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文 | 范傒子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嘘，秘密。

杨媛，是我们宿舍的舍花，是我们班的班花，是学校的校花，人称“三花聚顶”。

能跟“三花聚顶”生活在一个宿舍，是我们的荣耀，也给我们带来了痛苦。杨媛漂亮，身材高挑，冰肌玉骨，特别是一对前胸，生得傲岸挺拔，让我们羡慕得要死。当她拉上窗帘换衣服时，大家都争先恐后围上去看，啧啧称赞，然后退下来扼腕叹息。

杨媛“啪啪啪”地抽打着伸来的咸猪手，却笑着说：“干嘛！怎么围上来一群苍蝇。”

晚上熄灯后，有只叫季英的“苍蝇”常常假装梦游，悄悄地踅进杨媛的被子，百般乞求能摸一摸她那对傲岸的存在，仿佛摸过之后，自己的身材也能傲岸起来。

但我不一样，我既不上前围观，也不会发生因梦游而上错床的误会。我来自农村，身材矮小，体型瘦弱，她们对我而言，都是神，高高地塑在神位上，只能膜拜而不能亵玩。

她们哭时，我跟着哭；她们笑时，我陪着笑。她们悲伤时，我也悲伤；她们快乐时，我也快乐。我存在着，荣耀着，羡慕着，也沉默着。

当然，作为“三花聚顶”式的人物，光有漂亮是不够的，还得有气质。杨缓着装讲究，做事干练，待人接物周到沉着，除了“三花聚顶”之外，一枚领导气质的光环也晕绕着她。

我有时在想，我猜大家也在想，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丰厚物质与时代精神兼备的家庭，才能养育出这么好的姑娘？

这位“三花”姑娘，无论在任何场合或地段，走起路来都挺胸抬头，舞态生风，由上而下透着一股骄傲与自信。

就连学校的政教处主任张葳，在与她擦肩而过后，她未语先笑的一声“张主任好”都会使他两眼放光，走起路来格外轻便，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一天早上，杨媛起得早，叮叮当当坐在桌前描眉画妆。老大闻华被惊醒了，从薄凉被下探出脑袋，没头没脑地说：“还以为天亮了……原来是场梦，继续睡！”说完翻个身，又将头埋在被单下。

杨媛却笑道：“你说啥！偶尔起个早，也不用这么损我吧？”说完，手中的梳子飞出去，砸中了闻华裹在被单下圆滚滚的大屁股。大姐“唉哟”一声坐起身来，一边抓起梳子梳理她乱蓬蓬的头发，一边辩解道：“从没见你这么早起过，还不是太阳打西边冒出来了！”

大清早的，要是别人这么吵，吴辉早反对了，早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开始批评人。但这次吵的不是别人，而是“三花聚顶”，所以她重新裹了裹被子，嘟囔了一句：“大清早的吵啥吵啊。”那声音连自己也听不清。

我躲在被子里，面朝墙壁，一动也不动，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担心别人发现我早醒了。

季英在上铺，将一条大长腿伸到床铺外面，白晃晃的。她也开始发言，声音透过她的大长腿向外扩散着。“我刚还纳闷呢，老二起早床，也从来没那气势啊！”

大家沸腾了，七手八脚揭开薄凉被，一片白花花的，开始起床叠被。

老二段娟不满地说：“哼，明天我要起更早，也化个轰轰烈烈的妆给你们看看！”

一阵“噼里啪啦”忙活之后，宿舍里稍稍平静了些。只见杨媛摸摸枕头下，又掏了掏床单与床垫的夹层，然后划拉几下面前的桌洞，面带疑惑，直起身来自言自语道：“到底放哪了呢？”

老大回过头来问：“啥放哪了？卫生巾啊！”

“你妹啊！”杨媛白了一句，转而正色道，“我的钱去哪了呢？”

“什么钱？多少？”老大问。

“我的生活费，500块啊！”

“真的假的啊，那么多钱你咋胡乱放！”吴辉表达着她的惊讶。

“这还有假！昨天中午我妈刚把钱打我卡上，下午还是姜红陪我一块去银行取的，整整五百块嘛！”

“是啊，没错，是我和她一块去取的……”姜红证明道，又转身问杨媛，“想想看，取来后你放哪了？”

“唉，事就巧在这里……昨天取钱回来后，刚想把钱放到墙柜里，邻班的宣传委员就着急忙慌跑过来跟我商量出板报的事，我转身就跟她走了，这钱就不记得放哪了……”

“会不会还在你兜里？”于花问。

“全身的口袋我都翻遍了，没有。”

“会不会丢了？”我问。

“你是说……我揣着钱跟人家讨论黑板报，半道把钱丢了？不能啊！模模糊糊记得，我把钱从袋里掏出来了，一定是放在宿舍了，要么枕下，要么床上，要么桌洞……”杨媛直视着我的眼睛说。

我低下头去。

“你再找找，再找找……”季英说。

杨媛转过身去，在枕下、床上、桌洞里一阵乱翻，最后颓废地坐在床上，她哭了：“完了，看来是找不着了……那可是我的生活费啊，怎么办啊……”

她貌美、聪明，“三花聚顶”，所以哭起来格外惹人怜爱。我们都被打动了，大家静默无声，宿舍里好像弥漫着哀乐一般。仿佛丢的不是钱，而是魂儿。丢钱的也不是她，而是我们。

“大家这是咋了，丢钱咱找钱，怎么弄得跟追悼会似的！”老大闻华首先打破沉默。杨媛破涕为笑。闻华又说：“大家翻翻自个儿枕下和床铺……要不要她在忙乱中，把钱掖在咱的床上了？”

下意识地，大家纷纷翻看着自己的床铺。我仔细翻看枕下、床铺和桌洞，真希望那闪着红光的五百块安静地躺在那里，我好欣喜若狂地抓起来，递到杨媛的面前，用以抚慰她的心伤。但我失望了。

老大已经托着她的下颌骨开始思考了，她的形象酷似罗丹刻刀下冷静深刻的“思想者”。

“既然这钱没丢到路上，就放在宿舍里了，宿舍里却翻不着，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季英表情严肃，眼神倍亮，食指指向宿舍的上空说。

“那就是出鬼了！”闻华将手放弃了下巴，抬起眼睛啮合着季英的话茬。大家想笑但没笑，以征询的眼神巴望着严肃的季英。

“是！是出鬼了，出小鬼了，而且这小鬼就出在我们宿舍！”季英一字一顿地说。

“谁呀？出什么小鬼啊？你呀我呀？”闻华望望四周，不相信地看着季英。

“没查出来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都可能是那只隐形的小鬼！”季英的干脆利落让人吃惊。

“你的意思是……我们宿舍有人偷钱？这可能吗！”闻华说，“大家都一个宿舍住，就像一家人过日子，谁能下得去手！”

“这很难说，”季英摆摆手，“钱，毕竟是好东西！人容易见利忘义，一念之差，哈事都能做出来。你，或者我，或者她。”说完，她用锐利的眼神扫视了一圈，扫过我的眼睛时，不知为何，我感觉我的眼神无处躲藏。

“你？”闻华对季英说，“谁都知道你是个小富婆，从不缺钱花，你会在乎那区区五百块？而我……我就不多说了，我这人虽然贫穷，但绝不下贱！”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手掌猛然向下挥舞着，仿佛一把利刃劈裂了一些东西。把我们之前对她的偏见也劈掉了很多，她的形象立刻结实地站在我们心上。

“此处应该有掌声！”吴辉说。

“大家正经一点儿好不好，”季英抿着双眉说，“现在是查案，不是演小品。”

“最好别在咱自家人身上较劲先，外宿舍的人员流窜作案更有可能！”段娟一手挑翻自己的枕头说道，“依我看，咱宿舍就没那种能偷钱的人。”

冷场。

“算了，大家别猜了，一猜人心就散了，这事我得告诉老师，让老师查去……到点了，咱们上课去吧。”杨媛看看腕表，悲戚地说。

一上课，杨媛就把此事报告了班主任王洁英，班主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愣了片刻，一挥手暂停了课跑出去，把这事报告了政教处。政教处主任张葳蓦然站起来问：“谁？你说谁？”

“杨媛！”班主任晃动着两只无处安放的拳头说，“就是那个学习好，又能团结同学的杨媛，丢了整整五百元！”

“嗯……这可是大事啊，”张主任的右拳不轻不重地砸在桌子上，“丢钱这种事，建校以来史无前例啊……这股风一定得刹住……”不一会儿，张主任带领班主任推开了教室，沸腾的教室立刻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跟着张主任走上了讲台。

张主任将教室扫视了一遍，把两只拳头紧握顶在桌面上，顿了顿后，他雄浑的磁性嗓音带着沉痛的情感开始在教室里弥漫回荡：

“同学们，我刚刚听到一个不太文明的消息……杨媛同学丢钱了，整整五百元！确切地说是被人偷走了……那么好的一个同学，遵规守纪热爱学习，她是我们班，乃至我们学校的骄傲，那么好的一个榜样，你们怎么忍心动她的钱……呃……这个事情非常恶劣，可以说建校以来史无前例，这是刚刮起的一股歪风，必须把它打压下去！”

班主任附和着说：“是啊，必须打压下去！”

“我看这么办吧，学校暂不进入调查过程，就当给偷钱的同学一个机会，仅限今天一天，请偷钱的那位同学主动还回来！”张主任部署完毕走下讲台，离开之前，眼光特意在杨媛脸上多留了几秒。但见她的双眼雾蒙蒙的，两行眼泪打湿了前腮，有“梨花带雨”的娇柔怜爱。

整整一天，大家心事重重，等着有人登门道歉，或者把钱偷偷还回来。可是等到晚上熄灯前，也没有任何动静。熄灯了，我悄悄地蜷在床上，静静地听她们热烈地讨论着钱的下落。她们时而扼腕叹息，时而义愤填膺。

“明天，我还得告诉老师。”杨媛最后说。

夜空中，不知谁轻轻“唉”了一声，那声叹息轻轻滑过，却在我们心上亮到凌晨。那一晚，大家都在床上翻来覆去煎了好久。

第二天上课后，班主任王洁英再次走进政教处汇报结果，张主任听完情况后说：“看来，是时候采取措施了……那，王老师，你认为下一步怎么办？”

“这，我也说不好，”班主任思索着说，“要不，分别找她宿舍的同学单独谈谈？”

“嗯，王老师，咱想到一块去了，”张主任说，“这样，你先把季英同学找来吧。”班主任应了一声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季英进来了。

张主任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五千前的文明讲到建校的历史，从同学的友爱讲到个别同学的优秀，最后才直指问题的核心：“季英同学，你有没有拿杨媛同学的生活费？”

“没拿！”季英高傲地回答。

“那你认为谁会拿？”张主任再次问。

“这很难说，我也不能胡乱推定。”

“那这样，你将你宿舍同学的家庭情况和性格分别介绍一下吧。”张主任最后要求道。

季英回去了，依次叫来闻华、段娟、姜红、于花、吴辉，最后轮到我，我也回答“没拿”，却感觉自己怎么也表现不出季英那种冠盖群芳的气势。张主任的第一轮查案宣告失败，他将王洁英再次请到办公室，讨论另外的解决方案。

“虽然没有查出结果，却另有收获，”张主任对王洁英说，“通过对七个同学的单独谈话，我基本掌握了她们的个人信息及家庭情况。”

“那你的意思？”

“王老师啊，你想一想，这些学生都还是些涉世未深的孩子们，她们拿钱的目的应该很单纯，不外乎……”

“哦，明白了张主任，我们只要分析出谁最需要这笔钱，那就是谁……”

“对！只有家境最贫穷的人才最需要这笔钱……王老师，我都了解清楚了，你先把王韦请来吧！”

班主任推开教室的门，探进半个身子微笑着向我招手：“王韦，你来一趟吧。”她的微笑更加令我忐忐不安。

这次，张主任并没和我肩并肩坐在沙发上交谈，而坐在他那张大桌子后面，居高临下，对着我直言不讳：“王韦同学，你家的情况不是太好吧！”

听完这话我很尴尬，事实上，我并不愿意提及此事，也不愿意让人知道我很穷，因为那是我自尊的最后一道屏障。

“是，我家很穷。”我轻轻地回答。我虽有自尊，但从小到大，父亲并没教会我撒谎。说完这话，感觉最后一道屏障也被撕裂了。

“是啊，正因为穷，所以你更需要杨媛同学的那笔生活费。”

我睁大眼睛，在被撕裂了最后一道屏障后，更加什么也抵挡不住了。我预想的最黑暗时刻，终于来临了。我闭口不谈，沉默着。不是在无声地抵抗外来的攻击，而是在缝补着自己的裂痕。

“是不是！”张主任加重了语气。他迫使我抬起头来，让我的语气里满含着悲愤。

“张老师，我是穷，而且一向没富过，可是，我爸爸从没教过我偷取人家一分钱！”

冷场。

三天过去了，张主任始终没有停止调查，并将访谈延伸到了全班，他甚至亲自来到宿舍，打开了宿舍里我的柜子肆意地翻找着。我站在一边颤抖，感觉他那双手不是在翻我的柜子，而是在撕扯着我的衣服。他翻完后，摆摆手对我说句“你是清白的”然后摇晃着离开了。

我的衣服却千疮百孔，再无法缝补。我感觉，他把我变成了一个我自己都无法接受的小丑，羞耻心被吹得七零八落。

五天过去了，杨媛跑到政教处，流着眼泪说：“张主任，谢谢您……钱没了就没了吧，许是我不小心弄丢了，宿舍里都是好姊妹，她们是不会偷拿我钱的。”

后来，张主任在会上说：“你看看人家杨媛同学，多么深明大义……为避免恶劣影响向外扩散，我们不再调查了，决定从学校里拿出一部分预备费来接济杨媛同学……”

全班同学为杨媛欢呼着。

事情似乎解决了，杨媛带领大家在宿舍里载歌载舞，嚷嚷着要请大家吃米线，她们一窝蜂都走了，却没人来招呼我一下。我坐在黑暗的宿舍里，也不开灯，用不吃晚饭来惩罚自己。

她们的生活一片祥和。笼罩在大家头顶上的丢钱阴霾似乎被风卷走了，天空一片晴朗。只是后来的几天里，无人主动搭理我，并下意识地避着我，射向我的眼光里闪动着锋芒，言语之间也隐藏着伤人的尖刺。

宿舍里，灯光照得满室亮白，我的床所在的那块空间却笼在一片阴影里，黯淡潮湿。在路上，我走到哪里，仿佛都被裹在一片浓雾下。我更加沉默了。

周末的下午，我颓废地躺在宿舍里，用床单包裹着自己，回味着自己的人生。门突然被撞开了，有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用手上的钥匙“哗啦啦”开着墙柜，似乎着急拿东西离开。此时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她接通电话，夹在颈肩之间，歪着脑袋，腾出双手继续翻东西。

“闺女呀？”对方的声音从手机里清晰传来。

“唉，妈妈呀，有啥事啊……什么？你才把我的生活费打卡上啊，你要饿死你闺女，我可是你的亲闺女啊……”

声音证明，她是杨媛。

“唉，闺女啊，都怪妈妈没本事，小买卖也赔了不少，东拼西借今天才给你凑上……”

“好了，知道了，我有急事先挂了！”

接着，“噼哩啪啦”的锁声，关门声，脚步渐渐远去了，最后消失殆尽。我猛然掀掉被单，从床上坐了起来，双眼直直地望着墙柜。

我找到姜红，拉她到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我问：“姜红，你仔细想想，那天你和杨媛去银行取钱，果真看到她将钱取到手了吗？”

“你问这干嘛？”姜红第一时间反应道，不过她看了看我坚定的眼神，说，“一块去是没错，但我们先在小饭馆吃饭了……杨媛啊，好人啊，是她请我吃的饭，末了还说天太热，先让我坐那吹空调，也就几步路，她自己去银行取了钱就来……”

一瞬间，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惧那些眼光里射来的锋芒，也不害怕那些言语里的尖刺。有种叫做“高贵”的东西潜滋暗长，塑成了我心上的铠甲。我把那些笼罩的阴影和浓雾也撕开了，阳光照耀着，自己怯懦的肌肉里慢慢长出了坚硬的骨骼。

这件事被我深深地埋在心底，谁也没有透露。因为我觉得，我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顽铁，无论经过任何埋藏或击打，我仍能生存下去。而杨媛，她是一朵鲜花，是个耀眼的明星，倘若……她的一生就毁了。

因此，每次望着谈笑风生的“三花聚顶”，我的心底总有个声音在悄悄提醒着我：“嘘，别说，这是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