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并非一片漆黑,里面也常常有理性精神的体现。曾几何时,中央集权、文官制度、言官制度、科举取仕等,都代表着那一历史时期的政治文明。
其中的善待民意,不仅仅体现的是君王的修养,更是一种理性的政治精神。
周代的“宪法”就规定了“三朝”制度。所谓三朝,就是燕朝、治朝和外朝。
以天子为例,燕朝和治朝,是天子定期召会朝臣和诸侯,听取各地治理情况、民风民俗,给天子提出意见和建议。外朝则是天子走出宫门,直接面向国都的民众,考察民情,听取意见。
不仅天子如此,周朝的“宪法”还规定诸侯国的国君也必须“三朝”。东汉郑玄注《礼记》就说“天子诸侯皆三朝”。
历史记载的较早的诸侯国君外朝国人,是晋惠公与秦国战败失利,在国都召开群众大会,检讨自己的行为,而获得民众谅解和支持。
大家所熟悉的“子产不毁乡校”的故事,则反映了先秦时期民间议政的实际情况。乡校,既是古代的学校,也是民众聚会议政的场所,可谓妄议朝政的固定形式。郑国大夫然明就建议对这些人进行禁言、销号,甚至毁掉乡校这个公共平台。
子产表示反对,鼓励老百姓对政策的好坏进行评论,“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反应好的,就推行。反应不好的,就改进,没什么大不了的。并说“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防止老百姓的怨言,我听说的是多做好事,哪能靠甩威风呢?
齐威王做得更绝,他曾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对批评君王过错、指责过失的言论,直接奖励。甚至民间的牢骚被采集上来,也要奖励。
无论比修养还是胸怀,都让那些钳制言论的独夫民贼汗颜。据说,这项命令出台不就,燕、赵、韩、魏等周边国家,都因此来朝见齐威王,表示修好敬服。
在古代,善待民意批评,并非心血来潮的偶然事件,而是一项制度。柳宗元在《捕蛇者说》里说:“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意思是说,我写出来,期待考察民情的官吏能够看到。可见,“观人风者”已经成为一种专职的官吏。
其实,早在先秦时代,采集民风民意,就已经成为官方一项行政行为。熟悉《诗经》来历的人都知道,周代专门设有采诗之官,每年春天,摇着木铎深入民间收集民间歌谣,体察民众的欢乐和疾苦,以达上听。
到了汉代,更设置了专门的机构“乐府”,其职能也不仅仅是采集民谣,更重要的是“观风俗,知薄厚”。看看老百姓满意什么,怨恨什么,作为制定政策、改进政务的依据。
北宋时期王安石的变法引来一些争议,为了解决这些争议,大臣王之望认为事体重大,不能凭借印象来做评判。于是做了一次可能是人类史上最早的大规模官方民意调查。
他的具体方法是:“遂令州县取诸乡税,名为鼠尾帐,家至户到,问其愿否,使各书其名,下分乡编类,愿用旧税户若干,愿用经界户若干,于是究其两党之多少。”简而言之就是调查到每家每户,采集意见,逐级向上汇总分析。
不光是对待民间批评意见形成制度,在官员体系内部,听取反对意见、对立意见,也形成了成熟的监察制度。
记言的史官,除了记录以外,更有向君主进言修正的义务,他们的中国政治文明中第一批监察官员。但由于史官并无行政实权,人微言轻,能否听从,全靠君王个人修养和胸怀。
把谏言作为一项职能,在商朝就有了。不过那时候并没有专门的谏言官,而是有威望的大臣的个人义务。我们熟知的比干,就是一个这样的大臣,只不过他因为谏言被干掉了。
到了周代,谏言成为一种兼职的职能。也就是说,某些官员被赋予了谏言的权力。到了东周,兼职言官的官员形成规模。这些官员所兼任的职能,被称为御史。
到了秦代,御史称为专职的官员,并设立了御史办事机构,拥有朝属下吏。但其职能仅限于检查各级官员的行为,而不能对皇帝本人做出批评。
到了两汉,御史的政治地位得到提升,御史已经位列三公并独立开府,成为丞相的一种。
御史制度发展到隋唐,谏言的职能被单独拿出来,成为一项与御史并列的职能。御史对百官检查弹劾,谏官直接对皇帝行批评之权。
到了明代,御史和谏官的权力达到顶峰。明代是中国帝制时代文官系统最成熟的阶段,包括谏官在内的内阁对皇帝的权力形成实质的制约,最明显的是谏官可以直接驳回皇帝的诏书。没有内阁签署的圣旨,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当然,与这种政治上的清新之风并驾齐驱的,是政治黑暗。甚至后者的发展程度到了清代已经登峰造极,御史、谏官都成为统治者统治各级官员的工具,皇权形成真空。
人的本性,在权力面前最难说谎。在权力不稳固的时候,会尽力表现出清明开通,一旦权力到手,专制的面目就会暴露无遗。
这一点,连公认明君的李世民都难以免俗。愤怒的李世民想杀掉魏征,皇后说:“明君才有直臣。”一句话救了魏征,也救了皇帝。
可是,不是所有君王都有一个好皇后,也不是所有君王都骨子里有着清明的基因。
几乎所有的末代皇帝,都能在钳制言论方面作为案例。暴虐成性的周厉王的“道路以目”,可谓前无古人,用被唾弃。
其实,钳制言论一直与政治清明、善于纳谏相并行。明代早起的东西厂,就担负着打压异见的重要职能。清代的文字狱,更是发展到帝王专制历史上的最高峰。
早在先秦,法家们的著述里,就把民意批评作为大敌。韩非就说:“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意思是最佳的方法是洗脑,洗脑不成是禁言,禁言不成就镇压。
李悝变法的条令里居然有:“群相居一日以上则问,三日、四日、五日则诛。”几个人聚会聊天超过一天,就哟啊派员去查问你们在聊什么,超过三天的聚会,直接杀掉聚会者。
幸好这样的反人类、反人权的劣政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执行。
专制统治者钳制言论,表现的是他们的不自信。专制统治者善待民意,表现的是对私产的负责。
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对古代君王而言,维护家产、善待子民,是自然而然的自我存续意识所驱使。如果天下不是你的,却拥有天下之权,大概就只有横征暴敛、与民为敌的驱动力了。
被推翻的帝王专制体制,也是有底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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