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又名月光花,盛开于苍茫幕色之中,谢落于晨光熹微之前。——清少纳言《枕草子》
待繁华落尽,年华凋朽,青春的暗色历历可见。
当我和我的青梅竹马重逢的时候,她早已绽放为一朵惊世艳绝的罂粟花,从那以后我便觉得,她实在不应该再叫做夕颜了。
契 子
她常说的话是,爷,给妞笑一个。
我便学电影中旧时老北京,粗声应她道,得咧您呐——,随便挤个鬼脸。
她就像纨绔子,伸手揽我肩,仰天大笑,窈窕淑女却有豪爽气。有时候把眼睛弯成细细月牙,媚声笑我道,比哭还难看。有时又娇羞入人怀,双手虚握如猫拳,做势要打。
——我原以为,我们可以就这么没心没肺嬉笑打闹过一辈子的。
一辈子陪在她身边就好。
可是天不由人,我们总聚少离多。每当宾主尽欢繁华落幕,她总是拉着我的手,深情对我说,多写信啊多写信。
话虽如此,她自己是却是最不爱动笔的那个人,所以我手头便只有她一封信,那是她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里说——她如踏青的游子兴尽而返后抛掷在地的姹紫嫣红,又如夜阑人静曲终人散后倾倒在地的金樽银盏,只剩下几支残红,一盏寂寥。
回想起来,夕颜信中所言,与我那次见到的光景确是十分稳合。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在这城市一角残旧的贫民区。逼仄屋角歪斜着摇摇欲坠的简陋行军床,床上瑟缩着一枝失血的,苍白的花朵。
那花朵,便是夕颜。
1
我与夕颜初次重逢时,她早已在重庆模特界小有名气,人也出落得落落大方,容貌无可挑剔,妆容精致不造作,身姿典雅不招摇,韵致自然,进退自如。她此番是来K城车展走秀,也以公司名义参加我们公司筹拍的微电影演员海选,之后会在K城新开的分公司长驻。仿佛分奔离析的命运潮流在这里合流,童年记忆里的两个人又在生命里重新彼此交集。
2
我和大我三岁的夕颜同是部队大院的孩子。驻地在一所浙江小城。父亲都是军官,战友兼邻居。两个孩子打小相识,六七岁的年纪就形影不离,可谓总角之交,亲密无间。
夕颜的父母彼此并不和睦。夕母除了和夕父打架骂架之外更是经常打骂她,所以夕颜平时很少笑。至于为什么打她,我问过夕颜好几次,她总是不肯说。忘记是几岁的那年冬天,只记得那时我们也都还小,她爸妈有一次闹得特别厉害,在寒冷的大半夜里,尖厉而狠毒的詈骂声和摔门声响彻整个家属楼,邻居们都闻声而起。有些关系好些的邻居就去劝架,我也跟着爸妈一起去了,据说起因是一件很小的日常琐事,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我今天也不记得了,不过他爸妈吵架的内容我却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因为在当时,那是我见过最激烈的家庭矛盾了。我从大人们的口中听得,先是她妈骂她爸没出息,三十好几的人了才刚刚混上少校,既没权又没钱,她爸则骂她妈是破鞋,是婊子。对于这两个词具体是什么意思,一丁点大的屁孩儿当然不可能明白,只不过夕父骂夕母的时候那无比狰狞无比凶狠的表情,以及邻居们或鄙视或好奇的样子,还有他们的窃窃私语声,让我至今都印象深刻。而我也是直到今天才明白,两个共同度过十数年婚姻生活的人,亦能够对彼此爆发出那样刻骨的仇恨。既然这样,当初又何必在一起呢?
那个冬夜之后,夕颜更少笑了。渐渐地,她变得越来越来少言寡语,连和我一起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了。因为那时,孩子们已经时不时在她当面背后地说她是小破鞋,因为她是破鞋的女儿,这当然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虽然在那些幼小的心灵中只是觉得这可能是句不太好听的话,但其实并不知道这些话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我相信他们那小小的恶作剧式的言语的确伤害了夕颜那同样幼小的心灵。这些当然是在我长大些以后才真正明白的。渐渐地,夕颜的父母的家庭冲突越来越频繁,夕颜也越来越难得出现在孩子们面前,她终于除了上课几乎就不出门了,甚至连我都常常见不着她。
似乎她对我也日渐冷落。
那场家庭风波之后不久,由于夕父在工作中卷入了一宗经济案件,上面追查下来,前途尽失,他唯有先行转业了。
因此,我便和夕颜从此断了联系。
3
后来,我因为从小学过几年美术,高考考上一所综合大学的美术系,算是进了本二。毕业后,因厌了凡事都被家长掣肘,没有听家里安排去国企上班。那年秋天,因为厌倦了四季分明的生活,我只身一人来到一座四季如春的K城,在一家广告影视传媒公司找到一份工作,没日没夜忙于生计,薪水微薄。
谁知这次,在公司微电影女主角海选活动现场,我竟意外与夕颜不期而遇。年代已经久远如此,纵然记忆有余温,但彼此第一时间没有冒然相认,若不是主持人报出名字。
夕颜比小时更出落得婷婷玉丽。
工作结束,我们相约一起吃饭。
4
那是在海鲜餐厅,装修排场、规模菜色都算上等。
久别重逢的餐桌上,夕颜只是聊些孩童时的回忆,言谈的触角并不触及她近年所经历的具体事情,我才知她这几年所历不堪所遇非人。她不说我便不问。彼此便只是聊些寻常话题,从不深入。如同一对初时邂逅的男女,礼貌但疏离。
饭局之间,有陌生的男子托服务生来要她的号码,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兴许由于我一惯的低调,穿着过于朴素,又或者那人也看出我们二人关系并无实质上的亲密。
夕颜向男子那边瞥过一眼,便对那小服务生耳语一番,留下小小悬念。就是这样的女子,一举手一投足都留有神秘的回响,从头到脚让男人捉摸不透。
席未尽,有人打电话过来,她于是向我道歉,说别后第一顿饭都未能有始有终,又说是一个朋友找她有事而已。
我说没事没事,来日方长。是夕颜抢先结帐的。
从我们落地窗边的座位上望过去,宝马车边倚着一个年轻男子,穿金戴银,面目模糊,却有因他人荫庇不劳而获的痕迹,依稀可辨。
5
我那时租住了处旧房,交通不甚便利,但好在价格便宜,风景优美,又闹静适宜。
她那时已经在当地广告界和模特界小有名气,工作自是繁忙,应酬又极多,因此我们见面次数不多。
她厌倦了华屋豪宅中推杯换盏,便来我的住处,做些小时爱吃的家常菜,二人小杯红酒,慢慢饮。种种温馨情节有生生世世之感,几乎将人心骗过。
有次她刚得到一个电影中的小角色,兴奋不已,找我来庆祝。她不知不觉喝多了,嬉笑打闹之后,有乐极生悲之感,一时间将所有往事和盘托出。当然,个别细节是我后来根据她最要好的闺蜜叶子的陈述补充整理的,这又是后话了。
6
夕颜十五岁那年,她们母女随受处分的父亲离开部队。回到老家重庆之后,由于级别不够高,又疏于打点,夕父并没有落实到一个好单位,没有赚到肥缺,只是工作尚且体面,也仅剩下体面。
夕母本是极美的女子,彼时又容颜尚好,对男人要求难免严苛。再加上夕母少时倚仗年青貌美将学业都荒废了,又无一已之长,离了部队对军属照顾性质的安排工作,到了地方便失业,对比起在部队时夕父管后勤工作的便利和油水,一家人越发显得捉襟见肘。由此,夕母越发嫌弃夕父。夫妻二人几乎天天吵架打架。
夕颜十六岁的时候,母亲终于和一个男人走了。离婚后,法院将她判给了母亲。
母亲再嫁了,对方是本地一个暴发户,小家乍富。她和母亲、继父三人一起生活。继父也是有儿子的人,整日不着家,又极抠门,不愿请保姆。母亲一个人带她和继父儿子,辛苦自不用说。因此,家长二人几乎天天吵架。母亲亦常常拿她出气,说自己当年因学习不好,因此过于依赖男人才至如此地步,要她发奋,对她要求严格细致,动辄打骂。夕颜吃不住打骂偶尔也恶语相向。母女二人关系尴尬。
就这样,在风雨飘摇中,度过了花季雨季。
十七岁,被继父强奸。被回来的母亲撞见。继父却反诬是夕颜勾引在先。
如此混乱,事情自然无法收场。母亲将二人各抽一巴掌,却叫夕颜滚出去。在兽父的淫笑中,夕颜离开了那个不是家的家,再也没有回去。
在夕颜的心里,从此也埋下了对母亲的恨。
那年,亲生父亲来接她回家,当得知父亲已再婚,她怕了,说什么也没有答应。
她找到自己最好的闺蜜。哭着求她,让她在那里住几个月。也确实是真挚的感情,对方爽快答应。那女孩家里极有钱,父母因极忙很少回家,家里一切都有保姆打点,也有家庭教师。她并未中断自己的学业。
十八岁,参加高考。她填了自己从小喜欢的舞蹈专业。考中了本地一所高校。
7
在大学里,因知自己的命运已比同龄人添了许多磨难,学习起来也格外认真。夕颜找了份家教的兼职边做边学习,加上父亲汇过来不多的扶养费(母亲也汇过一些钱来,但夕颜尚未原谅她,所以都退了回去),加上奖学金,勉强能够生活。她第一学期即被选为舞蹈专业课的课代表,因之与舞蹈专业老师有了较多接触。一来二往,夕颜对那英俊帅气的男老师心生恋慕。
那年,她十八,他二十八。她是专业课代表,他是学院的年轻才俊,获奖无数。
“年龄差得多,是吧?一般人都会这样讲,可我当时只觉得,这个男人出奇完美,不知是不是由他这样的年龄、行业与优越的生活环境造成的,接触中,我发现他符合导师和伴侣的一切要求,言行之间又如父般温暖,我从不是恋父的人,你知道的……”夕颜低头用手指滑过咖啡杯细细的金色杯沿,仿佛自我辩解地说道。我因此得知,自小父亲角色的离席给她造成了不小影响。
那是大二的暑假,因知道他家就在本地,她打电话给他,说有几个专业动作总弄不明白,他马上心领神会。
暑假的舞蹈教室,空无一人,她给了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她还是怀孕了,那老师给了她不多不少一笔钱,让她自行处理,余下的算是补偿费,让她缄口,从此退学,离开学校。夕颜自知那老师和校长有种种瓜葛,轻易撼动不得。她也知趣,自己默默做了人流,办了退学。
8
夕颜拿余下的钱开了一个小服装店,卖些外贸、尾单,多数是些韩流之类的女装,整日里笑口迎客。
可能是人漂亮身材又好,再普通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是巴黎米兰范儿,还和顾客聊些塑身养颜服装搭配之类的话题,自然受小丫头片子喜欢。来店里“朝圣”的客人络绎不绝。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一个女孩子开店,没靠山没关系。麻烦自然不少,竞争对手、各种所谓相关部门轮番上门找麻烦。
就这样独自坚持。在劳累艰辛得难以维持的时候,事情仿佛忽然有了转机。
夕颜有个顾客常常陪女友来买衣服,也是条件富足的人,他女友却嫌大店那些名牌款式太雷同,穿出去总是撞衫,所以常来这里淘些新鲜。后来,却只见那顾客独自来看货,只看不买。和他攀谈才知二人已分手。那男人极其善言,总将夕颜逗得大笑,言谈间又给总给旁人留有余地,一切得体,给人见过大世面的感觉。他自言父亲是市里的官员,能量很大,见他出入都是公车,夕颜自是信了,也是因了彼时她心中痂痕已褪,新生肌肤兀自柔软,故仍对世情有一厢情愿的信任与依恋。尚是少女般天真的女子。
在骗得她的身子后,男子对她说,工商、税务、城管样样需要上下打点,后来更是变本加厉向夕颜借钱,问起来就说投资生意,一笔笔将款子抽走。外人看她店子装修精致,佳客盈门,却不知这店子已剩下空空的一具躯壳的木乃伊,五脏六腑尽墨。
夕颜质问起来,他便玩消失。几次三番,到终于彻底销声匿迹。
9
夕颜卖掉了那具空壳的店子,找了一份在私人舞蹈班教课的工作。一开始,人家嫌她没毕业,又没有教师资质教学经验,不肯收。后来看她态度恳切,人又长得好看,觉得就算做活广告也好,就收了她,工资自是不高的。结果,也是由于太漂亮,班里几个男教师都看上了她,彼此争风吃醋,女教师和学员甚至学生家长都极为妒忌,方知这一方天地亦与象牙塔相去甚远。小小的生态系统被她打破平衡,各种造谣中伤无中生有,她亦只有识相走人。
凭着卖店子的钱,和本身过得亦紧紧巴巴的父亲隔三岔五汇来的钱,她消沉了一阵子。每日只是喝酒抽烟,夜里上网看电影玩游戏白天睡觉。
她最好的闺蜜兼姐妹留学归来,来她租住的地方看她。见她如此不堪,自是不忍,想资助她去外国留学,如果她觉得过意不去,算借的,等以后她混好了再还。夕颜对上学却再无兴趣,只想找份营生草草活着罢。当聊到闺蜜父亲开了个模特公司时,夕颜请她介绍入行。闺蜜神色凝重地一再劝她三思,说这行里水深难测,吞人无数,不是你这样天真的女子能干的。夕颜却语气坚定,不依不饶。闺蜜唯有不言,算作默许。年轻美貌,似乎是上苍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张底牌了。
10
那晚,我一边听着她絮絮叨叨回忆往事,一边看着两朵舵红染上她的俏脸,没有泪,只是一脸寂寂的浅笑,像极了一朵染血的白玫瑰。这样苦痛的过去亦未曾让她哭泣,即便是酒后吐真言的时候,真是由苦难塑造的坚强女子。所谓大悲无泪,反而给人以坚强的印象。现在回想起来,在我能见到她的岁月里,只见她哭过一回,这又是后话了。
何时发觉自己爱上她的呢?也许就在那时。
夕颜啊夕颜,这些噱头你自然不会知道。
走到阳台去抽烟,看到万家灯火已然寂灭;唯有街角的路灯洒下一片金辉,映照着酒吧夜归的女郎;巷弄里的夜排挡生意瘳瘳,有逃夜的学生把酒言欢。
看着烟头划出潇洒抛物线,似一线流星的细碎火花泯灭于夜幕之中,才知今夜无眠。
不如出去走走罢。
临了,回望她熟睡的脸安恬如婴,顿觉今宵梦寒。
一出门,便沾一身夜露——
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冢。
11
等我散步回来,将她宿醉的痕迹清理干净,阳光已经透过窗外的梧桐树叶发出薄凉的光。我半躺在那把旧货市场淘来的老躺椅上,欣赏着阳光为她的脸庞镀上一层浅金的釉彩——多么明艳动人的女子。令我租住的小小斗室蓬筚生辉——那半封建半殖民地时代造就的半巴洛克式二层洋房,那担纲设计的法国传教士可曾想到,百年以后,他意在传扬征服者文明的建筑里,会睡着一个东方式的睡美人。就如我也未曾想到,这偏安城市一隅的小小蜗居,有幸运一沾故人的芳泽。连后花园的虞美人,古朴青砖红色木栏的阳台,也未曾料及罢。一切一切,今非昔比。
怕她醒来发现会尴尬,我于是命自己移开目光,去厨房做早餐。
面包片、生菜,冰箱里都有现成的,煎几个鸡蛋可以做成三明治,再热两杯牛奶就是一顿简单又营养的早餐。也不知道她爱不爱吃,我怀着疑问切菜,却没提防被人从后面忽然抱住,一惊之下割了手指。不用想也知道是夕颜。
“啊!”反倒是她先叫了出来。回头看她,已草草卸去妆容,戴着我的空框眼镜,一头秀发简单挽起发髻,玲珑身材在一件宽松男式衬衫里若隐若现,一件紧身牛仔裤勾勒出修长美腿,裸着双脚,浑身透着性感味道,亦不失婉约随性。就像是时尚大片里走出来的美人儿——她不混模特界谁还敢混呢?
夕颜的道歉很特别——“本来想吓吓你的,没想到……我帮你吹吹——呵——呵——” 语气像在逗小孩,引得我发笑。她的气息潮湿温热,像一株热带植物。指尖的酥痒漾到心里,忘了痛。
也许那一刻,我们都感觉到空气中的暧昧,几分钟里不再有言语。
吃早餐时,我们相对而坐,她见我望着她身上的衬衫出神,对我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昨天的衣服喝酒弄脏了,我就自己去衣厨找了一件你的,嗯,晒得香香的,不像爷们儿,”说着拎起宽敞的领口深深吸闻,接着话锋一转,“唉,我说,顶大一个衣柜就这点衣服啊,还设计师呢,丫敢不敢再没品一点?”说着从大大的眼镜框里挑起眼看我,嘴角笑意隐现,神态调皮。
“切!还品味呢!这吐的,害我好一通收拾。”我答非所问调侃她。
“哟,小卿子,现在知道回嘴了,小时候你可是跟着姐姐我混的!”说着伸过手来掐我胳膊,却不小心打翻了旁边的牛奶杯,碎玻璃触地轻脆,小小的斗室里如有回音。她的好心情仿佛也一同碎了,一下子没了兴致。
“盛卿……我,我有事先走了!”她薄薄地吐出这几个字。
语罢,扔下早餐,离席而去。穿着我的衣服,踩着高跟鞋,急急地走了。临出门,没有忘记向我道声谢。
她走后,我望着残存着她笑语的屋子,她盘子里的半片面包,她换下的吊带长裙,地板上的碎玻璃和一滩牛奶,兀自发愣。
就是这样的女子,总是在别人的生命里来去自如,匆匆如风。往日的不堪和未来的重负,仿佛就那样消散在风里,没有人可以代劳背负,也没有人值得托付,也许在她心里,这就是最理智的洞明一切。即便于我,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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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她过从渐密,在一般人眼中,已然情侣一般。但我自己清楚,彼此之间总是隔着一些距离。一开始,我以为是岁月造成的隔膜。后来,看到夕颜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个个穿金戴银出手阔绰,便觉得是自己太穷的缘故。
记得那一次,某个华灯初上,夜阑如水的时候,在我城市边缘离岛般的小小租屋里,当夕颜沾了一身夜露来找我喝酒,却并不看我,只是一边说着她亲历的肮脏情事,一边泣不成声。鲜血和眼泪,以及人体碰撞时迸发的津液,一切都是那么的直白与廉价,让我几乎无法自处。当她的陈说划上句点,玲珑的身躯静静地伏在小小的圆桌上,很快就睡着了。我看着她乖巧的婴孩姿态,心中有无限怜爱。对她,也对我。于是,我悄悄抱夕颜上床,轻轻脱下她镶着钻石的水晶色高跟鞋,感叹宿醉的她依然不失妩媚。抚弄着她微微凌乱的发梢,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夕颜,要不,我们还是在一起吧。谁知她竟皱起眉头,连睫毛也微微颤抖。你连在睡梦中也要摆出拒绝的姿态吗?
她醒来以后,看看身下整洁的床褥和自己齐整的衣衫,又看看正在摆放早餐的我,给我一个放松的微笑。我看着她心无芥蒂的笑容,不知她可还记得昨晚情状,心中不免一阵黯然。拿着碗筷的手一时僵在半空。正不知该不该将她的态度问个清楚。却未发现她从身后松松环住我的腰,贴着我的耳朵柔声说,我们还是就这样罢!
我还想问问原因,她却在我脸颊送上匆匆一吻,说算啦算啦,我还有事,以后再说吧。说着,便背着她那名牌的包包,踩着高跟鞋匆忙的离去,留下斗室里木地板上踢踢踏踏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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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吻不但没能给我幸福和温暖,却反而令我感到沮丧和迷乱。如果说那其中蕴藏着什么含义,我想也不过是安慰和敷衍——聊胜于无罢了。看着桌上已经冷却的早餐,觉得它们和我一样失意到寒心,便再无食欲,一摆手将它们扫下地板,想想,又觉得不妥——万一夕颜回来看到,当笑我浮皮潦草,又一一清理干净。一一弄妥后,转念一想,夕颜又几曾想到过我?她的心思,大约一刻也没离开过那个她既唾弃又依赖的“秀场”罢。钻石镶嵌的银色高跟鞋无比魅惑,可同时也带给人痛苦和畸形,但我没有见过哪个女孩嫌弃一双美丽的高跟鞋。连夕颜也不能免俗。
可是落魄如我,又如何能够给她一双华丽的高跟鞋呢?由此,长袖擅舞的夕颜,自是要在别的男人身上寻找舞台了。
闹钟响了,我甩甩头驱散那些遐想,还有一整天的工作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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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夕颜又一次不告而别,再次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匿迹了,并且出乎我意料地一去不回,任我四方打听,始终无果。
我疼定思疼,觉得不能再这样虚度时光,于是开始常常琢磨如何致富。最后,我选择了做期货。因为我觉得相对别种行业投资期货或者可以更少的时间和精力换来更大的收益,其实不过是想当然尔。本钱全是借的,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年青,还能有什么办法。银行之类的正规渠道当然无法可想,我最后把目标定在了民间信贷。这些民间信贷虽然说不上是明目张胆的高利贷,但利息也高得可以,手续又不甚正规。我竟然没想过如果投资失败还不上钱怎么办。
古人不是说“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么?
为红颜一笑,我拼了。因为在我心里,她总是那个动不动想去外面的世界放飞自已,但是玩累了就会回家的孩子。
后来,大概过了一年光景,我才从网络上娱乐版的一则新闻里知道,她是因为卷入一则负面事件被演艺圈封杀了。她也许就是因此淡出人们视野的吧。不过,她为什么连我都不联系呢?不过也许还是不要联系为妙,因为我借来投资期货的钱已经全部亏损,一切的努力和心血全部化为泡影。面对债主的催逼,我整日愁眉紧锁,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常常连电话也不敢接,短信也不敢看。
如此,我在她心里,一定更加轻如鸿毛了呢。
15
接到夕颜电话已是晚上,我正在公司加班。她对着话筒大喊着,说请我唱歌,那边十分嘈杂,但还是听得出她很兴奋。还真是意外,她从来没有主动打给我过——以往每次相聚无一不是我主动相求。
其实对于KTV,我是十分熟悉的,或者不如说我曾以为自己是十分熟悉。部队大院里也有KTV,小时候没少跟大人去说,是KTV,其实也兼具有舞厅的功能,现在想起来,就该算是军人俱乐部吧。记得那时,偌大的歌房里也就是一台大电视,比寻常人家的好一点大一点,由于正是流行港台流行音乐的时候,所以上面常常播放着港台明星的VCD,什么小虎队啦,四大天王啦,等等。歌房是官兵的休闲娱乐场所,一般是不对外开放的,我记得也就是彼此相熟的军官和家属们在这里聚聚会,唱唱歌,跳跳交谊舞,主题都十分健康向上。不过对于五音不全的我来说,注意力主要是集中在大人们带来的孩子们身上,因为我总是在想,是不是我又能找到新的玩伴。所以如果没有当场找到一个玩伴,我往往就会觉得十分无聊,不过有一次,当我看到电视里的VCD竟然出现了穿着三点式泳衣的阿姨的时候,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虽然十来岁出头的年纪,对于男女之事还是似懂非懂,但是已经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潜滋暗长。所以,当电视中出现那样的画面,我还是羞红了脸,转过视线逃避着,但同时又仍然忍不住偷偷地去看,一边又做贼心虚地看向别人,生怕被人看到自己的窘态。如果说,当年的军人俱乐部曾经带给年少的我什么五彩缤纷的回忆,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吧。
读大学的时候,偶尔也和同学去唱唱歌,由于大家都还是穷学生,也去不起太高档的场所,所以就只能去去所谓的量贩式KTV,花很少的钱,就能唱得十分尽兴,往往都是兴尽而归。
不知道什么时候,世道变了,吃饭不再是吃饭,唱歌也不再是唱歌。毕业之后,辗转来到现在工作的公司,我也慢慢了解到了什么才叫KTV。那是在我认识公司的副总肖樟之后。肖樟,有着一个十分嚣张的名字,身世也略为嚣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是我们公司老板的儿子,虽然只是一个小小广告传媒公司老板的儿子,但对于我们这些打工者来说,他就是太子爷无异。但是他和一般的富二代不同,虽然说话十分嚣张没谱,但为人其实也还不错,属于还没有完全丧失底线的那种富家子弟,所以偶尔也能够和下层人民打成一片。来公司一年的时间,我和肖樟慢慢熟络起来,他也偶尔带我去见识这座城市的灯红酒绿。有一次,肖樟带我一起去和客记签一份合同,在星级酒店吃完晚饭后,对方代表颇为猥琐地问我们有没有什么余兴活动,肖樟回给对方一个更加猥琐的眼神,说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所谓风月场所,老实说,确实吓了一跳。那是一家叫做“初恋”的“国际娱乐会所”,我想这不过就是个KTV,为什么要叫“初恋”呢?听肖樟向客户介绍说这是k城最有名的荤场子,我看着那些衣冠楚楚的老男人脸上同时浮现出的会心一笑,心里瞬间就明白了一切。原来他们也是有备而来啊。不过,唱歌也分荤素的吗?难道是边唱歌边吃肉?这还怎么唱?倒是闻所未闻。等进来一群打扮清凉的女孩子站成一排,对着我们作端庄状,我才觉得今天这歌怕是另有唱法。肖樟和那几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挑肥拣瘦一番,选了几个中意的,我一看,确实都是美女。他们也让我选一位,我本来想拒绝的,但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特别不合群,就随手在他们点剩下的人里面点了一位。服务员很快端上了几瓶酒。一开始,肖樟和这几个客户还装模作样谈着业务。可等几杯酒下肚以后,他们竟然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起来,肖樟竟然当着我的面把手伸进女孩子的内衣,那女孩表面上矜持抗拒一番,不过马上就换成一副十分享受的表情,嘴里还不时呻吟着,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转过头看向别处。没想到这几个客户更过分,他们竟然直接扯掉了那些女孩的抹胸,当着我的面,公然发泄着自己兽性的一面。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于是我借口还要回公司加班离开了那里。这个纸醉金迷的夜晚给我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也让我对于KTV这种场所产生了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全新印象。
所以,当夕颜忽然从我的世界消失匿迹,现在又忽然打电话过来说请我去唱歌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因为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年前,那家叫做“初恋”的著名KTV,以及那晚我所见所闻的一切。我想起不久前肖樟刚挑起话头又吞吞吐吐犹豫了很久,最终在我的逼问下才肯告诉我的一件事情——他在“初恋”看到了夕颜;想起父母刚刚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据说家里条件十分不错,前段时间刚见过面,对她的印象中规中矩,属于可以将就着平淡过完一生的那种。夕颜是迷人的海豚,在男人的海洋中腾飞跳跃自由舞蹈,可我的心,终究不能像海洋一样宽广,也许正如夕颜所说,我终究不过是一个小男人罢。
我想起租住的小楼里多少迷离而伤感的夜晚,多少辗转不眠的雨夜,她们都在悄悄对我说,是时候离开了。
我是真的该离开了吗?夕颜。
16
来不及想太多,我马上向老板请了假,回到家里,打开窄小的衣橱翻山倒海一通,好不容易那些陈年的旧衣烂衫中找到一套休闲西装。那还是有一次为了参加公司活动临时租借的,后来发生了点小意外弄掉了一个袖扣,这才无奈地留下了它。只是由于平时也没什么机会穿它,家里也没有备用的针线钮扣之类的,所以那粒缺失的袖扣一直都没有补上。于是我只得厚着脸皮敲开楼上房东的门,向她要了一枚纽扣,将就着缝了上去,期间由于心急如焚,还扎了手。随后又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洗了把脸,整理了一下发型,这才顺着夕颜发到我手机上的地址找了过去,也没来得及想想这样一身打扮究竟何不何时宜。
当出租车在门口停下的时候,我觉得眼前的一切竟然有些似曾相识,抬起头看过去,却见到富丽堂皇的门楣上闪烁着耀眼的霓虹灯光芒,上面赫然出现的,不正是“初恋”两个字么?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心说自己这又是何苦,还如此郑重其事。谁知道今晚会有什么样的画面在等待着自己,自己又是不是个凑数的呢?
我向前台报了夕颜的名字,服务生领着我来到一间叫做“芸宇厅”的包厢门前。呵,芸宇厅,这名字怎么听怎么让人联想到巫山云雨,还真不是一般的“含蓄”,怎么不干脆叫云雨厅?突然,我突发奇想地问自己,这里会不会还有个巫山厅?我转过身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对面还真有一个包厢就叫“乌山厅”。看来如今这娱乐场所的老板和房地产老板都是同道中人,一样的没有文化却喜欢硬充文化人。不过,这真的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只关心一件事,就是肖樟告诉我的是不是真的,夕颜和这家“初恋”KTV到底有没有关系。
推开包间的门,见到不大的房间里,赫然摆着一张茶几,茶几边上摆着两排组合沙发,沙发上坐着一堆衣冠楚楚的老男人和一堆衣不蔽体的小女人,当然,这个“小”同样是指年龄。老男人都左拥右抱,左右逢源,小女人则左顾右盼,左右开弓。墙壁上半透明的磨砂壁灯,隐约透出一点红光,加上茶几上的彩色装饰灯,营造出一种暧昧的氛围。老男人红得发亮的眼睛与少女们莹光闪亮的红唇“相映成趣”。在他们中间坐着的,正是夕颜,此刻她正跷着修长的美腿,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拿着话筒,悠然自得地唱着歌。看到我进来,她微微向我点了点头。我找了最边上一个空闲的位置坐了下来。除了夕颜,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到来,于是,我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好一片莺歌燕舞,醉生梦死。
“绿草苍苍,白露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这歌声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啊。
17
1988年的暑假,在父亲驻地的官兵俱乐部里,夕颜唱过的,不正是这首《在水一方》么?那时《在水一方》刚在电视上热播,捕获了无数痴男怨女少男少女的心。那年我6岁,她呢?不过9岁,这么小的孩子,当然不会明了歌中的含义,不过,也许是有感于旋律的恬静柔美,从小就富于文艺天赋的夕颜,跟着父母一起看电视的时候,把这首歌学会了。夕颜,因为你一家搬来军属楼就是那年暑假,所以关于这一切我记得格外清楚。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从你随父母离开部队,一转身已是万水千山,多少青葱往事,都成镜花水月、浮华梦影。
这首《在水一方》已经多久没听她唱过,此番听她再展歌喉,没想到竟是如此场合如此氛围。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当年她童稚而认真的表情以及灵动活泼的双马尾,而眼前看到的,却是一张绝美的容颜,中分波浪卷发松散地流淌下挺拔的双肩,她就像古典油画里走出来的爱神或公主,可是,她的表情和笑容又是如此邪魅,如此地漫不经心,让我怎么也无法将记忆与现实联系起来。
夕颜的歌声当然比当年更加动听,更加诱人。这唱到动情处,她更是站了起来,随着音乐节奏轻轻地扭腰摆胯,脸上的表情又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矜持,真是风情万种。这时,那些刚才还在对身边女人上下其手的男们都把手都停了下来,痴痴地看着她那风中水莲般既娇羞又诱人的身影。我看到男人们身边的女子眼中皆闪过一丝不悦。
一曲唱罢。一个挺着大肚腩的中年男人十分油腻地笑着问夕颜:“哟,还以为我们夕颜真的从来都不献声呢!没不到今天还有这福气。”旁边一个干瘪的中年男人干巴巴地回他:“今天我们可是沾了丁总的光,老钱啊,我看一会你可得敬丁总一杯。”油腻男正要答话,一个又矮又猥琐的小老头抢过话头:“哎,哪里哪里,这也是我们小夕看在大家的面子上,要我说,不如我们大家一起敬我们今天的大寿星,也是我们今天唯一的主角夕颜小姐一杯。”
夕颜的生日并不在今天。真想不到,连她也学会了女演员们借生日聚会笼络各种关系的手段。我更想不到,这一众老男人居然能够把风月场里赤祼祼的调情硬是给“包装”成一种只有官员宴席上才有的官腔官调。
看到这些老男人彼此互相恭维熟练无比而且毫不脸红,我心中一通翻江倒海,觉得夕颜今晚处境怕是不妙,不过,看来夕颜自己却对此毫不介意。
因为我马上听到她接话道:“哎呀,丁总,什么大寿星啦?你这可把人家叫老了,人家还小,是小——寿——星——。不过,说到献声,今晚我可真是第一次呢。看,我都把第一次给了各位老总,以后在K城的地界上,还要请各位老总多多照顾多多帮扶咯!”
那些老男人闻言,无不对着这个可以做自己女儿的女孩子露出无比青春的笑容。丁总更是佯装正色接道:“既然夕颜小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那我就先表个态,只要夕颜小姐真的将你说的这第一次第二次升升级,并且切实贯彻落实下去,我想你今后遇到什么难题我这里都好说。至于其他几位老总么——”说着,他把眼光向其他几位老男人扫了扫。
“既然丁总都这么豪爽,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当然也没问题。只要夕颜小姐把那个什么第一次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嘿嘿。”第一个开口的胖男人放荡地笑着。
“行,只要夕颜小姐表个态,我们当然也没问题。”剩下的几个老男人惟恐落后。
旁观到这时,我已经忘记了嫉妒和愤怒,以及我曾经以为我会感觉到的痛心,因为我现在还无睱感受到,因为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在一个公共场所之中,当着我一个外人,这些人竟然可以进行旁若无人的赤祼祼的谈话。
如果说之前肖樟告诉我夕颜出没于“初恋”的时候,我还对此半信半疑,那么接下来我听到以及看到的一切,便证实了我一厢情愿的天真。
只见夕颜面对这样欲盖弥章的话题,只是做出一副柳眉微锁的样子,她略微低下头,右手握拳顶住优美的下巴,做出罗丹那著名的雕塑思想者的样子,眼睛看着地面,叹了口气,对所有男人们幽幽说道:“唉,以后小妹就从了你们吧!谁叫各位哥哥一直对小妹这么有情有义呢?今后,也请哥哥们不要辜负小妹的一片真心哦!”如果不考虑她此刻正进行的谈话以及她头脑中所想的事情,那的确是十分可爱的姿势。难怪在场的老男人们都呆立了有足足半晌时光。可能是连他们也没有想到夕颜的回答会如此爽快如此不计代价吧!
“各位老板真是性情中人,夕姐也真是不含糊,来来来,我们姐们一起敬各位老板一杯。”这时,那陪侍的女孩中站起一个来说道。我一看,正是先前夕颜唱歌时表情最不屑的那位。
我继续独坐在角落里,拒绝了一切寒暄和敬酒,因为我要保持清醒,我要亲眼看着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于是,我亲眼看着他们一边唱歌一边唱酒,亲眼看着那些女孩子几杯酒下肚开始一件一件宽衣解带,亲眼看着所谓的老总们把一扎一扎崭新的人民币塞进女孩子们的内衣里。亲眼看着夕颜和那个被叫作丁总的男人一起进了卫生间。
自始至终,夕颜没有对我说一句话,没有问过一句我的感受。她只是在应酬之余——但愿她只是应酬,偶尔给我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我一厢情愿地觉得,似乎,夕颜的笑容和眼神里有着某种冷漠和不舍,那冷漠是我从小到大都能够从她那里感受到的,而她神情中那份不舍,我似乎是在今天才头一次看到。
那会不会竟成了你我间最后的温情呢?夕颜。
18
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我城市离岛般的小小租屋里,桌上有夕颜的字条:“盛聊。锅里有你最爱吃的枸杞薏米粥,别犯懒,热一下再吃。昨晚你吐得太凶,以后不要喝那么多了。还有,你该减肥了,实在抱不动。”
我看到她娟秀美好的字迹,心中不禁一暖,一时间全然忘记了她昨晚所做所言,全然忘记了自己昨晚感受到的耻辱和痛心。诚如夕颜所说,我真是一个不争气的小男人。
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夕颜。
那时她总是这样,在我的生活中来了又走,她总是说好要一直彼此陪伴,又总是最先厌烦,最先离开的那个人。
直到这里,我们的角色才好像调了个个儿。
这一次,表面上是夕颜又一次不告而别,实际上,却是我坚定地选择离开。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找过夕颜,也再没有见过夕颜。
19
流光最易催人老。总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日子过得那样快,快得我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见到夕颜。
除了在乌烟瘴气的酒场应酬之后,在彻夜难眠聆听大提琴之时,在咖啡馆相亲却被钢琴声夺走心魂之刻,大多数日子里,我心门闭锁,将往事的兽,一把拒之门外。夕颜,成为一个遥远的名字,一个动听的音节。像一支来自远古的歌谣,美如诗节,却让人找不到现实的意义。
“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再也难起浪潮。”电视里,李宗盛满面风霜但是从容淡然地唱,以一个过来人的语气,诉说岁月的无奈与期翼。爱情,它曾经来过。
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再也难起浪潮。
直到夕颜的好姐妹叶子找到我。
20
这城市犄角破旧逼仄的民居里,墙角摇摇欲坠的行军床上瑟缩着一朵小小的花。一朵行将凋谢的,但曾经分外迷人分外艳丽的花。从进门的那一刻,我就认出了,或者,毋宁说是感觉到了——这朵花叫夕颜。
我终于又见到了夕颜,但我从来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重逢。
除了床头柜上那一盏台灯莹莹如豆,屋里几乎没有什么灯光。我有些愤怒地看向叶子——她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她的好姐妹,这样的床,这样的住家,哪里是人住的。更不用说,里面住着夕颜。叶子注意到我的目光,无奈地耸耸肩,偷偷撇了一眼夕颜。我顿时意会,也许是夕颜吩咐她这么做的。不过,为什么呢。我正想问个明白,夕颜的声音却打断了我的思索。
“叶子……不是叫你不要去找他?……你怎么……”夕颜有些幽怨地问叶子。时节不过初秋,还有些秋老虎的气象,不过,夕颜已经盖上了一层薄被,双手十分优雅地交叠在胸前,不过,我能看出来,姿势有些刻意而僵硬。这让我想起哪个冬天,她迷上了冰城哈尔滨那些拜占庭式风格的建筑,硬要拉我去哈尔滨游玩,还非要我陪她冬泳。河边上,她看着我畏缩不前,一把将我推下水,站在水边很狐媚地笑,眼晴弯成一道细细的月牙,露出雪白的两颗虎牙,像一只狡黠洁白的小兽。一双欣长的腿挺拔如桦。我看得痴了过去,不知不觉呛了一大口水。为此,她取笑了我好久,笑我没见识,当不了设计师。
我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个冬天的温暖,转眼间,竟恍如隔世。
夕颜啊夕颜,这些你可还记得。
夕颜仍是美丽的,妆容仍是精致的,只不过,眼影也好,腮红也罢,以寻常的眼光来看,都似乎有些过于浓重了,不过,在这样的灯光下,效果却正好。她没有忘记化妆的本领。
花容失色,亦不失美人本色。
叶子初进门的时候,险些被地上的一堆酒瓶和易拉罐绊倒,想去开灯,却被夕颜制止了。化浓妆是夕颜一向鄙夷的媚俗的行为,以前她总是对我说,那些浓妆重彩以悦人的女子就好比绢花,再好看的色彩也不过画皮一张,所以她从来只是素颜,要不,也只着淡扫蛾眉。如今,为了我,她浓妆了。
舞者配重彩。
夕颜,你一直是个出色的舞者。如果今生不能陪你共舞一曲,便让我做你最衷心的观众,不能做第一个,便做最后一个,与你锦绣韶华里那些匆匆的过客区别开来。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与悲恸,没有影视剧中的相拥哭泣,重逢远比我以为的要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凄凉。我跨过一地的书、杂志、CD光碟、各色易拉罐和酒瓶,艰难找到一个落角之处,在黑暗中摸索到一把简陋的小马扎,一面坐到她面前,一面回想起她过往随性但整饬有序的生活。
一时相顾无言。
我捧起她的双手,感受她手心微微的温度——比起当初那双热情如火的、泛着红晕的、总是雀跃的舞蹈的手,这双手是那样的苍白、冰凉。
“啊……小卿子……想不到……还能见到你……”我看到她仍旧美丽的眼睛里泛出晶莹的泪水,就如同一朵紫罗兰含着露。心中如同刀割一般。
即使沦落至此,夕颜啊夕颜,你也仍旧美如一首凄美的的抒情诗。
看到她这般模样,我忘记了从前因她受的伤,为她流的泪。忘记了所有的嫉妒和不忿,只想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陪在她身边就好。
一切言语都已经没有必要。就让我静静地陪着你,度过一段恬静安详的时光,就像你我从前那样。没有红酒,也没有佳肴,陪伴我俩的只有一束仓促采来的夕颜花。
夕颜花语——永远的爱。忘记了是哪一天,你曾经如此暗示过我,耐何愚笨兼自卑的我始终不能明白——为何你信中只字未见,只有落款处大大的夕颜二字。彼时,我只当是爱笑爱闹的你一个不太幽默的玩笑。
谁知,一转身便已万水千山。
今夜,当以情深为肴,与往事共一醉。
21
夕颜的死党兼闺蜜叶子告诉我,夕颜沦落成今天这样,我负有间接的责任,言语间很是不忿。
“夕颜不行了。”在咖啡馆里,叶子对我说出这一句的时候,我手中的咖啡杯差点落到地上。
“你……说什么?”我愣在原地半晌,才木木地问出一句话。
接着,叶子告诉我了很多事,关于夕颜。对于不少事情,我已经见怪不怪,满心云淡风清,但是当我听说夕颜染上了毒瘾,而我竟然对此负有间接的责任时,我才觉得整个天地都崩塌了下来。
22
“那次在初恋见面之后,你们就再也没见面了?”叶子问我。我说是。叶子有些气愤地问我:“那你就不知道去找她?”“我......”当着弥留之际的夕颜以及她最好的朋友,我实在无法说出当初没有去找夕颜的原因是因为我已经把她看得轻贱。
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叶子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因为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夕颜从被子里悄悄伸出手,暗中拉了一下她的衣角。虽然这些小动作在我眼中一览无遗,但我并没有揭破。如果这是夕颜最后的心愿呢?我实在不想再令她伤心失望。
23
终于,夕颜还是走了,临了临了,留给我一个夕颜式的微笑。
一封被泪水溽湿的信从叶子手中交给我,那是夕颜的绝笔。
夕颜在这世界上只生活了短短二十七个春秋,最后在这城市近郊的贫民区里画上了人生的句点。但人们可以说她既尝遍了生活的辛酸凄苦,也享尽了人间繁华。然而她始终是一位不幸的姑娘,在她短短的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她几乎从未拥有过真正的幸福。
以下文字便是证明。
24
DEAR盛聊:
别来无恙。
原本以为十几岁一别之后,再也无缘相见。想不到还能在K城与你邂逅。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记得年少时曾经读过。女人的欢喜忧愁有一多半都是因着一样的缘由罢,否则张爱玲半个世纪之前写出的句子,绝不会让我感触如此之深。
当然,你不可能知道这些,因为我从来都掩饰得不着一丝痕迹。就如某年夏天的傍晚,某个公园角落里,我默默注视着你迎着夕阳安静读书的背影,看着暖红的斜阳抚过你年少的黑发和脖颈,沿着白色的衬衣散出一圈好看的金色光环,心中只不住感叹青春的美好。而你,始终只是混然不知埋头看书。
其实在很小的时候,我们就两小无猜了。
什么时候开始,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不再等同于一个亲密的小伙伴呢。
这得从我十四岁那年说起,你知道我爸我妈感情一向不和。
那年冬天的某个深夜,我爸妈又吵了,动静闹得特别大,左邻右舍都来劝架,当然也有拖家带口看热闹的。也不知我爸怎么想的,竟然当那么多人面骂我妈是破鞋,我妈也毫不客气,一通对骂,结果就越吵越凶,后来还动了手,也不记得最后是怎么收场的。我只知道邻居们一定乐得人前看笑话,人后嚼舌头。后来小孩子背地里叫我小破鞋,我想就是从这里学的。——人之刻薄无情真是令我印象深刻,丁点大一帮小人儿,无人教学,竟然也学会了社会上那套蜚短流长、见风始舵、随大流、落井下石,使得一样不落,熟能生巧。
那年冬夜让我见识到人性之冷,至今难忘。
那以后,几乎所有的小孩都不再理我,只有你还愿意做我的玩伴。从那以后,我的纪年不再是公元,而是那次吵架。比如说吵架后某某年。从那以后,我对你更格外高看一眼。只因你是我的新纪元。
而更让我感动的是你在那之后所做的一件事情。那是某个初夏的午后,我和你坐在一个树荫下开心地玩着一个变形金刚——那时我总像男孩子,不爱布娃娃这类玩物却钟爱男孩玩具,忽然来了一个又胖又高的男孩儿,看年龄比你我要大许多,硬是要借我的宝贝变形金刚。我当然不答应,他看我不愿意借就骂我是小破鞋,还动手来抢。我和他就这样拉扯起来,我当然气力不敌,一下子就被惯性拖倒在地。我爬起来的时候,就见你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和他扭打起来,一边出手还一边做手势一边叫我快跑。身体还远没有发育的你当然不是对手,很快就被打得鼻青脸肿,我当然没有自个跑掉,而是冲上去帮你。结果那一场同仇敌忾,你作为主要目标被揍得最惨,我作为次要目标却只是手上破了块皮。但是最后你笑得特别灿烂,就如夏阳一般。待稍稍冷静下来,我想到你竟为了保住我一个玩具把自己伤成这样,不禁有些生气,可是一抬头,就看见你露出豁了门牙的嘴,满口漏风地对我说,玩字(具)保醋(住)了,更炯(重)要滴(的)系(是),咱保醋(住)了村(尊)严。
当然,这件琐事你可能早就忘了,但我却一直铭记在心的。因为从你为我出头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心底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嫁一个像你一样的,真心对我好的男人。
看到这儿你一定觉得好笑吧,这才多大点的小人儿啊?不过在当时的我确是如此。虽然根本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但那件事确实在我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一粒温情的种子。直到你我在K城偶然重逢,它才开始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因为,你每一个明亮的笑颜,每一句温存的言语,你的喜怒哀乐,你的每一个小细节都让我重温旧梦,总是让我在恍然之间回到过往的岁月,那青葱的,青春的岁月。是的,尽管我家庭破裂,尽管我被父母被老师被小伙伴们抛弃和孤立,但是因为有你陪伴,那依然是我生命中最美的时光。
虽然温情的种子已在心底埋下,但我表面上却对你完全不动声色。所以,当你发觉我在逃避你疏远你时,我也的确是那么做的。我想你一定曾为此伤心失望,可是,如果你能静下心来,想想我那濒临破碎的家庭,想想我——一个所谓“破鞋”的女儿,一个大家眼中的另类。也想想你幸福美满的家庭,想想你和小伙伴们以及所有人那和谐融洽的关系。那么你就会明白,其实我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希望能用一些距离感去换取我在你心中微薄的尊严,因为我不忍让你看到我周遭的所有零乱和不堪,尽管并不是由我造就了它们——人生之袍里面纵然爬满了虱子,但好在外人尚不得见。
再后来,我爸卷入一宗经济案件却幸而被从轻发落,我们一家从此离开了部队。在那之后,我经历了很多你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或者可以说,我经历了太多那个年代的同龄人不可能经历的痛苦和折磨。仿佛是一直受到诅咒一般,从小到大,我就没有一天风平浪静过。就如同最美的花朵总是逃不掉任人采摘的命运。曾经我天真地以为,家庭破裂了,可我的美貌还在,它会给我带来幸运。可是,我想错了。也许正是因为貌美,我这些年经历的诱惑欺骗打压排挤,比相貌普通的女孩子一辈子经历的还要多。
最开始,每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都像初降人间的瑞雪,皎洁无睱,光彩映人,可一旦自诩爱雪懂雪的人们肮脏的足迹沾染这处女的圣洁,白雪便沦落成泥,她不再妆点,反而脏污了天地。
我后来会产生各种各样自暴自弃的想法,也许逻辑上的根源就在这里。
此后的青春琐屑残酷不值一提,恕我不再赘述。
我高考志愿填报了一所普通艺术院校的舞蹈专业。大学毕业不久,我通过一个好姐妹父亲的帮助,进入了模特公司。虽然对那行业圈中的黑暗一直有所耳闻,但当我实实在在身在其中的时候,还是不免胆战心惊。一开始,我还是很排斥的。但是,久而久之那些肮脏的价值观就开始侵蚀我的灵魂。或者不如说是我开始主动迎合那个堕落的圈子更贴切,因为我渐渐觉得这个世界根本就是个只看结果的世界。想想,从小到大,我除了美貌还拥有过什么呢,我的美貌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呢?想想我母亲,她的美貌又给她带来过幸福吗?我为什么不去利用我的美貌呢?既然反正都要被占有,反正注定要失去,我为什么不主动去付出呢。至少,若我为主动一方,我便还可享有选择的权利。趁着还年轻。所以我后来做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当然,还算不上十恶心不赦或者罪恶滔天,但是我自己心里知道,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单纯干净的我了。比如,为了在圈内上位,我利用过很多男人,已婚的未婚的,有钱的有权的,多得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什么潜规则明规则更是家常便饭。早先的夕颜,花瓣洁白露水晶莹,如今早已凋残枯败,在黑如寅夜的尘世风烟之中。
我再也不是当初的夕颜。
但再见你时我决定激流勇退。
在之后你我的每一次短暂相聚中,你应该能感觉到我的快乐我的幸福。可是你也一定会觉得我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其实不是我对你忽冷忽热。那是因为我陷入到那种荒唐的生活中已经太久,无法说断就断。所以我常常是今晚下定决心做个好女人,第二天就主动去找导演要求潜规则。其实从理智上讲,我真的不想这样。可是,那时我对财富和名望已经有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渴求。你从前一定不知道吧,繁华最盛的时候,我随便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包包价格,起码超过你一整年的薪水,还是加上各种奖金补贴加班费之后。现在你终于知道我一直以来所求为何了罢。总之,离了那种变态虚荣的生活,我是一刻也活不了的。可离开你我同样也没法好好活下去。所以,我总是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每当对自己失望的时候,我就感到无比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然后就会有意无意地冷落你,总是和你保持着一定距离。无论如何也不让你突破最后的情感底线。你一定觉得我总是装出一副矜持高贵的样子,其实这哪里是我自命清高,这不过是因为我觉得一旦为你陷入爱河,我就将陷入更深的痛苦而无法自拔,因此而采取的一种自保措施。
在爱情烈火面前,我害怕退缩了。这就是你总是会觉得我高傲冷漠,和儿时判若两人的原因。
而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情,更是将我向离你越来越远的方向推去。
还记得那次我被媒体爆料卷入一则吸毒事件吗?虽然当初经纪公司公关团队第一时间全面辟谣,力证此事子虚乌有,而我自己也在公众面前哭得一朵桃花带春雨般无辜,但我今天决定告诉你,新闻里说的都是事实。我的确吸毒了,尽管是在被动且不知情的前提下。
那时,同行的姐妹介绍了一个房地产大鳄给我认识,说此人打算重金投资一部电影,眼下正在物色女一号。闻言,我乐得心照不宣,却选择性忽视了这所谓姐妹其实一直嫉妒我在圈内的小小名气。这一点疏忽便为日后的惨剧埋下了伏笔。
和投资人开完房,他掏出一根烟给我,我没多想就接过了,心想这种男人此时此地不抽烟才真是怪了,谁知道抽了第一口就人事不知。等我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从昏迷中醒转,才发现自己被捆绑着双手双脚,赤身裸体处于一个昏暗的大房间之中。眼前赫然是一群群同样赤裸的身体,那是些乱交的男女,女女,男男,像上满了发条的钟摆不知疲倦一刻不停,各种我见过的没见过的服装道具和杂七杂八的人体横陈眼前,耳中充斥着抽打哀嚎叫骂声,还有浪笑和呻吟,那简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场面。精液汗液甚或血液的气味在密闭的空间中弥漫。种种似非人间的嘈杂噪音。我只觉得中人欲呕,一瞬间又想昏过去才好。
我原本不信什么教,但那时我也相信了地狱的存在。等真正清醒过来,我才知道那个老垃圾的烟里加了麻醉剂,待我昏迷后在我手臂的静脉里注射了大剂量海洛因,而且还是最纯的那种。那老东西下贱又无耻地告诉我,这么做只是因为他爱我,因为他喜欢灵魂起飞的感觉,一个人飞没意思,得比翼其飞!他妈的!直是个老13!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切又能怪谁呢?虽然命运似乎对我格外严酷,可是如果我不自暴自弃,就必然不会有今天的后果。这一切,原是我咎由自取。
从那之后我便堕落得更加彻底。就如一个站在悬崖边上战战兢兢看风景的小女孩,若一失足落入深渊,便不如索性张开双臂,体验一把飞翔的感觉。坠毁之前,我好歹也要飞一把。
早就发誓不再爆粗口,结果还是改不了,请你一定不要笑我罢。
你一定想不到,现在的我就这样一边写着残酷悲伤的回忆,一边竟然吃吃笑了起来。
因为我忽然想起,有一次,你在我习惯性脱口而出一句粗口之后,看着我难堪的样子,摸摸我的头,无比深情地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丫头,我觉得女人偶尔说点粗话才可爱”,又说什么“古人云,人而无癖,不可与交也”,你还记否,我当时特不屑地白了你一眼,说“切,云来云去,不可理喻”,
心中只是觉得你和女孩子讲话子曰诗云之乎者也满头满脸书呆气,英挺干净的容颜简直白长了。不过很快,这点小小的鄙夷就如浮沫一般,淹没在感动的浪潮中。
这些你当然是不知道的了。
题回正轨,那天老东西给我注射了那么多海洛因,导致我很快就上瘾了,逐渐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我越来越瘦,脸色也越来越差。虽然在别人眼里我还保持着光鲜亮丽,但我自己明白,很快就不再会再有人光顾我,我的境况一定会越来越惨淡。我不但没有办法找那个后台强大手眼通天的老板算账,也不知道自己今后应该怎么办。我真不想在戒毒所里度过余生。
那些时日,我心里烦燥无比,真想一死了之算了。但是想到还有你在,就怎么也不定决心。最终,我选择了消失,独自一人去了宁夏的沙漠散心。少女时曾对三毛笔下壮美性灵的撒哈拉无比神往——你知道我堕落前也曾读过几本书的。丝绸之路的天空无比寥落高远,就如维吾尔族少年碧蓝深邃的眼眸,其间偶然点缀着点点秃鹰,像扁舟在湖水中徜徉,到处绵延着亘古如斯的风,以及金色的沙砾。在那里,我见识了沙漠的圣洁和孤寂,也见证了生命的坚韧,灵魂受到了莫大的震动。我想,如果三毛来过宁夏,也走过丝绸之路,她又何必一定要写散哈拉呢。
那一刻,我重生了。
回来之后,我得知自己还是被全面封杀了。但我没有一味消沉,而是转而追寻存在的意义。有一次,听一个圈内姐们儿讲起一个关于借债和还债的笑话,却意外发现男主人公的名字和你相同,诧异之下忙细细打听。核对种种细节之后,才发现主角竟是你。这姐妹说你借了一笔高利贷投资期货,结果全陪空了,还不起钱,债主扬言对你不利,还笑你一个穷学生学人家玩什么期货。巧的是,那债主就是这姐们儿一相好的。我闻言,便决心用这副身体为你最后做点事情,比如说眼下,就是为你还掉这笔钱。想到未来的某一天,当你发现这笔债务已经被某神秘人还清了时脸上诧异的表情,我就会笑出声来。这也许是我在这人间能做的最后一点有意义的事情了。所以我马上问了她欠款的还法和期限。
趁身体还能坚持,得赶快行动。
但在那之前,我先得让你对我死心。
因为我看得出,K城重逢后,你对我的感情更甚以往,无论我如何摆出一副名花有主的姿态,你都未曾改变分毫。
所以只有让你放弃一切幻想,你才不会再把感情浪费在我这样一个坏女人身上。尚有无限春光在前面等你。
另外,我也不想让你看到日后容颜憔悴的我。
那次在初恋KTV,本是我和一众老男人的聚会,前来参加的都是我为自己网罗的“关系网”“保护伞”等。这此脑满肠肥的面孔真是令人作呕,看着他们,我不禁想起了你那书卷气的白皙脸庞。多么鲜明的对比。想到这样的脸庞,也许是我一生都不配厮守的,不禁悲从中来,一阵自苑自艾。于是,不知不觉就打了电话给你。等电话拨通又后悔,于是,几番踌躇几番犹豫,我才下定决心——干脆,不如顺便演一出好戏让你收心,贞节烈女我不行,演别的却十分拿手,或者说,这不过是我本色演出。
不,我当演得比真实的我更坏一点。
于是就有了你在包厢里看到的一幕幕。
那天我天真的以为演出会按照我预先设计好的剧本进行,但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我的控制。
因为我完全高估了这些老男人的廉耻之心,他们是如此无下限,以至于场面几近失控。戏演过了。
我更没有想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强大,当我看到从不酗酒的你一杯一杯凶狠地灌酒,看到你那冰冷的目光,血红的双眼,以及你猛然甩开我搀扶你的手的时候,我的心在滴血。我还是后悔了。
我这才终于明白,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你的鄙视更能打击我。
不过,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一切早已经无法挽回。
那天之后,我便去了初恋KTV陪唱。不过所得终究有限。再后来,遇到有钱的主顾有时也接客,再后来,我单独为你开了一个银行账户,将在初恋挣得的所有钱都存在里面。
无论你信还不信,在所有的逢场作戏中,我都从没把自己视为一个小姐,而是以情妇或小三的名义,那是为了在念起你时我能感觉到最后一点自尊。
真是自欺欺人。
写到这里,体力已经渐渐不支。这哪里还像以前那个夜夜笙歌的我。古人曾言: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又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始金樽空对月。我真心觉得,自己就是那被人满心欢喜折下,兴致盎然赏玩,索然无味丢弃的折花;又是那美酒已干,空自对月的金樽一杯。
我如踏青的游子兴尽而返后抛掷在地的姹紫嫣红,又如夜阑人静曲终人散后被倾倒在地的金樽银盏,只剩下几支残红,一盏寂寥。
在罗衾不耐五更寒的长夜梦回之时,总难免,一阵苦思量。
但我不敢念及你,便总胡想些别的。可想起日前苦心经营的关系网,又是一纸辛酸泪。温柔乡里的甜言蜜语这些老家伙个个说得油光水滑,比起最风流多情的小伙子也当仁不让。可是,一旦我缠绵病榻无力承欢了,这些“恩客”便个个消失得无影无踪。
曾经我的生活是宝马雕车香满路,如今换作门庭廖落车马稀。
没人来看我的,一个也没有。
如果硬要说有,便只叶子一个,她是我早年宿识,不同的。
于是,我方才明白,我所有的付出,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只不过是泼出去的水罢了。
和自己说不再哭泣,临了还是情难自己。停笔抚过湿润的眼睫,一抬眼,却见小小的窗台上,那束洁白的夕颜,也叫夜光花的,终于枯萎了。她前些日子即已显颓相,但昨夜竟还开得那样欢好。
也好,既然是要走,何必苦淹留。
这一束花,叶子带来的,说是一束,不过廖廖几枝而已,其实几枝也好,一束也罢,只是个名头而已。我想花亦如人,若能有个说头,有个名份终归好一些。
记得以前你曾和我说过,莎翁在《罗密欧与茱丽叶》里说,玫瑰不叫玫瑰,依旧芬芳妩媚。其实何止玫瑰呢。牡丹芍药,朝颜夕颜,又有哪一种花不是呢。
就如我一直认为,女人的贞操,其实若以资本或财富名之又有何谬错呢,或者竟似于股票之类投机工具般。区别之处,也许不过名称而已。
比如说,你不幸运生作一个女人,那么年少的时候,你会觉得贞操无比珍贵,甚至将其等同于或者竟高于生命,等到一定的时候,你又巴不得失去它,这时候,它的价值取决于它的归宿是一个什么的男人,或者看精神分量,或者看物质分量,这两方面在你的心里都有一杆秤。再晚一些,你会更巴不得它离你越远越好,你会觉得只要有个归宿就好,给出去就好,有人要就好。如果要你一生一世和你的贞操为伴,你一定会觉得抱撼终身。可是,当它过早地失去的时候,你在痛心疾首抱撼之余又会觉得它对你来说已无意义,那么,能用它换一点什么也是好的,再不济,也能体现出它的价值,不能白白失去,不是吗?所以,换什么也好。换什么是什么。也许,对于苦命如我者,就是最后一种情况罢。
又如此去经年里,我牵过你的手,偷望过你的夕阳下金红色的背影,抢过你的饭碗里的红烧肉,你在我众叛亲离时对我不离不弃,为我打架,替我说谎。一切一切,看似两小无猜,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可是为什么不能给它一个爱情萌芽的注脚呢。
爱情的萌芽,也是爱情不是吗?
于是,在以你为主人公的,青春的人生的书页边脚,我一笔一划自作主张地标注上爱情的眉批。你当不会怪我罢。
一想到今后再也无法拥有你的爱情,我就觉得心脏无力起来。
其实我也并不如何怕死,只是怕再也没机会爱你。好在为你做的最后那件事情终于完成了。也许就这件事情本身而言并不如何伟大,但我看中的却是这件事情的象征意义。比方说,如果一个女人面临生命的终了,还是愿意竭尽所能为一个男人去做成一件事情。那么,至少可以说明她是爱他的,那么,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就是她爱情的明证。所以我才要努力活久一些,久到能将这个任务完成。虽然我之前从未信过任何宗教,但此刻我却愿意相信这将带给我罪孽深重的灵魂唯一的救赎。
如果我曾经给过你刻骨铭心的伤害,那么请原谅我。因为我的心里并不比你好过一丝一毫。
华灯初上始动笔,不觉东方之既白。没想到因为悲伤和泪水,这一封并不算长的书信竟然一直写了一夜。疲惫虚弱让我更加感受到生命的光华在我体内分秒必争地流失,一如眼前这朵苍白的夕颜花。
我嘱托叶子,要她在我离开人世后才把这封信交给你。也许你很快就会看到它的。
对了,说到写信,我很想和你说,曾经有段日子,我真想每天都写一封英文信给你。因为就像你最爱的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写的那样,英文信的好处,就是不论亲疏,你都大可在称呼前加上dear一词,结尾那yours则更显得亲密,这样的游戏情侣间自是但玩无妨,但我想即于战时,谈判双方也大可照用无误的。如果写这样的英文信,我那些小心思就可以藏在英文后面鬼鬼祟祟摩拳擦掌而不会被你发现了。哈。你一定想不到吧。
还有一件事,差点忘记向你说明了。就是我现在租住的房子,还有我睡的这张床,这些都是我自己选的,和叶子无关。事实上,叶子知道我病重就第一时间来看我,看到我的处境,曾强烈要求我搬出去和她一起住,但是我拒绝了。因为只有这样,住着这样的房间睡着这样的床,我才能找到些赎过的感觉——对你的爱让我向往新生,即使身体上不能,灵魂上也可以。一时间,我仿佛有了信仰。
总之,只有这样做能才让我沐浴到虔诚的基督徒接受洗礼时的圣洁之感。
另外,既然所有的钱都用来为你还债了——感谢命运,终于还清了,我便已经不大租得起别的房子,可我的心是快乐的。虽然叶子那里仍然然可以一住,但我实在不想把对别人的亏欠之心带进坟墓。
说了这么多,到这时我才想起,还从未对你表白过呢。一个女人在离开人世前主动对男人表白,可不算犯花痴吧。
我爱你,一直都深爱你的。
但还请你不要爱我,因为我不想你为我伤心。因为我并不值得。
好了,再见朋友。
再见,我永远的小男人。
yours夕颜
K城重逢三年后某月某日
25
早春清晨的墓园,鸟声如洗,熹微如练,朵朵白云在桃红柏绿间投下片片优雅身影。人声寂灭,远山如黛。美好得不似人间。
惟有那复古雕花装饰的铁栅门提醒着此间与人世的永隔。
门里门外,天上人间。
夕颜你在天上,我在人间。
因为来得太早,公墓还没有开放,所以我便伫立大门一侧,向着你睡下的方向注目凝视。手里攥着你的绝笔——那封已经看过无数遍,熟到可以倒背如流的信。
其实当于夜晚来悼你,知你者自应如是。因你是属于夜的容颜,夜来时盛开,夜终时寂灭,就如我手中这刚刚采摘来的夕颜花。
天光行将大亮。夕颜,你的舞台行将落幕。如往常一样,离去之前我将花束置于墓园门前的石阶上,待守墓的老伯将其携至你碑前——那是我与他早先的约定。
回头再望。没有泪,不再动容。
别了。
最后一次叫你夕颜,也是最后一次带夕颜花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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