的小洋楼里，生儿育女。
几年间，胡蝶先后生育了三个孩子，可她的演艺事业却从未中断。
婚姻不是为了家人放弃自己，而是为了家人成为更好的自己。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了，胡蝶夫妇带着年幼的儿女一起迁居香港，在那里两人度过了一段安定的时光，胡蝶放不下心中的大银幕，仍然接拍了《绝代佳人》、《孔雀东南飞》等影片。1941年圣诞节前后香港也沦陷了，日军听闻影后胡蝶在香港，连忙派专人登门拜访，并且让她出演电影《胡蝶游东京》，以体现“中日亲善”。胡蝶也是直爽性格，国仇家恨当前，自己怎么能演这种电影呢？
她当即以怀孕了为由推辞了，随后她知道香港不能久留，决定与丈夫一起撤往重庆。
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一次撤退，在胡蝶清清白白的一生中留下了唯一的污点。
5.
戴笠
为了躲避日本人的追捕，她委托朋友将行李运回内地，他们则一身轻逃往重庆。这些行李中，有30箱珠宝，是胡蝶生平所有的积蓄。可在抵达重庆之后，她得知这30箱珠宝不翼而飞了，这可真是急坏了她。
战乱的年代，没有钱怎么活？更何况他们还要几个孩子。
有人给胡蝶出主意，让她去找戴笠，戴笠何许人也，他是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的特务头子，是蒋介石的左膀右臂，是国民党军统局的局长。
戴笠是一个粗人，他的原配妻子是一个乡下女人他从来只字不提。他一直视蒋介石为偶像，想像他一样娶个宋美龄这样，拿得出手的女人。所以，他多年来猎艳无数，只要对方条件还不错，他都会把她们送出国留学。可胡蝶在她的心中却是无可替代的，他爱慕她的一切，丰腴的身材，得体的谈吐，端庄的容貌。可以说，胡蝶满足了他对妻子的所有幻想。
梦中情人主动投怀送抱，还求他办事，30箱珠宝他两天之内给她找了回来，丢了的东西自然找不到了，这些不过是他自掏腰包的诚意。
聪明如胡蝶，怎么会看不穿戴笠的心思，可对方以丈夫孩子的性命相要挟，在重庆又权势遮天，她能怎么办？就这样，胡蝶被幽禁在了戴笠为她专门修建的囚牢——神仙洞内。
要说戴笠在外面是个杀人如麻的大特务，但面对胡蝶他却是把积攒了几十年的柔情都拿出来了。胡蝶爱花，他不惜花费一千万银元打造了一个花园，所有的品种都是从英国空运过来的。胡蝶喜欢浪漫，他就动用自己所有的关系给她制造惊喜，跟胡蝶在一起之后，他再也没有找过别人，胡蝶是他心中的一个梦，梦想成真他就再无她求。
我们且不论他得到胡蝶的手段有多乘人之危，但至少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真心给了胡蝶。
胡蝶呢？她是什么心态，自闭，自残，自杀她都没有。她接受了戴笠给她的一切，也接受了被幽禁的生活。闲暇时看看书，在监视散个步，和戴笠一起出席宴会，偶尔给他个笑脸。她心里住着丈夫，身体却被另一个男人霸占，她心里不屈辱吗？不恨吗？没有想过死吗？
也许都有，可她终究什么苦都吞下去了，她要活着，囚牢之外还有她的丈夫孩子。如果她死了，不就把残局和痛苦扔给了他们吗？
人不能活得太自私，也不能死得太自私。
6.
中年胡蝶
三年后，戴笠强迫胡蝶与丈夫潘有声离婚，因为他要名正言顺的娶她。胡蝶给丈夫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他可以霸占我的身体，却不能霸占我的心，我的心只爱你！”
当两人刚刚签好离婚协议时，戴笠忽然飞机失事，死了。潘有声几乎是第一时间内飞到重庆，把妻子解救了出来，阔别三年，历经磨难的夫妻俩终于重新在一起了。
她与丈夫一同回到了香港做生意，胡蝶夫妇开了一个工厂，专门生产“蝴蝶牌暖水瓶”。
两个人在香港日子，甜蜜而美好，据他们的子女回忆，他们几乎没有吵过嘴，两人嘻嘻闹闹如同一对热恋中情侣。胡蝶是一个情商很高的女人，她不爱比较，认为我手上的就是最好的，也不爱抱怨，战争已经让人生够惨的了，就让嘴巴给生活加点糖吧；她很喜欢夸奖丈夫，尽管潘有声常说：“我没你说的好！”可胡蝶还是坚持：“谁也没有你好！”
这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经历了那么多事儿，不管外界如何非议，也不管心里有多少伤口。他们始终把最好的那一面留给了对方，过去没给他们留下阴影，反而让他们更加珍惜彼此。
我最感动不是你爱从前的我，而是你爱每一个时段的我。
可惜六年后，潘有声因肺癌在香港去世，这对神仙眷侣，被上帝活生生地拆散了。
丈夫的离世，没能击垮胡蝶，她重新回到荧幕前，1960年，日本第七届亚洲电影节上，胡蝶荣登“亚洲影后”宝座。
1989年，胡蝶因中风并发心脏病在温哥华逝世。胡蝶在遗书中，只说：“蝴蝶要飞走了。”
胡蝶是一个内心强大到无懈可击的女人，不管什么样儿的流言蜚语，什么样儿的苦难折磨，都打不倒她。于顺境中她是光彩夺目玫瑰，于逆境中她是倔强生存的雏菊，她有一颗韧性十足的心，可以释放最大的快乐，也能消化最痛的悲伤。
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光有心还不够，还得有无坚不摧的心态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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