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觉
别来无恙,你在心上。
上言:意已决,卿别惜
又是一年的中秋,燕青书缓缓闭上了他眼角略攀皱纹的双眼,一晃而过十余载,自己家乡的母亲现在还在世吗?如果还在,现在过得可还好。家乡现在变化怎么样?村口那口井是否还有潺潺清流,隔壁家的放牛牧童现在已成几尺男子?还有儿时的窗,苍老的墙可还是旧时模样……
时光回到十二年前。
青书刚满十八,年轻力壮,老实诚恳,虽然名为青书却并没有念什么书,他想着自己母亲的年迈,身体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自己现在就应该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因为自己娘亲可只有自己一个儿子,再过几年等条件稍好,娶了漱玉为妻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夫妻和睦,琴瑟和鸣多好。
漱玉是邻村的一个女孩,小他三岁,但却生得玲珑模样,气质不凡,并且乡下的女孩总有一种天真无邪,十指不然阳春水的感觉。他俩虽然称不上青梅竹马,但十二那年他就认识了她,那天他父亲哮喘顽疾突犯,在家里咳嗽不止,平常的偏方根本不管用,眼看已经咳嗽出了血丝,老母亲急得眼泪都出来了,青书赶忙去邻村请郎中救命。
当时正值盛夏,村外已经一连下了三天的大雨,道路泥泞不堪,他就穿着草鞋,双手扶着斗笠在雨中慌慌张张地赶路,到了邻村已是夜里丑时,他全身尽湿,身上忽冷忽热,看见有民房就到了屋檐下避雨,但是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倒在了她的屋檐下。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一位老妇人慈祥地看着他,靠在她跟前下的还有一个生的精致可爱的姑娘盯着他。
“小伙子,你可别怕我娘俩,是你方才晕在了我家门前,幸得我这小闺女及时发现,你是身体染上了轻微的风寒在我这服过药后休息到明天早上就无大碍了。”
他身体极虚,可想到父亲的病赶紧又挣扎起来,“我父亲犯了哮喘,现在危在旦夕我又怎么能休息?”
小姑娘盯着他,“可你现在这样子怎么救你父亲?”
“我母亲说雨露镇不是有郎中吗?我来请他去治好我父亲。”他急切地说。
老妇人眼眶微红,“你说那个年轻郎中啊,他被叛军抓走咯,现在国家长年动乱,我们这作百姓的就像雨中的浮萍一样漂浮不定……”
说完那老妇人长叹一口气。
窗外依旧是大雨不歇,狂风肆虐地摇动着池塘边的白杨,这个被黑暗笼罩的雨夜,只有那“轰隆”的闪电才能短暂地照白这个沧桑的大地。
他知道他回去了可能得到的是父亲死去的噩耗,所以他不去想,他不怪那个被抓去的郎中,也不怪这阻碍他前行的冷雨夜,他怪这如此不公的乱世,他讨厌战争讨厌杀戮,他恨自己不能保护自己的亲人……
因为他的风寒还没痊愈小姑娘陪着他一块回去的,在路上的交谈中,他了解这个透着温雅气息的姑娘正如她的名字一样灵秀。
“漱玉?这个名字真是好听,我姓燕名青书,以后咱们就是好朋友了常来找我玩啊。”
姑娘文雅却不避嫌,连声答应说青书以后可不能忘了自己,她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漱玉的父亲呢?我怎么没看到?”想到回家怎么见父亲,他对漱玉的父亲好奇了起来。
她用力地挤出微笑,似有满足的说:“我父亲是一名上阵杀敌的将军,十分威猛,这是听我娘亲说的,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活泼可爱的姑娘却……他急忙道歉。
一路上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回了家。
回了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总归见的上儿子最后一面,然后一命呜呼了。
青书抗起了家庭的担子,每天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这让母亲十分地欣慰。他若到了农闲的时候,就会借出门到邻村做帮工来见她,每次她见他来都很开心。
他们聊一聊生活的琐事,聊一聊自己的感叹与烦恼,几乎无话不说,他们心知肚明喜欢彼此,可谁都没说,一晃几年少年时代过去,他长成了七尺男儿,她也女大十八变,成了几个村庄的青年争相爱慕的对象。
她的心里可只有他啊。
又一年春天,河岸长出满地的芍药,好看至极,她邀他去看,并想至此定下门楣,缘定今生。
他们漫步在柳树刚绽的河岸边,河水泛起了碧波,春风漾起她的裙裾,阳光也分外地明媚。她为了这次出行也特意打扮了许久,一般她可不这样。
相看两不厌,他们喜欢漫步一段默契地互看一番,像欣赏冰山上百年不见的雪莲,然后彼此不言,好像一到这种美好的场景,他们都是用心在交流,不再是以往的聒噪不休。
“青书?”她开了口。
“嗯?……”他下意识回应。
“你知道吴越王和他夫人的故事?”
“我自幼很少看书,愿听漱玉述讲缘由。”
“那你听着啊,吴越王钱缪的妻子有一次想家就回娘家了,然后钱缪想让他妻子快点回来就寄了封书信,上写着‘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那时候凤凰山的花就似这般,花开满路。”
“漱玉懂得真多,那吴越王的妻子肯定很幸福吧!”
“……”漱玉此时恼羞成无奈,她不知道青书如此愚钝,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她弱弱地说:“那你什么时候也为我寄来一两封这样的书信。”
青书不语。后来他知道自己没给她答复或许是正确的做法。
几日后,她再来寻他时,他已被官人抓去充军,他的母亲头发斑驳,哭着对她说的。她说青书对不起漱玉,自己曾经要给青书找个妻子,青书执意不肯,她就知道青书是喜欢漱玉的,可是人命在天,人命在天呐。
她也多少次深夜里抹泪,她想问青书为什么不跟她讲清楚,为什么走的时候那么决绝,连声道别都不肯说,还说什么在乎自己,可能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吧。
她把他母亲接来和自己一起住,她希望哪天他一回来第一眼见的就是她。
中言:各一方,君莫忘
青书也多少次深深怀想,他觉得一切发生的如同一场梦,他与她的不曾料想相识,细细绵绵的相知,后知后觉的相离就像恍若隔世,如今突然梦醒了,可自己却也时不时不能压抑内心的思绪翻涌,他想她这时怕是已经嫁作他人了吧,不过这样也好,女孩的青春期就那么几年,让她白白等着自己,等着一个没有前路的过往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知觉的也会想到自己的母亲,她年事已高,唯一的儿子又距离她千里万里,身体可好。是自己不孝,该是自己尽孝的时候却来到这荒芜的塞外。
在边塞当军人是辛苦的,不仅要面对随时而来的危险,而且还要和恶劣的天气条件作斗争,这些苦青书都吃的下,但有时自己病的时候却就按耐不住内心的思念,他遗憾的可能不是自己没有将这份埋葬在内心的感情表达于心,他遗憾的是自己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好好去珍惜,去关怀她。
他想起那次她问自己何时能够寄几封书信给她,在他离家的第三年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了远方信鸽传来的书信:
“漱玉,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现在在边塞守卫祖国的边疆,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我以前以为自己这一生好好地去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就好,然后与你相守到老,那样的日子肯定是没有波澜的。你也说过,你父亲是个将军,你对你父亲的感情说不出是怀念还是愤恨,所以那时候你问我,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担心在这乱世我不能给你圆满的家庭,不能给你一世的安稳。后来果然我去充了军,尽管是这样我还是希望你能挑选个好郎君,不要误了花期。
我在这风霜雨雪的边塞再也看不到陌上花开了,但我的心中却没敢忘那天你被风扬起的裙边。
——青书笔”
收到书信那天,漱玉正在池塘边浣着衣裳,忽然听见耳畔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她寻声看去,离自己一米的树干上停驻着一只边塞的信鸽。她之所以一眼看出,是因为边塞的鸽子的羽毛要比中原的繁盛许多,她有所预感,心里疙瘩一下沉重起来。
她怀揣着沉重的心情,慢慢唤来面前的信鸽,取下它脚踝的书信,兀自地笑着哭了。
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燕郎,她嘤嘤地哭,心里的堵塞一下释放了,她边看边不自觉流着眼泪。
原来他还活着,原来他还在意自己,瞬间她感觉自己的付出没有白费,她等多久都感觉值得。原来他当时是害怕照顾不好自己,不是不喜欢,她的眼眸也恢复了神采。
她在回信中写道:“回想我幼时,初见君模样,眉目有致,眼底流光,那时想,如若有幸,今生定伴君身旁;
后来不喜浓妆,频频云鬓对窗,素颜朝天,艳诧群芳,两相望,你着素装,喜我出水如霜;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念东墙,竹林芳草,无处话凄凉,纵使前方路漫长,各一方,君莫忘!
——漱玉”
漱玉虽然不是出身书香门第,但母亲却文采琴艺极佳,自己的名字就是母亲给取的,可能母亲希望自己不被身世,不被俗世所牵绊成为一个有所修养的女子吧。她连夜写完书信就给寄了过去,青书是她这辈子都要等的人,无论等多久她都愿意,并且不后悔,不问前程也不问归期。
后来,青书也写了回信,就在这漫漫的几年,他们是通过不太频繁的书信度过,再后来,书信也少了,她只听说他快要回来了……
下言:别来无恙,你在心上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漫漫无边的等候还是有了尽头,他记得自己回来的时候,雪花中夹杂着凉凉的细雨。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这样想,他是多久没有来到自己的故乡了。
他按着羊皮卷上的标记,找到了那个素未谋面的房子,杂草已经长满了门前庭院,那个被描述的如同刻在记忆深处的画一样的墙现在已经布满斑驳,那棵树已经不知什么原因被砍了,一圈圈的年轮封存着过去的时光,将记忆的车水马龙都给轻轻的掩埋,而人也是一脸的风霜。
他看到了燕氏母亲的坟,倚在后院那不太高的山坡上,他忍着不哭,他答应过,要笑着看他的母亲的,他将随身的头巾取下放在燕氏母亲的墓碑前,跪下,磕头,雪覆在他的头发上,他全然不知。
可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哽咽起来,心中五味杂陈,杂陈五味。
他临走时,却看见了她在身后……
“陌上的花都谢了,你还回来干嘛?”她没哭,她多希望他来拥抱住自己,责怪道。
“你是谁?”他没去看她。
她离他约莫五十步的距离,撑着伞,她不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我是谁?”
“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我与姑娘素未谋面,怎能相识?”
她记得他的身影,记得他的体型,记得他大雨磅礴下的斗笠,为什么他不肯认自己,为什么?
“那你的斗笠从何而来,你说?你若不是燕郎的话,你从哪来的他的斗笠?”她带着哭腔的说。
“你是说,燕青书,燕兄?”
嗯。她突然心里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她信步走向他面前,映入眼帘的不是燕郎。
可他的斗笠,他的素服,他衣服里的气息都与他相似啊,怎么可能不是青书,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苦笑着,“燕兄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在一次执行任务时救了我,却不料跟我同乡,那几天我看他魂不守舍便问他原因,他说故乡有自己想念的人,便问我识不识得字,恰好我幼时在乡墅里跟先生识得几个字,便一次次帮他代笔写了家书……”
他突然瞪大了瞳孔,“你就是他的未婚妻?!!!”
她失魂落魄地瘫软在了冰凉入骨的雪地里,像是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她听着他说:“他死在了最后一次执行任务的路途上……”
还扎着云鬓的她望着厅堂一个个伏着书案,瞪着大眼的小书生们,问:“你们可听过吴越王钱缪和他夫人的故事?”
台下的小不点儿们,挤眉弄眼都作不知道的势态。
她满面幸福的说啊,从前有一个吴越王很疼他的妻子,有一次他妻子回娘家去了,他就给妻子寄去书信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她妻子看到后理解丈夫的意思,却也心里很开心。
她沉醉在回忆里,说,又有一年啊,有一个傻傻的小伙名叫燕郎,春天岸上的芍药花开遍地,他便和他喜欢的姑娘一起去赏那些花儿,他们惺惺地相望,彼此眼中充满了喜欢,那个姑娘随口说了一句,燕郎啥时候能给自己寄来表达爱意的书信啊?后来这个燕郎出去远赴疆场时,就真的每隔不久就给那个姑娘寄来了爱慕的书信……
……她说那个姑娘多想嫁给那个燕郎……
她说那个姑娘至此还在原地守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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