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湖，南部上空
八月的村庄流淌着热气，田野、马路和洋杉林，都在聒噪的蝉鸣中愈显寂静。这样，五光十色的烟火一声声绽放在村落上空，反倒显得有些落寞。
连着三天，村子南边那簇小小的平房都是灯火通明，一早一晚还有不停歇的烟花朝天发射着，好像卯足了劲儿要把天空刺穿。
没什么好卖关子的，烟花为了女孩放，为了那个十六岁的新娘，照我说，任烟火把天空刺穿也是合理的。
因为值得。
那样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永远微笑着,两弯乌黑的月牙眼里盛着一泓清水，朝你望一眼都透着愉悦;永远扎着高高的尾辫，手里抱着一摞纸筒或是一把野花奔来跑去，不管熟人生人都笑着打招呼，末了不忘来一句——“今天过得好嘞”
她只上过小学，天资不高，但脑袋里自有一套理论，率真活泼之余，还养出了一股生意人的泼辣和精明。
偶尔有人开玩笑：“芳子啊，今天赚到几块嫁妆钱？” 她便恼怒：“什么嫁妆钱!怎就不能是我盖房子、买衣裳的钱!都是没影的事儿，您偏得挑个不正经的瞎说!”
再有人逗她，说她家烟花爆竹十个有八个不响，她就小脸一鼓，提着一口气说：“您信不过我送你一挂，挂床边上。明早我给点着了，保准叫醒你!”
女孩家里做烟花生意，读完小学她就回家帮工去了。
附近三五个小村子的烟花铺里属她家生意最好，所以一到旺季，芦苇开始蔫枯、麻雀在茅草间筑巢、甚至不等第一片雪花飘落时，为过节、办喜事买烟花爆竹的人就开始络绎不绝。
而每年的六七月份，南方多是梅雨季，烟花易潮，芳子一家就暂时关掉店铺，改去邻村亲戚家的工地做活。
从芳子十二岁离开学校起，年年如此。
而我不同。
读完小学，一路上了初中、高中、大学，离那个小村庄越来越远，村庄里的故事，也仅能在和家里的老人电话絮叨时得知一二。
有一年夏天，记不清是哪一年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芳子。
她站在家门前，手中提着一个黑灰色泥桶，看到我走过来就远远地招手，远远地笑。背后是一片藏蓝的湖水，长了水草，密麻麻地在夜幕下，发着幽深又沉静的蓝光。
烟花新娘
那个场景像是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可是她后来说了什么，我却记不清了。
大概是几句寒暄，几句玩笑。像她这样的女孩，纵然不再上学、读书甚少，也不会让你感到太大的隔阂。得承认，有些人生来就有亲近人的本事。
那是见她最后一面。
而我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逝，在公式和文字间，那些玩乐的时光、儿时的伙伴，连作文也不常光顾了。
十六岁那年夏天回老家，路过芳子家时，居然看到绕房子摆了一圈的烟花。人来人往，在几栋别扭的小平房中间穿梭着，看样子是有事儿要办。
匆匆别了几眼，唯独没看到芳子。
感到好奇便问了祖母，答说：要嫁人了咧。自己还是个孩子就有了孩子，那个表兄就是个畜牲! 好好一个水灵姑娘，有对豺狼爹妈，嫁过去，就是把那孩子往火里推呀……
祖母的语气不无伤感，我却把那几句话在脑海中使劲回味了几番，才意识是怎么一回事儿。
“也不算奇事吧，在任何一个偏远的村庄，这样的事情总在发生” 我这样宽慰自己。
可有些感情是发自内心的，无论怎样，我都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当所有人都让我去陪陪芳子，去帮她梳妆打扮、迎接婚车时，我才意识到，我对这个玩伴有多珍视，对她的遭遇有多同情，对我的爱莫能助有多气愤。
她结婚那天，我连家门也不敢出，我不知道用什么表情、什么姿态面对她。我的内心是恐惧的，自私的。听说她不哭也不闹，只是丢了魂似的巴巴望着人。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烟花新娘
兴许是之前下了大半月的雨，芳子家的烟花一连放了三天，也没给空气带来一丝燥热，自始至终是温和而悄无声息的。
在我家阳台一角，远远地能望见她家。那几天的傍晚，我总能看到一簇簇升起的烟火，从暮色四合到群星初上，余光洒在门前的野湖上，直至每户每家都亮起灯来。
一般人家嫁女儿是没有这种传统的，为什么这么做，除了她的爹妈，一般人也说不清楚吧。
后来再望过去，除了几栋平房，门前的湖水，就什么也没有了。烟花放完了，门又重新锁上，听说她的家人南下打工去了。
烟花新娘
晚风湿润而温热，突然想起小时候，她还和老祖母住在山坡上，青石板砌成的大门朝着西面，门前还种着棵小石榴树,刚比那时的我们高一点儿，我们就趴在树下的石凳上写作业。
那棵石榴树开花时是最美的，不那么规则的花瓣伸展自由，在傍晚的微风任意摆动着。坐在树下的石凳往远处看，夕阳的位置置正好，火红的硕大一个，挂在细细的枝干上，和石榴花映成一片。
那时也是八月，没有人想要看烟花。
对于未来我们只是遐想，未来究竟有远?我们会长成什么样的人?
时间一点点把问题稀释，把答案揉碎，放进日常琐碎的思索中。在我们还未得知答案时，双脚就已开始迈向未来。
十六岁的烟花新娘也是这样，或许在她经历的琐碎之中，有一个片刻，就是她前进的转机。
唯有祝福。
注：
八月份回老家，在抽屉里翻到了几年前的日记。都是乡下女孩，她结婚的时候我还在市里上高中，小时候一起在石榴树下写作业的场景清晰可见，一晃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我们都过着自己的生活，好坏都在自己领悟。没什么特别的，少数闭塞的乡村女孩都逃不脱这样的命运，有更好也有更坏的，世界这么大，可能性太多了。写下来只为纪念，顺便回味一下那几晚的感触，悲哀且侥幸，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现在仍没再见她，祝好。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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