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民间有“敬惜字纸”的习惯,所以阅读成了庄严的事,未必沐浴焚香,起码犹如听教。小时做“读后感”的作文,必谈如何受了教育云云。
书读多了,才觉得美妙的阅读体验并不是听教,而是聊天。
以前有人让我推荐世界通史的入门读物,我总是推荐韦尔斯的《世界史纲》。 阅读《世界史纲》像读一本小说,深入厚厚的三十八章,文笔妙曼,荡气回肠。做为一位受到萧伯纳推崇的作家,韦尔斯在书中充分发挥了他的这种才能。
我有个私见,记史需要好文字。荷马、司马迁怎么都算历史上最好的作家了。
《世界史纲》原版于1920年,书中许多的历史结论在80多年来,已有许多修正。加上85万字的篇幅,毕竟是个不小的阅读挑战。
我后来倾向推荐《最动人的世界史》和《最动人的人类史》,这套书是法国1997年的畅销读物,两本加起来才19万字,更重要的是,书是由对话组成的,轻松得就像聊天。
或许让历史学家尴尬,迷人的历史叙述总不出自他们的手笔。《世界史纲》是作家眼里的世界,而《最》系列是科学家眼里的历史。当代的科学飞跃,如量子力学、天体物理、生化基因的研究成果,已经重构了新的世界历史。
虽然是科普读物,参与对话的几人都是法国顶尖的天体物理学家、有机化学家、人种学家、遗传学家和考古学家。我是最赞同大师著小书的,而且他们带入了他们领域最新的成果。
他们把眼光投向了时间最深的地方——大爆炸——宇宙的诞生,世界历史被扩展为150亿年。这才是真正宏大的历史观,而地球45亿年的历史被他们形象地比喻为一天:
“假定地球产生于零时的话,生命就在将近早晨5点钟的时候诞生,而且一直都在发展。直到晚上8点钟才出现了最早的软体动物。接着到晚上11点钟产生了恐龙,它于晚上11点40分灭绝,使哺乳动物的迅速进化有了充分的自由。我们的祖先只是到午夜之前的5分钟才出现,直到最后一分钟他们的脑容量才增长了一倍。工业革命是在最后的1%秒才开始的。”
《最动人的世界史》将对话像戏剧一样分为三幕:宇宙、生命、人类。或许人类一幕(即传统的世界史)只有不到3万字的篇幅,无论如何都太简约了,所以诞生了《最动人的人类史》,也分为三幕:领土的征服(人类祖先的迁徙)、想象世界的征服(艺术与宗教的童年)、权力的征服(社会的完成)。
这是简单而漂亮的分类,构成了宏大叙事。
现在学界说起宏大叙事仿佛是一种讽刺,因为宏大叙事与其说是一种历史叙事,不如说是一种历史构想,一种完满的构想,不免带有神话的色彩。宏大叙事必然包含不曾经验到甚至无法经验的环节,神话用想象来补足这些环节,而现代人则用推理来补足。宏大叙事的尴尬之处就在这里。即便你可以正确地指出某种趋势,但是你无法落实很多细节。方舟子们搞科学打假之所以经常胜出,靠的就是在细节上逐房逐屋地跟你巷战,攻一点而不及其余,哪个坎儿上失守对你来说都难免灰头土脸。
但宏大叙事是我们认识世界和描述世界的思维模型(巫术的前提是相信万物是神秘联系的,整体的。),就像孩子努力地寻找碎片来拼图。更多的意义可能是在审美上的。
美国历史学家大卫•克里斯蒂安在2003年出版了《时间地图》,同样从宇宙大爆炸开始叙述,被同行们誉为:“这是一项伟大的成就,类似于17世纪牛顿运用匀速运动定律将地球与天体联系在一起的那种方式……”我猜想他们都没有看过1997年这两本法文科普畅销书。但克里斯蒂安自己认为,他所做的是构造现代的创世神话。
神话的魅力是从人类集体记忆深处传来的。
而语言的魅力往往来自个人。好的通史叙述都不是来自集体创作。相比之下,文学通史更需要好文字的承载。记得好像是位科学家,他跟自己的子女说,中国没有漂亮的文学史和美术史,因为少有才性、学识、胆略兼具的著述者。听着让人泄气,于是有人推想出两位理想人选——鲁迅和钱锺书,惋惜他们没有给我们留下一部理想的文学通史。
可以接着聊下去。鲁迅是有其心而未尽才的,至于钱锺书,虽有宏大的文学史知识储备,却无宏大叙事的心思。他曾引用克尔凯戈尔的话,说黑格尔造一个大系统,他自己也不能住进去,旁边还要造个小房子自己住。这个大系统有什么意义呢。伯林讲了有两种人,一种是狐狸,样样都知道,这就是钱锺书;一种刺猬,刺猬一定要造一个大东西,这个大东西在哲学上讲就是系统,文学上也可能称它是文学系统文学理论,这个东西钱锺书没有兴趣。余英时先生说钱锺书注重的是中西相同之处,因为讲相异之处,就是要讲一个大的背景,大的架构。所以他避免这种大的判断,也可以少给人家攻击的余地。
所以另一个理想人物或该是闻一多,读读他《神话与诗》里的有关文学史的论文,取精用宏,美得惊人,比他的诗好。
(怀人按:十年前写的书评文字,觉得还能读,就贴上来分享了。那时还没有风靡世界的《人类简史》。)
网友评论
"我有个私见,记史需要好文字。荷马、司马迁怎么都算历史上最好的作家了。"
赞同!
我想看看闻一多的那一本,是本小薄书吗,怀人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