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教头林冲,因身犯罪责,远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为有妻张氏正当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
恐后无凭,特立文约为照。
崇宁元年六月十日”
写完之后,林冲又在年月下押个花字,按了手印。
正要将它交给张英奇收下时,只见张旖兰带着丫鬟锦儿抱着一包衣物寻了过来。
她看着林冲手上拿着的休书,人顿时呆住了,两眼中满是泪水,却自沙哑地问道,
“冲哥,你要把我来休了?”
林冲心中凄惶,口里只道,
“旖兰,我是好意。”
张英奇见女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嗓门不由得也自哑了,只得先宽解道,
“兰儿放心,这事暂且由他自去。明日里你便跟我回家去住。他若狠心不再回来,做爹的安排你一世的盘费!”
张旖兰只管定定地看着林冲,哪里顾及理会她爹的言语?她突然抓住林冲双手,叫喊道,
“你来,你来,我要你跟我说清楚!”拖着林冲撞进了楼上一间阁子。
那两个押解的差人不放心,要上去喝斥阻止。张英奇忙和一干众邻人道,
“差役大哥权当行个方便,也好让他小夫妻俩一番话别。”说着又递上一锭银锞。
那差人受了银两,便又坐下来喝酒吃果子耍等。
张旖兰将林冲拽进了阁子,重又问道,
“冲哥,你当真要把我休了?”
林冲苦笑道,
“当真是假的,但休书却毕竟是真的。”
张旖兰睁大泪眼,全然不解他这话何意,质责道,
“既然不是真的要休了我,为何要当众邻里的面写下休书?”
林冲摇头叹息道,
“娘子,此举实在是万般无奈,不得已而为之。你想,那高俅父子无恶不作,要不出此下策,他必放我不过。”
话虽这样说,可他心里却明白得很:
其实就算写下了这封休书,高家父子及其党羽也必同样地不会放过自己!
此去关山迢递,风波险恶,无论如何谨慎防范,都指不定就于何时何所着了奸贼圈套。
他之所以写下此休书的真正原因,说到底仍不过是恐怕自己遭遇不测以后,妻子张旖兰脑门一根筋,囿于时下男权伦理观念统辖的闺门女志,妇道贞德,只管苦心守志明节,白白地耽误了大好青春岁月。
而他自己若下休书在先的话,妻子纵使日后得遇良人又改变初衷,想开心结愿意折节改嫁时,有今日这番先行的不义之举在前铺垫开脱,那她再醮,就更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之事,不会也不必有丝毫觉得有任何愧对于他之处了。
当然,和这些有关的话,他是不可能向任何人言起的。对妻子张旖兰,则更尤其如此。
如此用情至深,用心良苦,丝毫不露痕迹,张旖兰自不会明白丈夫心中掩藏的隐衷,因此她恨恨地说道,
“高家父子坏事做尽,他日必遭天谴!”
林冲说道,
“他将来会不会遭天公惩罚,那还没有人知道。但现在却权焰熏天,不可一世的紧。”
张旖兰想想,觉得丈夫说的确属事实,恐怕短期内无从改变因此也无法否定,只得避而不谈,转问道,
“听说你挨了脊杖,究竟有多疼啊?”
林冲笑说道,
“幸亏有孙孔目帮助,棒头不毒,还能撑得住。”
张旖兰闷闷地,只顾仔细端详着林冲,忽然叫道,
“才只一夜光景,你头上生出了十几根白发啦。”
林冲凝视她姣好的容颜,不觉又自动情,轻轻拥她入怀中,说道,
“希望再见到你时,我不是已经鬓发如霜。”
抚摸着妻子如云秀发,想起一些往事,不禁痴了,怔怔地说道,
“只不知我们的孩儿,他,或她出生时,会是怎样的模样。”
张旖兰粉靥微红,说道,
“要是儿子,准会像你,你只要拿镜子对着自己照照就可以了。要是女儿,可应该象我了......”
林冲听她情意绵然的低语,突然从心醉神驰,痴迷意乱中猛醒过来,慨叹道,
“唉,我只担心你这外柔内刚的性格。”
张旖兰奇道,
“有什么不好吗?”
林冲说道,
“我怕到时候高衙内倘若再来纠缠,你会......”
张旖兰怒道,
“别人畏惧他家权势,我可不怕。大不了——”
林冲忙抢断道,
“兰,我就是怕你这个!”
张旖兰感到不解,圆睁着杏眼疑惑地瞅着他。
林冲说道,
“拼将一死还不容易?大不了豁出身家性命。可是旖兰,我不但要你活着,而且还要你活得好好的。别忘了,生下我们的孩子,告诉他漫漫一生,该怎样堂堂正正地做人。”
张旖兰静静地听着丈夫的嘱咐,只把手紧紧攥住他的胳膊,哽咽道,
“我会全部都记住的。冲哥,你也要记得一定回来团聚。年年月月日日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每一个瞬息之间,我和孩子都在等着你,盼望着你的归来。”
夫妻俩又絮絮叨叨地讲了些情话,方才自阁子里面出来。
林冲将那纸休书郑重交付与岳父张英奇收下。张旖兰抽抽噎噎地,由着锦儿和邻舍妇人挽扶了回去。
张英奇交待林冲记得沿途托便人勤梢书信跟家中传报平安。林冲都一一地应承下来。稍作话别,就背了包裹,辞谢了一干邻里,跟那两个公差走了。
这边张英奇跟店家算过酒钱,也与邻舍们各各称谢道别。
次日天明,张英奇就将女儿和丫鬟锦儿接回到自己家里,当真是要把女儿尽心养在内闺了。
而林冲此番前去沧州,则果然频频吃人暗算,一路上危厄重重:
首先出手的便是那两个押解差人董超和薛霸。他们早自被高俅收买,意欲在京郊野猪林内下手秘密地将其杀害。
所幸得他挚友大相国寺管看菜园僧人,花和尚鲁智深特地赶来搭救,并一路周全护送到沧州城外,使得那董薛二人沿途都不敢萌生杀心,方才得保平安。
而就在沧州城外,他又得以结识专好招纳各路好汉的富贵贤人小旋风柴进。谁知被其庄上武师洪进再三逼迫,不得已同其同场竞技。
只略略施展本领,便一棒将其掀翻。洪进因此一怒离庄而去。
这事说来须怪不得别个,甚至其中暗藏机要蹊跷,有那等颇为不尴不尬之处。
是洪进那厮一再白眼凌迫,言语撩拨,柴进又在旁极力撺掇鼓动,他方才在却之不恭,谦辞不得的情况下,无奈答应出手放对的。
本来只想稍稍摆弄几式,随意走个过场,说是印证切磋,实则草草应付,点到为止即可。
却怎料那洪进手段不高心却不小,兼又受纳了高俅爪牙派遣阴与的好处,存心生衅大弄要趁机夺害他性命,迫于自卫,只得劈手一棒将那厮打翻在地。
后来辞别柴大官人,到了沧州大牢。又经过上下打点银两使用,他得到了一个看守天王堂的清闲差使。
因为常常得到城外柴进的照顾,他这段时光,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但是好景不长。
眼看冬天已临,牢房管营的突然改动人事,调派他去看守军马草料场!
这一天大雪纷飞,寒风彻骨。他那位于草料场中的小屋,竟意外被大雪压塌!
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扯了床被子、拎个酒壶,就僻静处找了个山神古庙,背靠着张供桌想在此暂寄一晚。
他关上庙门,斜躺着身子正温酒喝。忽然间,听到一阵哔剝哔剥的嘈杂声响。
出于警觉,他忙就门缝里往外张望时,发现却原来竟是草料场失火了!
他正待扑出去救火,庙门外却多来了四条对自己精心布置的杰作洋洋得意,正自忘情交流心得的鸟大汉——
原来,这抽调他来管草料场一事,却又是那高俅父子为谋害他所设计好的又一招毒计!
在野猪林及沿途之上,由于鲁智深的干预,没能结果得了他,高太尉那贼便重又再差遣心腹陆谦、福安二人来到沧州大牢。并买通了官营和差拨,特意调他去管那草料场子,然后纵起冲天大火,要置他于死地。
此番即使侥幸命大,不当场就被火烧掉,死无对证。事后也必定因看守军马草料不力,严重失责,被发入重监死囚,开刀问斩!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再也难逃那吃刀的厄运云云。
这一密谋,原属高级机密,法不入六耳,外人谁能晓得?
但是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到头终有报,世道轮回饶过谁?这区区奸人诡谋,又岂胜如天算!
这干卑鄙小人,谁能料得到林冲的住处此前竟被大雪压坏,投寄在他们身后该所山神古庙之中,并且说巧不巧地,恰好将得意忘形者如管营,陆谦等诸般走狗辈们的对话听了个不漏一字?
得天之便,使林冲获悉了整个圈套事件的来龙去脉。
他既明晓了该阴谋之始末原委,自是恨火交加,怒不可遏,当下迅猛冲出庙去。在激愤怒骂之后,便自尽情发泄,放手施为,纵欲狂欢。
于此,他痛快淋漓地展开了生平第一次复仇,也是他命里头一回的正义杀戮。他将四个奸人白刀血刃地予以刳肠剖腹,摘肝挖心的惩罚,全体处决于怒舞漫天的火光之外,盛雪之中!
之后林冲一路逃到小旋风柴进庄上,得到他的鼎力相助,脱奔出了沧州关隘。
那小旋风柴进旋又修书一份,推荐林冲前去投奔由一支扯旗造反力量屯据的梁山水寨。
林冲为被奸人累次加害,此际已是有家难归,有国难投,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怀揣这封文书,马不停蹄,去上梁山。
那梁山,位于山东东平境内,中央一丛峰岭,四面环水,河荡勾连,芦苇丛生,号称八百里水泊。原不过是个倚仗天险的寨子,自从林冲被“逼上梁山”之后,方才稍见雏形,初具规模——
从即日起,林冲便成为梁山寨中一员举足轻重的干将,之后为它的发展、壮大,威震南北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汗马功劳!
这些当然全都是后话,且在《水浒传》中均已有甚详尽的记叙,况又原非本部小说所要进行讲述的范畴。因此,就只在这里略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再不多加赘述。
只那远在东京盼婿归的张英奇,因为实在不堪高衙内一众人等的百般纠缠,只得关上院子,深居简出,闭门谢绝所有访客。
可是,即便如此,他仍旧摆脱不了那帮如同附骨之疽的白叉恶赖之鬼。
但这个老头子虽别无所长,可就是倔强不屈。无论你玩出什么鬼花样来,他就是不跟你姓高的合作。每每只要一看到了姓高的背影,他老头子就秒速退避三舍。
那高衙内在数度热脸贴上冷屁股之后,勉强的耐心一下子没有了。这厮只咬牙切齿地放出扬言,说倘然再不配合,要将张英奇也给如法做没了。
并且还说张旖兰除非上吊自缢死翘翘硬邦邦地挂了,否则不管怎么样,都休想逃出他高某人的手掌心。
这些个风言风语,自然也全部都传到了张氏父女的耳中。但是张英奇显然对此表现得极其不屑一顾。
这倔强的老人家,他只在内心里暗暗地打定主意:
既是老天不让人好活,我张英奇这条老命又有何足惜?
他唯一不放心的,只是自己那因颜致祸的苦命爱女。诚如女婿林冲临行之前所言那样,要是自己后来也遭逢了个三长两短,山高水低,留下旖兰如此一个娇弱女子,教她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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