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

作者: 43a8eed0fef3 | 来源:发表于2018-07-04 09:47 被阅读169次
文 | 范傒子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异梦。

那年暑假,天气燥热,我独自一人跑去野外捉蚂蚱。回来时经过一片坟场,除了高低不平的坟头和残破不全的墓碑之外,四周空无一人。我斜睨着漆黑的墓碑,在坟场边缘快步疾行,忽然我僵住了,觉得有些东西缠住了我的脚踝。一阵风吹来,凉嗖嗖的,热汗全都变成冷汗。

我想喊,脑海里却闪过母亲对我的告诫,“在坟场不能乱喊,不然会……”我没敢喊,压抑着自己,站在墓碑旁。坟场很静。那种静,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慢慢向我挤压渗透,要么挤碎我,要我分离我,与我就要鼓出胸口的心跳声强烈对抗着。

“喵呜”,一声猫叫突然传来,叫声幽怨凄惨,撕开空气,也撕裂了我。仿佛从梦中惊醒,我抬头看看阳光和蓝天,一只鸟儿滑过天空,将我拉了回来,我渐渐恢复常态,那些缠绕我的鬼东西悄无声息地撤离了。我四处张望着。

在一块漆黑的墓碑后,我看到一只小小的黑猫,它毛绒绒的,没有一丝杂色,毛发枯燥,如一只软毛的刺猬。它的眼睛仿佛遥远而古老的灯火,向外射着镉黄色的光芒,颗颗星辰和黑子在里面漫延,有无法填满宇宙的浩瀚深邃。

它就那样瞪着我。

跑回家后,我惊魂未定,靠着门框气喘吁吁。母亲嫌恶地指着我手上的那团黑球,问:“这是个啥!哪来的?还不快扔了,黑漆麻乎的。”弟弟也吃惊地盯着我手上的东西。

“猫。大街上捡的,我要养着它。”我对她撒谎。倘若说了实话,她会不会把我也扔出家门?我思忖着。母亲转身走掉了,算是对我莽撞行为的默许。

从此以后,这只猫成为家庭的一分子。我吃啥,它吃啥,我睡哪,它睡哪,这家伙没心没肺的,躺在我腿上分分钟都能睡着。我给它挠痒痒,帮它梳理毛发,为它去池塘摸泥鳅。很快,它膘满肉肥,体魄健壮,整天腾挪跳跃着,像只小老虎,浑身的黑缎子宛若披风,油润闪亮。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黑森林”。

黑森林有个特点,从不吃老鼠,却以耍弄老鼠为乐。晚上躲在暗处,如一桶黑色油漆泼在那里,缓慢流动,目光如电,伺机而动。老鼠出现后,它猝不及防弹射出去,扑倒鼠类。深夜里,压倒性的怒吼声和惊惧性的惨叫声相互冲撞,摩擦着耳膜。

惨叫声渐渐弱下去,变得哀怨无力。黑森林伸出右爪摁住鼠类,枕在左爪上满意地打起了呼噜,鼠类睁着两只小眼睛,散出的光芒绝望黯淡。

早上醒来,黑森林满意地伸个懒腰,腾出右爪梳洗打扮,然后放开精疲力竭的鼠类。鼠类挣起身来,掉头看看四周,满腹狐疑,嗅动着,向前慢慢摩擦。旁边的黑森林以不可一世的傲岸测度着它。当鼠类挪出半米开外,待要大张拳脚之时,黑森林却闪电般出手,再次将它掀翻在地。

如此反复,鼠类在一次次绝望中奄奄一息。等到耍够了,黑森林咆哮着,对准它的喉咙刺出细长的尖牙……

不管怎样,黑森林是个好孩子,平常睡睡懒觉,晚上捉捉老鼠,与世无争。只是,我常常在梦中再次光临坟场,看见它当时瞪着我的眼神。

它就那样瞪着我,蹲在漆黑的墓碑下,仿佛墓碑融化后流淌的一滩墨汁,聚液成形。它乞怜似地叫着,两只眼睛浩瀚无比,深渊一样。我凝望它,它也在凝望我。在那光芒的照射下,我渐渐变得很虚弱,感觉自己被打散了,无根无由,失去浮力后会瞬间散落在地。或者被风吹走,或者被它吸入深渊。

阴风骤起,乌云从偌大坟场的边缘席卷而来,很快遮住了大半边天空,雷声似有似无,沉厚雄浑,闪电若隐若现,劈裂云层,妖魔鬼怪从裂缝里挣扎出来,踩着墓碑“咔咔”作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向前漫延。

那只黑东西,它的眼睛却格外亮,盯着我,分明在施咒:“快带我走吧,再不走就晚了!快带我走吧……”刹那间,我的悲悯战胜恐惧,一把抓起它,被一阵猛烈的狂风卷回家。

那一天,母亲赊回20只小鸡仔,圈在笸箩里,五颜六色粉粉嫩嫩,清脆轻灵地唱着歌,来回滚动着,仿佛一只只会发声的棉花团儿。黑森林好奇地伏在笸箩沿边,向那些小生灵张望着。

母亲伸出食指警告它:“大黑猫,别动那些小鸡仔,否则揍你!”

黑森林若无其事,仿佛对“大黑猫”这个称呼不甚满意。它依旧在笸箩边逡巡,时不时探头缩脑,有时一爪抚住笸箩沿,一爪伸出去,收起尖甲,用肉垫轻轻抚弄那些小鸡。那份从容,简直是仁慈的上帝在抚摸受难的孩子们。

做者无心,看者有意。黑森林围绕着小鸡仔做出的种种行为,被母亲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第三天,母亲醒来后便跑去喂小鸡,一边撒米一边唱歌,享受着小鸡仔的欢叫声,充满着对生活的想像。突然她呆住了,然后转头大叫道:“啊!……是-谁-干-的?”一个字是一个字,弹射出去,击到墙壁上,空气被撞得稀碎,把我们震醒了。

“啥事儿?”我努力地睁开眼睛问,沉重的眼眵使我看不清状况。身边的黑森林也慵懒地起身,将身体拱成一座桥,惬意地打着哈欠。

“一定是那只该死的大黑猫……一定是那只该死的大黑猫……”母亲念叨着,顺手抓起一把长柄条帚,向黑森林冲过来。黑森林第二个哈欠还没打完,正闭着眼睛回味时,条帚疙瘩狠狠地敲在它拱起的脊背上。

“喵呜……”一声长长的惨叫,黑森林在屋子里跳跃逃蹿着。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让你吃我的小鸡仔,让你吃我的小鸡仔……”

黑森林逃出屋子,母亲在后面追赶,我起床扑向笸箩,发现在笸箩的底部散落着四只断掉的小鸡腿。“完了!”我暗叫。

傍晚,黑森林回来了,一瘸一拐地,在我腿上蹭,我把它藏在身后,并偷拿了一块儿馒头给它,用眼色向弟弟示意。弟弟转过身,偷偷抱起黑森林,跑到隔壁房里去了。母亲不依不饶,吃晚饭的时候还在嘟囔:“它要是敢回来,看我不打死它!它要是……”直到父亲说:“你能确定一定就是它干的吗!”母亲这才住口不言。

此后,小鸡仔再没被吃掉,黑森林拖着一条残腿仍在耍弄着鼠类,不过看上去,它的动作少了一些潇洒。

后来,我交上了一位女友。跟女友无话可谈时,我就跟她谈黑森林,谈黑森林黑得如何纯粹,戏弄起鼠类来如何优雅,针对它的话题口若悬河。每次她都在我眉飞色舞时打断我,冷冷地问:“黑森林到底是怎么来的?”我立刻感觉自己被水流突然带入一个漩涡,好半天才挣扎出来,斩钉截铁地回答:“从大街上捡的。”

女友说:“切,我怎么捡不着。”

每次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她离我越来越远。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到外流淌着春天的气息和芳香。春意盎然的夜里,猫儿们悄悄地聚集在檐上,伏在墙脊上,眼睛里闪动着幽幽的光芒,共赴春天的聚会。窗台上常飘动着猫儿相互亲昵时的私言蜜语。黑森林有时也参与其中。

这天晚上,我梳洗打扮完毕,愉快地走出门去,望一眼墙上或瓦脊上那些蜷伏的游光暗影,脸上扭出一个隐秘的笑,匆匆去赶赴女友的约会。

女友早倚在一棵弯曲的柳树下等我,在她的背面,月光如水,仿佛把她和树都浇透了,洇成一张漆黑的纸片,我迟疑了一下,那纸片一言未发,向我招招手。

那晚,我们谈了好久都没有进入正题,我说她听,全在谈黑森林如何躲过一劫,我弟弟如何打滚撒泼保护它免受惩罚等等,几乎延续了一夜,她时不时插言嘲讽几下,薄如纸片的身体慢慢鼓胀起来。

最后,女友跃上柳树,在那段粗大弯曲的横向枝干上轻轻躺了下来,逆着月光,那鼓胀的身体暗影仿佛黑森林一样蜷缩在那里。她轻轻对我说:“我们分手吧!”

我吃了一惊,她的话猝不及防,令我既疑惑又委屈。她躺在高处,居高临下,我没有勇气触及。她的语气盛气凌人,令我自卑不堪,不仅不为自己辩护,反而拼命诋毁着自己。自怨自艾的暗潮汹涌,我不愿作任何抵抗,已经完全放弃。

我在河边游荡着,走走停停,感觉月亮向我投下不怀好意的目光。我望向河流远处,月光把它的嘲讽全撒在潾潾的水面上,跟我对视。昔日和女友一块儿夸赞过的鹅卵石也变得又湿又滑,沾染着邪恶与自卑的青苔。回头望望,那棵歪曲的柳树早已人去楼空,仿佛硬生生被带走了一片时光,截断了我的退路。

我又没有勇气跟随流水去向它前赴后继的远方。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残月隐在邻家檐后,将我家院子浸在蒙光氤氲潮湿阴冷的层层帷幕里。众猫咪仍在檐上、屋脊上、墙尖上追逐嬉闹。春天的夜气里,既弥漫着轻柔的私言妙语,也有雄雄相争的低沉怒吼。更有何处传来的那种欲求孟浪、生命癫狂与蚀骨销魂般的本能号喊。

这所有的声音对我来说,都是讽刺。

我踢开房门,惊醒睡梦中的弟弟,我摇着他说:“弟弟,你的弹弓索镖呢!你……你在一群叫春的野猫围攻下竟然还能睡得着!”

“啥!……妈把子的!该死的野猫!”弟弟睁开惺忪睡眼,跳下床,没穿长裤就拉开抽屉摸出弹弓。我在背后笑笑,弟弟还年轻,沾火就着的年龄。只见弟弟抽出两支雪亮的索镖,理了理弹弓的胶条蹿出门外。我紧随其后。

“在哪呢?在哪呢?妈把子的!”弟弟嘟囔着。我拍拍他的肩头,指了指房脊,那里正有两只猫咪在亲昵缠绵,幸福蒙蔽了它们的警惕性。弟弟套上索镖,拉直胶条,瞄准了它们。“妈把子的,老子要来个一箭双雕!”弟弟轻声嘟囔着。索镖“哧”一下划破夜空疾驰而去。

“喵呜……”一声惨叫,一条黑影从房脊滚落,在索线的缠绕中挣扎着,“啪”一声坠到地上。是只黑猫,索镖贯穿了它的胸部,它朴棱几下就再也不动了。“妈把子,不会是黑森林吧!”弟弟骂道。

“不是!要小得多。”我用脚拨弄着黑猫,翻看着。我从来没见过它,弄不清到底是谁家的黑猫。这时候,“喵呜……”头顶突然传来凄惨凛冽的另一声猫叫。我和弟弟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只见黑森林伏在上方的瓦沿上,瞪视着我们,向我们怒吼着。那眼神在慢慢扩散,里面的光点裂变式地蠕动着,不慌不忙,又势在必得般地吞噬着一切。

我和弟弟吓傻了。看看脚下那只死去的黑猫,意识到我们犯了大错。

黑森林并没俯冲下来,它狠狠地瞪了我们一会儿,动也不动,然后将目光默默收网。我们的心跳在网中猛烈冲撞,始终没撞破这张网。黑森林收紧网,捞取了我们的灵魂,转身悠悠而走。它轻轻地跨过房瓦,攀到屋脊上,三跳两跳在夜幕里消失了。

趁父母不注意,趁天还没亮,我和弟弟找个小铲儿,将那只死猫埋在院子的一棵桃树下。

以后,黑森林一直没有回来。天长日久,除了我梦中那些无法磨灭的片段,这个家几乎湮灭了黑森林的记忆。

不过,弟弟的行为却越来越怪异了,他有时半夜起床,挪到黑森林曾经伏卧过的长椅上,身体屈成拱形,趴在那里酣眠。有时候吃饭时找不着他,当饭后撤下饭碗,桌上只剩一只鱼盘时,他突然从门外蹿进来,矮小瘦弱的身体跃上桌面,跪在鱼盘前,俯下嘴巴去啄食鱼骨上的残汤肉汁。

母亲吓坏了,抄起墙角的条帚没头没脸地击向弟弟,口里却大叫着:“打死你,这只破黑猫……打死你,这只破黑猫……”

弟弟却跳下桌,立起身来,面对母亲“嘿嘿”傻笑着,母亲手中的条帚再也挥不下去了,无力地垂落下来。

反复几次之后,有一天夜里,我偶然听见母亲跟父亲悄悄商谈着:“我们还是搬家吧。”父亲的肩背缩得很紧,拳头捏得咯咯直响,最后松了一口气,山一样的肩背瞬间坍塌了。他一拳砸在膝盖上,砸出火花四溅的一个字:“搬!”

半年以后,我们搬到新家,新修的房子宽敞明亮,再加上秋收的喜悦鼓舞人心,我们都从天高气爽、耳目一新的环境里重新苏醒了。弟弟也不再扮猫捣蛋,我也在卧室的那张新床上觅到了关乎未来的梦境,不再继续于旧日的噩梦里纠缠。

深秋过后,一天中午,我去旧宅寻找遗落的一件物品。我打开院门,短短几个月,杂草野菜已经铺满了整个院子,弥漫着门可罗雀的悲凉。堂屋的门锁已有锈迹。我试探着插入钥匙,推开屋门,灰尘回风蛇动,在秋日的阳光下细碎地起舞。屋子里也铺着细细的灰尘,潮湿的角落里,几棵杂菜正喷吐着孱黄的嫩芽。

时过境迁。是什么?甚至让野草也认为我们抛弃了这个地方,抛弃了这座房子。

我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那件物品。我颓废地坐在尘土上,看阳光穿透窄窄的窗户,光线里的灰尘粒子萦动蒸腾。看隐秘的角落里,不知名姓的古灵精怪任意出没,肆意狂欢。

院门紧锁着,房门紧闭着,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既感到恐惧,又感到隐秘新奇。在荒无人烟的寂静里,享受着与时空一同坍塌的自由,也等待着体验那莫名的神秘带我何时堕入地狱般自我毁灭的淋漓。

窗外突然“喵呜”一声。

这一声“喵呜”,在宇宙浩瀚中无关紧要,在凡语俗听中视若轻尘,在喧嚣尘上里啻为噪语。而在我的耳中,分明是一种召唤。

我走出门去,寻找那声“喵呜”,分开那些杂草野菜,向前穿行。突然我停住了。我发现一只硕大的黑猫蹲在前方,蹲在那里,那块地方一米开外寸草不生,就在弟弟射死的那只黑猫被悄悄埋葬的地方。“啊,黑森林!”下意识瞬间提醒了我,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是,的确是黑森林,它就蹲在那里,浑身无一丝杂色,如一堵漆黑的墓碑般醒目。镉黄色的眼睛,颗颗粒子依旧在眼神深处无限漫延,数不尽的浩瀚深邃。

它就那样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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