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作者: 似酒 | 来源:发表于2022-01-01 20:19 被阅读0次

    01

    窗边的光落下了。

    我坐在床头,伸出双臂把自己团成一团,听到屋外响着,有飞驰的汽车、蝉的吵闹、几只杜鹃的喧嚣……

    这是个苦夏。

    02

    陆远光,男,十八岁。

    故事还是得从高一讲起。

    新生入校大概是八月二十几号,走了几里差点燃着液化的混凝土路,终于看到了高中校门——现在看来算不上多宏伟,那时我估计是被震撼到了。“南风高中”几个字摁在九米左右的横石上,钢材的校门反射着八月的阳光,正刺眼。

    我同着拥挤的人流踏上三级的石阶,照着记得的班级走到教学楼的一楼。

    “五班,五班……”

    再到二楼、三楼……新生很多,一共十二个班,按理来说找个班级应该挺简单,我却兜兜转转,路过一个班就要看看门牌,结果愣是没找着。

    人总是得会变通的,所以我选择了个不错的方法,问路。

    “这位同学,你好,请问高一五班怎么走?”

    我用规板得要死的问路方式,向眼前这个同年级的男生提出真挚的疑问。

    “啊?就在这里,”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伸出右手向身旁指了指,还附赠我一句,“你是找不到班级吗?”

    “啊……是,真是谢谢你了朋友,我叫陆远光,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做牛做马……”

    “好了,先进去吧,”他倒好,一拒百了,直接绕道走进教室,“我叫杨参虞。”

    “参商之虞?好名字,你母亲起的?”

    “嗯。”

    03

    太阳依旧耀眼,现在直直地洒在操场上。

    包括我在内的新生几乎都这样,初三时没有军训,中考后又欢脱了多少两个月,现在正被豆大的汗珠逐渐淹没,可终究是因为好胜,苦苦强撑着。

    我一眼就能看见他,杨参虞,刚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他的皮肤很白,迷彩军装穿在他身上,更衬出几分好看。

    军训头天练习的无非那么几个,站了半小时的军姿后,我便去找他。

    他安静地坐着,身边不见人影,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地面,好像在发呆。少年的头发不是纯黑的咖啡色,淡褐色的眼眸里闪着光,耀眼得很。

    我突然出口:“参虞,想什么呢?”

    “陆同学?不,我没想什么。”他的脸上首先是惊愕,随后又归于平淡。

    “去拿瓶水吗?”

    “嗯。”

    不得不说,杨参虞的回答总是个“嗯”,给人一种疏远的感觉,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

    为什么不多说说话呢?

    04

    军训就短短一周时间,来得急,去得也快,高一的开头倒是清闲,现在正是放学,我在学校里瞎晃荡。

    南风不像其他学校一样,烟火气不重,校园也不大,却也不算冷清,正如其名,应了那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飘着一股莫名的云气般。

    教学楼旁的花坛里种着勿忘我,坛边挂着零星的木牌,木牌上写的是些诗词,“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诸如此类。

    人总是会触景生情,可我又懒得去想这些琐碎的记忆。

    “光光,妈妈不要求你是最好的那个,但你要比曾经的自己努力,知道了吗?”母亲那时的笑就像花似的灿烂,她对于她的儿子从不吝啬。

    “嗯,好。”

    我能怎么答应呢?

    “怎么没考第一?你是不是松懈了?”,眼前的男人拽起我的衣领,“这样怎么继承我陆家的家业?”

    唉,真是有些累。

    ……

    那天风不大,秋叶枯黄得可怜,我提着布袋,袋里放着给母亲带的向日葵——她的身体不好,整日在病床上度过,因为喜欢花,所以我一周会给她带一束,或是玉兰,或是其他。

    父亲又没来,或许他不能被称作“父亲”,母亲的身子越发差了,他却从不来医院慰问,想必是不会来了。

    “妈。”

    “远光,你过来,”她的长发散乱,嘴唇是冻干的紫,我想去倒杯水,却被她叫住,“不要怨爸爸,他工作忙。你要好好学习,不要总听你爸的话,别整天窝在教室里,多交些朋友,相信你自己的判断。”

    “妈……”我的眼里积了簇泪水,却偏倔强着不让它滑下——犹是知道了母亲在想什么,越发心疼又不舍。

    “咳咳,”妈又咳嗽了,看起来是用力显出一脸的平缓,还是笑着说道,“光光,答应妈妈,好吗?”

    “好。”

    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这年的秋天很冷很冷。

    那年正是初三,母亲终走了,我正在学校里浸于学业,这消息还是在傍晚回家时才知道的。回到家,父亲……他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只剩下一个缄默的,空荡荡的房间。

    我想冲上去给他一拳。

    可我不能,母亲说过。

    我又不知怎样消化自己现在的情绪了。

    中考后选了母亲生前喜欢的学校,今天已然看到,可我仍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脑子里突然蹦出另一个身影——杨参虞,想想就气,他是有多社恐?我的热情就换来那么一点儿回应,真是跟小时候的那个我一样讨厌。

    我又看向那株勿忘我,母亲喜欢的花。我迷了眼。

    “陆远光?”

    不远处是风景,也有我刚在想的身影。参虞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一脸乖巧又疑惑地看着我——不像最初见面时的那种疑惑,好似带着感同身受。我不说话。

    “你哭了?”

    “我没有……”我倔强得像几岁的小孩儿,拿手臂随意抹了把眼泪后死不承认。

    他小跑过来,身上还带着一丝花香。

    “我跟你讲个故事,好不好?”这是我没想到的,他也会找话头。

    “嗯,你讲来。”

    一阵静默,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从前,也不是很久以前吧,一个男孩还有他的父母住在挺殷实的家里。男孩的妈妈是诗人,父亲是作家——贪婪的作家。

    母亲和父亲总会因写作争吵,她说写作是纯净的,不该掺入一丝杂质;他说写作是需要物质支撑的,就像世上必须要有钱一般——但实际上只是想要钱。

    父亲很挂记门面,于是他们生下了他,母亲不高兴,所以他们经常吵架。最后,她在终日的郁郁寡欢里去世了,那年正好是男孩的六岁生辰。

    男孩的父亲不管他,所以后来的故事就越来越无趣,我不愿讲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讲那么多话,”他轻唤我,“陆远光……”

    我透过氤氲的水汽看他,看不清他的脸,我只望见他的眼眸,闪着微光。

    “怎么又哭了?”

    “你好可怜。”说完我才认识到自己的情商有多低,想要辩解,他却先一步出口。

    “没什么可怜的,我妈在我六岁时去的,对她的记忆不多,我不哭,她受够了人间,在天上看着也好些。”

    他闭眼轻嗅坛里的花枝,又在坛子旁转悠了几圈,应该是要回去了,便背着夕阳,撂下句:“陆远光,你是我在高中的第一个朋友。”

    “嗯,你也是。”

    我高中时期的……第一个朋友。

    05

    不得不说,杨参虞是上进的人,第一次月考里就拔得头筹,成绩年级第一,文科也是第一。

    我又见到了他,在学校的图书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洒在他的发丝、脸颊与校服上,他的头发不短,刘海快要遮住眉毛——可我还是能看清他的眸子。

    “参虞,在看什么?”

    “书。”他几乎是用气音说完这个没有多大意义的字,然后指了指室内的注意事项第一条——请勿大声喧哗。

    噗。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本便利贴,又提起自己胸前兜里的一支水笔就写。

    “怎么了?”

    参虞把写上字的纸和笔递给我,他的手指节生得漂亮,白皙的皮肤上还透着阳光照射来的暖金色,纯黑的水笔衬着,灿烂得很。

    “没什么。”我随后把便条推回去。

    “那你笑什么?”他的字突然有点……颤抖?我又看见他鼓起嘴,眼睛里满一簇的不高兴。

    “没笑,”我心底又是窃笑,跟哄小孩子般地写道,“你生气了?乖,别生气啊。”

    拿笔写字不像网络打字,还没写完便也差不多知道写的是什么了。快写好时我偏头看向他,刚刚还气着的男生现在已然垂下头来,耳尖微微泛红。

    我伏下身,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闷声回答。

    没什么?估计我是疯了。

    06

    高一的寒假,陆锦昱回来了。

    “上半学期的成绩怎么样?”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行李,一边问道。

    “还行,没到你想的那样好。”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没用正眼看我:“你……在学校交了什么朋友?”

    “就一男生,叫杨参虞,期末文科第一,”我看他,又补上心里的气话,“怎么现在开始管我了?”

    “远光,请你原谅我。”

    他低头了,在他儿子面前。

    “没……”关系二字还没说出口,我就迎来他焦急的道歉:“对不起,我得走了,下次再跟你好好谈谈。”

    他临走前迅速揣给我一封信,然后推开门小跑下楼,刚才的狼狈与无力好似从没存在过一样。

    信封上用行楷写着收件人和寄件人。

    致  陆远光        寄  陆锦昱

    我犹豫再三,终于是把它拆开,信里仅存只言片语,我却是全然看懂了。

    你母亲去世那天,我很伤心。
    她告诉我,要照顾好你,所以我逼迫自己走出悲痛,给予你最基础但也是我最大可能的帮助。
    我相信你能变得更好,再者有工作缠身,不得已放下此份亲情,等闲时,我会补偿,或道弥补。

    我默默地把信收起,推开门,迎着风是一阵的轻松惬意。

    07

    我缓慢地走上天桥。

    风不大,远处的霞光把大地都给染红了,扶栏上都反射着暖红色的灿烂,直直落入我的眼里。

    远处有人蹲在地上,我走过去。

    是杨参虞。

    “参虞?”

    “嗯?”蹲在地上的男生转过身,他的脸颊微红,眼眶更红,眼睛也没有精神,看着太过可怜。

    “嗝,呜……”他似乎又开始哭了,站起身,忽然扑到我怀里,明显是喝了酒,“远光……我有话对你说……”

    我抚摸他的额头,才感觉到怀里的尤物有多滚烫,想拖参虞回他自己家,可没办法,也不知他的窝在哪,只好作罢,于是关心地应答:“嗯,我在听。”

    “我喜……欢你。”这是他的呜咽中唯一的话。

    初春的夕阳依冷,冻得我说不出话来。

    他见我没说话,在啜泣时还小心翼翼地问:“你会讨厌我吗?”

    “不,怎么会呢?”

    你那么可爱,我舍不得的。

    “可我爸就很讨厌我,我跟他说了,他指着我骂恶心,滚,说没有我这个儿子。”

    我垂眸看他,参虞的眼睛实在很漂亮,在夕阳下闪烁着微黄的光。

    我用袖子擦去他眼上的泪水,然后看到袖子的主人胆子够大地低头吻上了他。

    他的嘴唇很软,还充斥着烈性酒带来的温度和酒味。这只是个蜻蜓点水的吻,一触即分。

    “别伤心了,”我又抬头,天桥上没有多少傻子在这种时节来天桥散步又受冷刑的,似乎只有我俩同病相怜。我将自己的围巾解下给他戴上,同时又问,“喂,刚才是表白吗?”

    “嗯。”

    “是就好,不然我初吻没得不值。”

    “那,男朋友?”我想逗他,也表示自己对这告白的答应。

    “嗯?嗯……”他疑惑时刚上扬的尾音还没落下,后来一个“嗯”字又化成滩水似的温柔可爱。

    参虞脸颊上的肉很软,现在泛着微红,我捏了捏,看见他有点儿憨的表情又突然笑了。

    “记着我家地址,常来。”

    晚霞渐暗,我听见天桥下的汽车疾驰而过,还有风声、树叶声——即使那树枝还是光秃秃的,像我们迷茫的青春一样。

    我是有些负担了,但更多的是高兴。

    08

    离告白不久,一日卯时,家门终于被叩响,我前去开门,然后紧紧抱住了前来的人。

    参虞又送了我样东西。

    “远光,”他忽地捂住我的手,手心里传来冰冷的触感。他的指节却是温热,捂得很紧,眼睛就安静地看着我,“之前投了刊,送你的生日礼物。”

    虽然是平淡的语气,但我打心眼里夸他厉害,欣喜得比我自己遇好事了还悦,而后却想到个问题:“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的?”

    他眨眨眼,没说话。

    半晌之后,参虞松开了手,我终于看到手里被放了什么——是张白纸和一支钢笔,纯黑,没有花饰的图案,只是笔盖上刻了根金色的羽毛,左右各三瓣。窗开着,朝阳堪堪透进来。于是它在不大的光线下闪着亮。

    我看见他拿出另一支钢笔,也是差不多的款式,拿它便往纸上写道。

    “远光一十六也,得天馈赠,遇之,今日乃其生辰,故将此笔赠之。杨参虞作。”

    “来,送你。”他这声很轻。

    09

    高三。

    “远光,如果能捱过十八岁,”参虞终于从题海里转过身,对我郑重道,“我们去国外,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吗?”

    “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我们要安安稳稳的。”

    那天放学不晚,我牵着他的手,在绚烂的阳光下漫步,边走边说。

    “到底是应该跟他说了。”

    “谁?”

    “我爸,还没带你见过他。”

    父亲这几年虽还忙,回家的次数却多了,今天正巧是周末前,他又在家,我也决定好了计划。

    我们是走着去的,回家的路上,我依然牵着他,没用力道,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人被牢牢捧在我的手心里了。

    “叩,叩。”

    门很快开了,父亲年老三岁,却依旧不失神采,只是神情更加淡然,见我带着人回家虽然有些惊愕,但很快就平和了,全然不像母亲口中的“整天摆着张臭脸”。

    “爸。”

    “朋友?”

    “不是。”

    “嗯,想想也是,朋友还能把手牵得那么紧?”

    “爸,我……”

    “去吧,你母亲会祝福你们的,你同学生得还行,随你高兴就是最好的了。”

    “爸,谢谢您。”

    “还知道谢你爹了。”

    我送参虞出门,门前的夕阳很美,洒落一地,也洒了他一身,拖着条漫长的影子,还有他泛起微笑的脸。

    终于,全部映入我的眼中。

    10

    高考来得很快,我拿出最好的状态,成绩可以,全省第二,第一自然是参虞——我为他直感高兴。

    他却没来贺喜,也没来接受我的高兴。

    高考结束,我却重新跌入迷茫,除了电话里无神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与各种联系方式的久久不回,我再见不到杨参虞的影子。

    录取通知书到了,清华的。

    我同时收到一封信,果不其然是参虞写的,只是我没打开。

    我重新回忆与他的一切,是勿忘我、逆旅过客、落日晚霞、告白、拥抱、亲吻……是一切的一切,却唯独没了他。

    又开始了,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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