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

本文参加《故事》专题第三期有奖征文：你的奇幻世界（主题二）

我企图欺骗自己，这是真实的世界。

※one

“可以，可以告诉醒醒吗？我，我…”他的手指莹白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正轻轻颤抖着，眼中涌出的泪水捂不住，在指缝间蜿蜒，勾勒出丑陋的痕迹。

“小眠，小眠，你别这样，我在这里，你答应过我的。累了我们就休息一下，不想吃我们就别吃了。”苏醒醒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归纳分明的文件从手中滑落，她的心里一阵阵抽痛，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桌上的饭菜精致可口，色香味俱全，鲜嫩的小白菜泛着清爽的油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排列整齐，酥脆金黄，还有饱满圆润的鸡蛋抱豆腐……无一不令人食指大动。

可面前的他，哽咽着，无助得像个孩子。

不，他就还是个孩子啊。

江眠拉住了苏醒醒的衣摆，好像攥住了最后的希望，他抬起头，寡白惨淡的脸颊上泪痕未尽，双眼痛红却充满希冀，双唇鲜红，吐出的语言却令人冰寒：“我求你了，我，我真的努力了，我，我，为什么我还是想死？求求你，你和醒醒说，你和她说，求她让我去死吧！”

苏醒醒一瞬如坠冰窖，她缓了缓呼吸，轻轻说道：“不能，再坚持一下吗？慢慢的，慢慢的，一切都会好的。你看，妈妈已经有了很好的归宿了，家里的债务也还清了，你已经C位出道了，现在有很多很多粉丝喜欢你，还有，还有醒醒，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苏醒醒顿住片刻，摸了摸江眠的头，继续说道：“就，就不能再试试吗？”

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

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江眠的脑中似乎有一个黑洞，它吸纳了周遭所有的光，可却照不亮他心中的任何一寸角落。他尽力听着身旁的人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不想思索，或许她说得都对，可是，可是，不管怎么努力，还是不行。

我，我还是想死。

※two

我叫江眠。

是一个很糟糕的人。

最近我一直在想，死，究竟有什么可怕呢？

十年前，爸爸留下了一堆债务给妈妈，然后一了百了，他是那么勇敢。五年前，妈妈轻而易举地把“不如死了算了”挂在嘴边，她是真的相信可以解脱。如今，在无数轰炸的私信里，死这个字眼可以经常看见，那么，它是不是一件值得被大家期待的事？

可是，每一次当我把玩匕首想要在手腕上划得更深，再深一些时，总有一个声音打断我，它就像一道魔咒，把我牢牢禁锢，它在说，不可以，不行。

醒醒。

醒醒。

醒醒。

新歌，新舞，下一次舞台，我们在等。

蓝天，白云，大海，微风，阳光，落日，星辰，我们要一起去看。

未来是什么样的，你不期待吗？

小眠，我们爱你。

小眠，我在等你娶我。

小眠，好好活着。

无数张画面涌入我的脑海，在镜子前一次又一次反复地练习，舞台下绚丽的灯火与模糊的热忱，还有醒醒，笑着的、默默哭着的、鼓起勇气的、生气的、小心翼翼的，我的醒醒。无数的无数，时间在回转，空间在变形，所有的快乐与幸福拼凑在一起，牢牢地编织成美好的幻梦，让我沉沦。

然而，命运馈赠的礼物，背后都已明码标价。

它是一座硕大的镜子，让残破的我无处遁形。

那么好的你们，我根本不配。

歌，我唱不好。舞，我跳不好。资本，我战胜不了。唯一答应醒醒的一件事，我也做不到。

唯此一件，好好活着。

活着，就如同坠入梦中，一切都会消散，那些掌声，那些欢呼，都是给江眠的，而不是我的，只有醒醒，发现了真实的我，陪我一起沉醉，陪我一起病着。

真是场折磨啊。

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three

苏醒醒抱着江眠，亲了亲他越来越瘦削的脸，少年突然安静了下来，可眼神却是涣散的，好像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在那里，他很安静，很平和，可是，好孤独！

“小眠，醒醒，我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江眠眨了眨眼，像初生的婴儿第一次看清世界般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可当看清面前的女孩时，他一瞬转了神色，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还是大家眼里眉眼弯弯，仿佛可以治愈一切的江眠。

他微笑地看向苏醒醒，认真地说道：“醒醒，我没事。”

看着他平静得诡异的脸，苏醒醒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骗她。可是，为什么要骗她啊，这次还是她第一次撞见，那么之前呢，究竟发生了多少次，还有多少事她不知道。

越想越不对劲，那些吃得一干二净的碗碟照片，那些莫名其妙的绷带，那些信誓旦旦表示着自己已经好了的笑容，那些夜晚不小心打来的电话，它们，究竟是什么？

苏醒醒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懂他。

还记得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江眠时，他一个人在练习室里跳舞。那时的小眠又高又瘦，挺拔干净，不说话时像个矜贵的小少爷，笑起来怎么说呢，是个萌萌的正太。眉眼弯弯，似乎世间所有的美好的融化在了他眸中。

正如他的粉丝们所说，他就像一束光一样。

他唱的歌明亮纯粹，让人如沐暖阳，他跳的舞活力四射，给予人力量。五年的练习生生涯，他熬过来了，他会站上更广阔的舞台，他会收获许许多多的爱。

“小眠，加油哦！你居然点赞了我的生日评论！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啊啊啊啊啊我的小眠终于被好多好多人发现啦，抱住我的宝藏男孩！”

“眠眠，我太喜欢你了，那天天那么冷，你下了舞台给我签名，还不忘对我说多穿衣服。真的太细节了！”

“你可以永远相信江眠。”

“小眠勇敢飞，我们永相随！”

……

苏醒醒在后台看到了很多留言，她的泪水不自主地落了下来。

“为什么要哭呢？是我惹你不开心了吗？”

苏醒醒拉住江眠，碰了碰那缠着绷带的手腕，没有说话。半晌，她吸了吸鼻子，缓缓说道：“小眠，我一直在这里，你的粉丝们，你的妈妈，还有你珍惜的一切，都在这里，这才是真实的世界，不是假的。”

两人的目光一瞬间交汇，灼灼星火燃烧。

片刻后，江眠缓缓笑了，轻轻说道：“对不起，醒醒。”

“为什么要对不起，我知道的，你已经很努力了。你只是不小心病了，都会好的。”

她记得那天的蓝天，白云，微风，大海，阳光。

云与海相依，生命浩瀚无垠。

她溺在了少年眼中的海。

“小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答应你，好好活着。”

他答应她了。

※four

四点了。

江眠躺在床上，静静感受黑暗一点一点淹没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躺在床上干这种无意义的事。

好累啊。

吃饭很累，现在连咀嚼吞咽都很艰难，面对他人很累，他们都喜欢江眠，可那真的是江眠吗。睁着眼很累，闭着眼却睡不着，热闹很累，安静下来却很痛苦。犯病的频率越来越多，或许很快就会被醒醒察觉出来，她一定会害怕的。不，她已经知道了。

江眠想，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于别人而言，他只是一个负累罢了。

在笼子里的是自己，困住的却是别人。

“江眠，我不管，这个节目你必须去！”

“公开，你在想什么？我求你别在祸害我女儿了！”

“小眠，你怎么回事，今天的状态怎么这么差？你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小眠，你可不可以让我蹭下热度啊？我们可是队友呀！”

“脱粉了脱粉了，我家哥哥惹你了吗？还给队友黑脸，无语子。”

……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好，我一点也不好。那些鲜花，那些掌声，那些赞美，那些喜欢，我不配。

“小眠，醒醒，醒醒。”

江眠睁开了眼睛，脑中的喧嚣忽的如云烟般消散了，他看着黑暗中女孩模糊的身影，如坠梦境。

“醒醒，他们不让我再见你了。你带我走好吗？”

“不会的，我会陪着你的。”女孩的掌心是温热的，她抚摸着江眠的脸颊，宛若一场告别。

陪伴，真的是个很浪漫的词。

江眠捂住了双眼，有时他也会忍不住去想，他是不是可以获得幸福呢。他可以挣很多钱娶心爱的女孩，住很漂亮的房子，他们会有自己的小孩，醒醒一定会很疼爱那个小家伙，他也会，或许，他的妈妈也会。

醒醒。

52赫兹的鲸鱼听不到回声，失去航向的船只注定会沉没。

陪伴什么呢？

偷偷藏起来哭，担心这害怕那，惴惴不安，患得患失，没有人愿意和患有抑郁症的人在一起。

“醒醒，我喜欢你。”

江眠呆呆看着面前的虚影，说着，如果是个正常人，我不会对你说，因为我可能不会爱你；如果我的生命还有一年，我不会对你说，因为我害怕你的拒绝；如果我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了，我不会对你说，因为我不愿意你舍不得；如果我明天就要离开，下一秒就要死去，我一定要告诉你，因为，如果我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那样，我一定会后悔。

他打开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刻在骨血的号码，嘟第一声，嘟第二声，嘟第三声……

无人接通。

※five

苏醒醒安抚好江眠又匆匆赶往公司，她清楚地知道，江眠的病情是瞒不下去的，那份对赌协议他已经完成，早日隐退住院只要商量好，公司一定会同意的。

她在内心计较着，忽然感觉一阵眩晕，这些日子苏醒醒一直紧紧绷着一根弦，她总是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和小眠期待的未来一定会到来的。

20岁的苏醒醒遇见了15岁的江眠。她从未见过那么努力的男孩，他是那么优秀，在几百名练习生里脱颖而出，早早地成为了公司包装完美的偶像。他是那么温柔，虽然比自己小那么多，却总想着照顾自己。她是他的小助理，他是她的大明星，他们的故事很美好。

23岁的苏醒醒和18岁的江眠在一起了，她固执地想拉着他对抗周遭的一切。她想带他去感受世间许许多多美好的事，她逼迫他向自己许下一个又一个承诺：下次，我们一起去，下次，我们一起看，下次，我们一起尝……好多好多个下一次，只是想把他留下罢了。

苏醒醒知道，其实他们两个人都在互相欺骗，试图掩盖那份残破与悲伤，展现的都是最美好的一面。

熟真熟假？熟是熟非？小眠，只有你自己才可以走出来啊。

你要知道，我是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想着想着，苏醒醒不小心在车上睡着了，隐约中她好像听到江眠在向她表白，她舒了口气，叹道自己真的很不容易做这么美的梦了。此时，放在一旁的手机在包内嗡嗡震动着，她皱了皱眉，就当要转醒时，震动忽然停止了，一切又归为平静。

※six

江眠的人生只有三个愿望，第一报答生养自己的母亲，第二成为一名医生，第三遇见喜欢的女孩然后要对她特别特别好。

第一个，母亲已经有了很好的归宿，他与何叔叔通过电话，他很爱母亲，以后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而且，江眠已经把自己大部分积蓄都给了何叔叔，那些钱足够还完以前父亲欠下的债，还可以支持何叔叔与母亲的新生活。

第二个，从他五年前离开家放弃学业走上演艺这条路时，便只能是来生的期待了。

第三个，他遇见了醒醒，一个很优秀很美好的女孩，透过她的双眼，江眠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可是，他不能总对她好，那样她会越来越舍不得自己。

如果，他一直困居于此，醒醒便会一次又一次地跑来救他，即使江眠很快乐，他喜欢爱着自己的醒醒。

“可是，有时候，快乐和痛苦是并存的。”江眠翻身坐了起来，望向窗外林立的建筑，此刻，遥远的天边隐约有一轮红日在缓缓升起，“快乐和痛苦是不能抵消的。”

从黑暗的地底挣脱的种子窥见了天光，那种阵痛的感觉永远也不会忘记。

如果，种子的愿望就是看见多彩的世界，那它破土的那一刻，它的一生便是没有遗憾的。

“如果，18岁的我就得到了别人一生中想要的东西，那么我的18岁和别人的80岁又有什么区别呢？生命无关于长短，醒醒，不知道你能理解我吗？你说，现在的美好都是真实的，可是，这都是残忍的虚相，美好的背后是什么呢？是追逐途中无穷无尽的痛苦。醒醒，这次换我来叫醒你吧。”

江眠挂断了那个或许差一点儿就接通的电话，关了机。

血液缓缓淌过肌肤的感觉江眠感受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是浅尝辄止，今天，他感受了来自心底的快意，那种呼吸渐渐平静，脉搏一点一点平缓，生命躁动的气息逐渐消退的滋味，真实得让人心醉。这一刻，他的心仿佛真正落到实处，不会再担心，不会再害怕拥有的一切会消失，不会再去承受那些虚无缥缈的期待。没有求不得，没有留不住。

“我们终于不用再欺骗自己了，醒醒。”

从此，故事就停留在这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