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情爱往事
整整一个下午，周大发躺在西园宿舍里的那张绷子床上都没睡着。一点钟刚过，父亲的一个电话，便将迷迷糊糊的周大发惊醒。电话里，父亲让他下班之后“无论如何”要回去一趟，说是陈联镇的一个表叔晚上要来吃饭。周大发一听就知道，父亲肯定又是找了一个说客，来劝自己快些找个姑娘成家，好让他能够早点抱上孙子。
周大发教书的兴南高中，是楚水县的一所乡镇重点中学，教学质量在全县名列前茅，汇集了全县各地慕名而来的优秀学子。每年都会有不少年轻的师范大学毕业生，被分配到这里，西园就是学校为单身教师们准备的宿舍区。有年轻教师结婚成了家，在镇上买了新房，便会搬出西园，将宿舍让给下一个新来的教师。
西园的面积不是很大，东西两侧是长长的围墙，南北两边各有一排红砖青瓦的平房，中间则是一座长长的两层小楼。西园很早以前也不叫“西园”，而是有过一个正式的名字，叫“兴南镇人民医院”。在医院搬到镇南的新大楼之后，这座“曰”字形的小院子曾闲置了很长时间。后来，学校把它卖了下来，将那些病房、门诊室统统做了简单的装修改造，又在东侧的围墙下，增加了一排自来水龙头。已从食堂退休的老会计老杨一家子，被安排进来做了门卫，负责小院子内的保洁，顺带给那些单身汉们提供热水。宿舍区属于老镇区，距离学校并不太远，出学校西大门再往西，步行大概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几个年轻的语文老师一合计，于是便有了“西园”这个雅名。“铁打的西园流水的光棍”。西园是兴南高中老师们告别单身的中转站，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单身汉集中营”。他们常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打牌、看球，慢慢度过了那段单调而又无聊的单身汉时光。单身生活也是散漫和随意的，要是哪一天有人踏足这座小院，便会发现那些单身汉的宿舍内基本雷同，一个个都是一副邋邋遢遢、乱糟糟的样子，让人很难与课堂上那些光鲜帅气的小伙子们联系起来。也有例外，那便是女朋友要来了。只有这个时候，你才会看见，那些“懒汉”们，一个个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似的，拿起拖把抹布，“哐啷哐啷”，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宿舍的角角落落都收拾得光光亮亮。而那些女朋友们，也渐渐地，从一个见人就害羞，喜欢抿着嘴微笑的姑娘，在西园过渡成了一个个小媳妇。
晚饭吃完，母亲在厨房收拾，周大发和父亲陪表叔喝茶闲聊。表叔是个退休教师，退休前曾在陈联镇的小学做过副校长。父亲心中已经认定，要想说服儿子周大发这个“文化人”，自己这个木讷寡言、大字不识一个的“庄稼汉”肯定是不行的。在教育儿子这个事情上，早在周大发上了大学之后，他就逐渐感觉有点力不从心了，必须也得找个文人才行。果然，表叔点燃一根父亲递过来的烟，话锋突然一转，开始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语重心长地做起了周大发的思想工作。
表叔做教师时就善于“磨课”，课堂高效而又简洁。今天的话听起来也是经过精心准备的，显然已经提前备好了“课”。表叔很有信心，“教学”目标也是非常明确，很快便抓住了问题的重点，让周大发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这个家境不算好的农村娃，唯一的优势，只是“有了教师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饭碗”。说到此处，表叔习惯性地用夹着半支香烟的手指，在桌子上“笃笃笃”地敲打着，如同当年的课堂上，在给学生讲到重点时，用力敲打着黑板。
“农村不比大城市，你这岁数也算老大不小了，眼睛不能老是盯着天上，得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将来”，表叔伸出食指上焦黄的长指甲，非常熟练地拨掉了一截长长的烟灰，转头盯着周大发，慢慢说道：“年纪大了，可选择的会变得更少，好姑娘谁会等到那么大？家庭的实际摆在这儿，你爸爸的身体又不好，趁他们还能帮你带得动孩子的时候，赶紧找个差不多的姑娘，把终身大事完成了吧。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可就不会再有了！”表叔满是黄牙的口中徐徐吐出一口烟雾，突然板下脸来，以一个长辈的严厉口吻正色道:“结婚是子女的一个责任，不能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说了不怕你不高兴，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只考虑自己，太讲究，缺少责任感。你父母现在最大的心思就是你的婚姻大事，你看看他们，身体现在瘦成什么样了，你忍心么？你再看看周围，哪个像你这么大的人家不抱孙子了？大家都是为了你好啊！”表叔的“课堂总结”总是那么沉重而有力，父亲在一旁听了也是连连点头，盯着周大发的眼神变得愈发殷切。
这些道理周大发怎么会不明白，事实上，他也常常这样劝说自己。家人、朋友和同事们，总是误认为他的眼光太高，不切实际，但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心中有一道永远过不去的“坎”。那“坎”让周大发倍受煎熬，既感觉放不下，理智又告诉自己，那根本是毫无意义的。既无法跟别人说清道明，也无法说服自己，于是干脆选择了不断逃避。逃避固然要承受来自家人和社会的压力，但却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让内心的“伤口”不被触碰。周大发自知理亏，也毫无反驳的借口，只能一言不发，默默地低着头，故意避开了表叔那锐利的目光，样子就像个犯了错，等着挨家长批评的小学生。周大发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瞅着表叔手指上的红红的烟头，从那里冒出的一股青烟，由细细长长的一条直线，逐渐变得扭曲、稀乱，最后又挣扎着四处逃散了。
这段时间父母请了不少说客，周大发虽然有点烦，却非常能够理解父母着急的心情。工作已经四年多了，同一批分配来的那帮单身汉们，基本上都已经成了家，一个接一个，欢欢喜喜地从西园搬出，只剩下周大发和教地理的老马还坚守在原地，成了西园的“钉子户”。老马本名叫马根来，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很远的河南省，有一个叫鲁山县的山沟里。马老师身材魁梧，皮肤黝黑，方方宽宽的脸上满是络腮胡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大家喊着喊着就成了“老马”。老马是学校颜校长从人才市场招来的，省重点师范大学地理系毕业的本科生，是学校地理学科的重点培养对象。图书馆那几个成天打着毛线的教师家属，到处牵线搭桥给他说媒，老马却整天一门心思扑在教学上，仿佛自己最大的兴趣就是备课、上课，对终身大事看上去一点都不着急，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女朋友好像也谈过两个，可不知为何，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有一次老马喝多了酒，曾主动跟周大发爆料过自己的情史，据老马自己透露，都是人家姑娘“甩”了他。
“我一点都不怪她们”。老马说这话时，表情严肃而又真诚。
据老马讲，和第一个姑娘谈的时候正是暑假，那年他特地没有回老家。有一天，他兴冲冲地骑着那辆“二八杠”自行车，去带人家到兴南镇来玩。不知是让兴奋冲昏了头脑，还是因为车技有限，也可能是路况不熟的缘故，总之在行至半途时，老马载着那姑娘，连人带车一起钻进旁边的小河里去了。好在河水并不是太深，人是没有大碍，却着实地狼狈不堪。害得人家姑娘一身的泥巴，好不容易从河里爬了上来，浑身已经全部湿透，头上还顶着几根水草。姑娘家抹着眼泪，几乎是跑着长跑的速度，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老马一人呆坐在原地，再也没有了联系。
第二个姑娘和他见过几次面，各方面感觉都还不错，两人差不多已经准备确定关系了。有一次，人家姑娘喊上了老马，还有自己的几个闺密朋友，相约一起到县城去玩。实际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那就是正式将老马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认识认识了，等于是确定了老马“男朋友”的身份。老马自然是喜出望外，哪知他又一次犯上了一兴奋便有点忘乎所以的老毛病，等上了班车时，老马才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上，竟然只带了几块钱零钱。又不好意思说明，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人家姑娘后面蹭吃蹭喝了一天，连来回的车票都是人家姑娘帮买的，让那姑娘的几个朋友屡屡投来异样的目光。那一整天，老马都恨不得可以找个地缝钻进去，感觉情况有点不妙。果然，从县城回来之后，那姑娘也没了音讯。
这两段恋爱史让老马深受打击，认为自己根本不懂得花前月下和浪漫风情，这辈子，恐怕只能苦等丘比特的“爱情之箭”，有一天能恰巧误射到自己身上了。“说实话，爱情方面，我的心，现在真的已经是一团死灰了”，老马用这句不知道从哪部爱情小说里学来的话，非常认真地给自己的“爱情”作了一个总结，于是更加一门心思扑在教学研究上，倒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常常代表学校参加赛课、在全县上个公开课啥的，教坛新秀、教学能手的荣誉得了一大堆。
周大发和老马两人经常一起喝酒，谈理想谈人生谈爱情。别看老马一脸的威猛形象，酒量却小的很，往往周大发还没什么感觉，老马的舌头就已经变大了。以前那一帮经常喝酒无话不聊的单身汉们，结了婚后，基本上都很快便降为家里的“三把手”，请假喝酒的审批手续也是越来越难，人数也就越来越少。这两年，经常就只有周大发和老马两个人对喝，老马于是老是喝多。老马酒一多话就多，喜欢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对周大发讲。
“还是我们单身的好啊，自由！”老马卷着大舌头吃力地说道，“自由”两个字拖得特别长、特别重。
上午第二节数学课上完，周大发拿着三角尺刚刚回到办公室，手上的粉笔灰还没来得及去洗，诺基亚手机的蓝色小屏幕上突然冒出了一条短信: 今天晚上老地方小兰饭店，一起喝酒。老马发的。
中午到食堂吃饭时，老马大老远就跟周大发打招呼，满面春风：“晚上还在老地方啊，加祥、爱春他们几个都没有空，还是我们俩。”
周大发忍不住问：“晚上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好久不喝酒了，咱们叙叙，到时候再说啊”。老马一口的河南普通话。
老马虽然不说，周大发还是预感到，他肯定是有什么好事临近了。
学校旁的小兰饭店
小兰饭店是学校旁的一个夫妻店，小兰是老板娘的名字。丈夫掌勺老婆打杂，小店倒也收拾得井井有条，清清爽爽。老板娘人很和气，整天挂着一副笑脸，老板有点木纳敦厚，言语不多，但做的家常菜却非常地道、口味超赞，而且价格还非常实惠。周大发那一帮单身汉们聚会时常爱去那儿。
果不其然，几杯酒刚下肚，老马卷着大舌头，终于说明了今天这顿酒的来历——他“又谈恋爱了”。老马黑黝黝的脸上有红光泛出，不知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兴奋和幸福。
从老马的描述里，周大发了解到，这次的这个女孩就是本镇人，在镇上的社区服务所上班。虽然没有编制，但有一个在镇政府当科长的亲戚，后台还算得上硬，工作倒也稳定。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也将婚姻大事一直拖到现在，和老马一样，都是近三十岁的人了。“早几年眼光就是太高了，高不成低不就的，给耽误了”，媒人的几句话，轻易便消除了老马心中的疑虑。虽然和老马也就见过两次面，但那女孩对老马特别好，把他照顾得服服帖帖，好像命中注定，就是老马今生要寻找的另一半似的。
“昨天晚上我去她家吃的晚饭，然后夜里就睡在她家了”。老马言语中带着几许炫耀的意思，看得出非常得意，大概是在庆幸，这第三次恋爱，终于没出什么状况，便生米煮成了熟饭。
周大发惊诧于他们的神速，也好像忽然明白了，老马粗黑的脖子上，从白衬衫的领口处隐隐约约露出的那些抓痕和凌乱的指甲印的原因。
老马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神情突然变得很严肃，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周大发，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大发，我们这一批现在就剩你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条件不比我差，不要再挑了，我看上一次到你宿舍的那个小护士挺好的啊。还有杨彩霞，我要是你，两年之前我就娶了她了。”老马的身份瞬间切换成了一个“过来人”，说话的口气，让周大发怀疑他是不是也是父亲请来的说客。
“说客”的话，内容虽然大体相同，不过，不知为何，老马今天的话却让周大发彻底失眠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回去后，周大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不停地问自己，却没有答案。脑海中走马灯似的，不断闪现出父母苍老瘦弱的样子、表叔敲桌子的声音、老马脖子上的指甲印……还有杨彩霞和那个小护士的身影。
杨彩霞是周大发在兴南上初中时候的同学，一个班。同学时并没有说过几句话，关系只能算一般，后来周大发考到县中上高中，杨彩霞就在本地读了兴南高中。本以为同学情谊就此结束，却没想到在大学毕业之后同时进了兴南高中教书，成为了同事。
杨彩霞的家就在镇上，并不住在西园，却喜欢经常到西园来找那一帮单身汉们玩。对周大发特别地好，常常给他带些小东西，一起喝酒时还总是替周大发挡酒，对周大发的爱慕显而易见。大家都认为他们是合适的一对，喜欢拿他们一起开玩笑。但周大发自己却“无感”，既不积极，也不主动，还对杨彩霞不时的暗示装聋作哑甚至视而不见。杨彩霞对周大发这种傲慢的态度终于忍无可忍。两年后一个乌云密布的下午，杨彩霞在西园把周大发大骂了一通后，含泪作了诀别。不几天，就嫁给了县教育局一个领导的儿子，随后没过多久，又调进了县城的一所学校，再也没有回来过。很多人替周大发感到惋惜，他却只是笑笑。有一次跟老马喝酒时，周大发才说出了自己这副态度的真正原因:“感情这东西，起码要建立在有感觉的基础上。只有有了心动的感觉，才能慢慢培养出感情。当初做同学时就没有这种感觉，现在又怎么可能突然间就冒出来了呢。”
小护士是父亲的一个好友介绍的，在陈联镇的医院上班，比周大发小四岁。两人也已经见过两次面了，第一次会面安排在周大发家中，简单地接触了一回，聊了几句。后来，那女孩要来兴南镇买电动车，请周大发帮着参谋参谋。买好了之后，就由周大发开着新车，带着那女孩到西园的宿舍坐了一会，恰巧被来串门的老马碰见。小护士比较单纯可爱，周大发对她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不过，跟之前几个相过亲的女孩情况一样，周大发还是一副老样子，一点不主动，不积极，消极应对，两人除了那两次见面之外就再没联系过。父亲几天前还专门来找过周大发，说那姑娘对他也挺满意，姑娘家里有心把两个人的关系确定下来，问周大发的想法。周大发不置可否。
父亲气冲冲地走了。临走扔下了一句话：你就是想气死我，不管你了！
西园情爱往事
整个西园万籁俱寂，夜已经很深了。
周大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仍是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反正这种感觉也不是第一次了。周大发瞪大了眼睛，黑夜中，绷子床上方那方方正正的白色屋顶，宛如一幅巨大的屏幕。而记忆中的那些陈年往事，就像电影中的片段，按照时间的顺序，由近及远，在那幽暗的“屏幕”上飞快地播放。那一幅幅泛黄的画面，勾起了周大发最遥远的回忆。
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深夜，周大发才愿意触碰自己内心那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
周大发就是这个时候看见了赵媛媛。她的样子刚一出现，“电影”的画面便定格了，又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成为了主角。赵媛媛是周大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是他心中永远过不去的那道坎，在那无数个无眠的夜里，总会准时出现在周大发的记忆中。
其实周大发心里非常清楚，自从省城毕业后回到兴南高中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永远不可能等到她了。与其徒劳地枯守，倒不如忘却，放下，才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我应该忘记她么，但我怎样才能忘记她？”周大发已经不止一次陷入这种深深的迷茫，无奈而又无助。
周大发知道自己永远也忘不了赵媛媛。在那闪耀着金色阳光的大学时光里，和赵媛媛的每一次对话，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想念她的夜晚，她每一次投来的目光，每一个有意无意的微笑……，都是那么深刻而亲切，在一个个回忆的午夜，统统浮上心头，仿佛就在昨天，触手可及。
赵媛媛来自本省南部一座比较发达的县城，性格开朗活泼，仿佛永远沐浴在阳光里，班上总是可以听见她爽朗的笑声。学校里追求赵媛媛的男生很多，她也曾交往过几个男朋友，不过时间不长就都分了。周大发老早就对美丽大方的赵媛媛很有好感。但是，来自农村，家庭贫寒的经历，让性格内敛的周大发在爱情的这个事情上，从来都缺乏信心，甚至有点自卑，有时和女生说不了几句话便会脸红，恋爱方面可以说是“一张白纸”。虽然周大发在其他各个方面可以说表现出色，是个非常优秀的青年，但他从未有勇气表露出对赵媛媛的爱慕，只是远远地看着，默默地恋着，甚至从未有过任何非分的想法。明知不可能的相恋是痛苦的，让周大发备受煎熬，如影随形，无法摆脱却又无可奈何。
四年时光匆匆而过。周大发永远也忘不了毕业前的那段实习时光，那大概是自己这一生以来最美好的记忆了吧。也许是上天的眷顾，周大发竟然和赵媛媛一同分在了省城的第六中学，而且跟了同一个指导老师，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周大发终于不再保留，将多年来对赵媛媛的爱慕默默化作了行动，像一个大哥哥一般，给予了她最悉心的关爱与照顾。令周大发意想不到的是，相处久了，他隐隐感觉到，其实一直以来，赵媛媛对自己也是很有好感的。那段日子，天空是那么蓝，那么远，平日司空见惯的校园，突然间变得那么地美丽，陌生的人都变得那样地友善，连空气中都带着轻快的味道。赵媛媛爽朗的笑声，是那个春天最动人的音符。他们每天相约同乘一路车，一起在食堂吃饭，还一同和班上的那些学生们成为了朋友。
转眼到了六月。周大发永远也忘不了，临别前的那个夜晚。
六月，是个离别的季节。我们挥挥手，与校园作别，告别纯真的青春，告别年少的轻狂。毕业的忧伤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校园里到处唱着离别的歌曲，每天晚上都有喝完散伙酒后大哭大闹的人们，是谁告诉我，离别是为了更好地相逢？有多少，笑着说再见的人，此生都难再见。周大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告诉赵媛媛一切，哪怕没有结果。她那温柔的目光也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今晚八点，我在学校体育馆前的广场上等你，有话想跟你说。周大发”。
周大发小心翼翼地将字条写好，折起，又整整齐齐地夹在了一本书里。之所以选择写字条，周大发主要是怕赵媛媛感到为难，字条可以让她有足够的思考时间，决定来或者不来。两人都不会尴尬，也不会因为突兀而伤害到彼此。
中午在校门口的时候，周大发碰见赵媛媛和几个女生一起，正嘻嘻哈哈地从外面回来。他赶紧走上前去叫住了她，喊到旁边，将书塞进赵媛媛的手上掉头就走。
吃过晚饭后，周大发早早便来到操场。这个时候，有不少毕业生正离校忙着找工作，有几个系也已经提前放了暑假，校园里一下子显得空旷了许多。操场的跑道上，三三两两有人在跑步，靠着路灯的篮球架下面，有五、六个低年级的男生正在打着球，他们时不时地爆出几声呐喊，在这偌大的校园里，显得那么孤单。夜幕渐渐降临，整个校园逐渐灰暗起来，一切变得朦朦胧胧，依稀可辨。有初夏的风，从远处轻轻吹来，抚在人的脸上，带着丝丝清凉。远处的图书馆内一片漆黑，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灯火通明的景象，要在往常，这个时候周大发已经早早吃完晚饭，赶到图书馆抢好了位置。路灯亮起，晕黄的光在风中影影倬倬，将校园的角角落落点亮。那些花，那些草，那些树，那条路，宿舍、食堂、教学楼，学校门前的5路公交车，围墙外那一排小小的饭店......，到处都有满满的回忆，一切都是那样地熟悉，熟悉得深入了周大发的骨髓。终于到了这一刻，要带着四年的记忆，背起行囊，和这里的一切永远说再见了。一想起这些，周大发的心头瞬间溢满了惆怅。
体育馆就在操场旁边，高高的台阶上去，有一个不大的广场。周大发心中非常忐忑，盘算着等会赵媛媛来了之后，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怎么开头，怎么装着不经意地表白。对赵媛媛能不能来赴约，周大发的心里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七点半刚过，女生宿舍方向有个俏丽的人影往这边走来，越来越近，是赵媛媛。周大发不知怎的突然感觉非常紧张，心里砰砰乱跳，脑中陡地一片空白，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刚刚准备好的“台词”一下子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赵媛媛还是那样地大方自然，她的微笑很快便让周大发轻松起来。
两人聊了很多大学四年来的趣事，说了很多男生和女生的小秘密，有时还一同发出开心的笑声。
赵媛媛问起周大发毕业之后的打算。周大发告诉她，他已经决定毕业之后要回到老家的高中教学。实习期还没结束时，周大发就已经跟兴南高中签好了协议。
父母越来越老了，自从前年挑过一次重担引发了脑溢血之后，父亲的身体便每况愈下。父母就周大发这一个独子，需要他在身边的照顾，而他就是父母亲后半生唯一的依靠。老家或许不如省城有更大的发展机会，但可以给自己一个相对安逸的生活，对父母，也能够尽到一份自己的责任。这责任，周大发义不容辞，也毫无怨言。另一方面的原因，凭自己家庭的经济状况，可能一辈子都买不了省城的房子，这一点周大发心中非常清楚。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十点了，宿舍就要关门了。操场上跑步的、打球的人不知何时都已经离开，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他们两个。周大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凝视着赵媛媛的眼睛，顿了一顿，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你知道吗？我已经喜欢你有很长很长时间了。
“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赵媛媛的声音很温柔，她的回答肯定了周大发一直以来的感觉。“谢谢你对我的照顾，你很稳重，也很优秀，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开心，真的，这大概就是喜欢的感觉吧”。
“那我们还有可能吗？”周大发进一步问道。
“可是......我毕业之后必须留在省城。”赵媛媛幽幽说道，“从我考进大学的那一天起，这就是我父母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希望。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接受，我嫁到省城之外的任何地方。”赵媛媛的眼神中，充满了无限的无奈和失望。
“那我就不回去，为了你我愿意留下来。”周大发无比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近乎有点歇斯底里。他什么都不顾了，一把拉过赵媛媛，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她从怀中飞走似的。
“其实，我们都一样，都不是为自己而活着。我们都没有选择自私的权利。” 赵媛媛也紧紧抱着周大发，声音有点哽咽，眼里仿佛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你跟我心里都很清楚，也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我们是不可能的。”
周大发心中五味杂陈，懊恼、不甘、失望纷纷涌上心头。赵媛媛说的话是对的，周大发真的可以留下来，而全然不顾自己的家庭了么？周大发知道自己做不到，他没有选择。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他就这样紧紧地拥抱着她，她也紧紧地抱着他，时间要是能永远停止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啊！又过了许久，赵媛媛在周大发耳边轻轻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好不好？”
周大发陷入了沉默。他想挽留赵媛媛，却不知道留下她后应该干什么。周大发紧抱着的双手缓缓松开，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决绝地将它们生生拽开一样。
赵媛媛还是走了，刚开始的脚步很慢、很犹豫，突然又像个受伤的兔子一般，快步跑远了。周大发冲着她的背影大喊了一声:“赵媛媛，我永远也忘不了你！”说完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
老马要结婚了。
老马的速度再一次让周大发感到诧异。时间据说是老丈人定的，很显然，人家姑娘日渐隆起的肚子，已经无法继续隐瞒下去，也“不能再拖了”。老马必须要对人家姑娘负责。
老马一个一个办公室地跑，送请柬，满脸笑容。有人开玩笑，说他是“奉子成婚”“好事成双”，老马于是笑得更灿烂了。
婚礼那天晚上，周大发喝了很多酒，吐得昏天暗地。婚宴结束后，西园的家伙们个个要去闹老马的洞房，周大发没有去，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漂移到西园，衣服都没脱，趴在床上便呼呼大睡。
接下来头疼了好几天。大学班级的QQ群里这几天非常热闹，班主任老师成功评上了副教授，班长倡议大家一起去给老师祝贺一下，同时也趁这个机会聚一次。响应的同学不少，赵媛媛却从未在线过。周大发联系上了留在省城的一位同学，向她打听赵媛媛的近况。
“前几天我们学校搞教研活动时，我还遇见她了，她还问了聚会的时间和地点，说到时候也会参加”。
据同学讲，赵媛媛这几年过得算得上有点坎坷。毕业之后不久，就嫁给了同届体育系的一个同学，谁知结婚一年多便离了婚。前一段时间突然和一位在省城做手机生意的个体老板结了婚。
“那男的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在省城做生意好多年了，非常有钱。不过好像年长她10多岁，我见过一次，很显老。”同学说。
周大发听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一刻，他决定去省城一趟。
天空飘着小雨，带着一丝深秋的寒意。周大发一个人在大学校园里到处走了一遍。学校的变化不大，宿舍楼、教学楼、图书馆、操场还是熟悉的样子。原来教师们办公的平房区拆了之后，建起了一座十八层的办公大楼。那个特别喜欢周大发的系主任黄老师，已经调到学校在新区的分院做了院长。校园里不时迎面而来年轻而又陌生的面孔，有的三五成群嘻嘻闹闹，有的行色匆匆擦肩而过。一切仿佛没有改变，一切又早已物是人非。
体育馆前的广场上，有不少的学生正在搞一个什么公益活动。周大发一个人默默地伏在不锈钢的栏杆上沉思许久，没人认识他这个已经毕业很久的学长，更没人知道，这里就是周大发和赵媛媛诀别的地方。秋雨绵绵，淋湿了他的头发，静静地打在路边那几颗常青树绿绿的叶子上，仿佛此刻他的心情。
晚宴即将开始的时候，周大发终于见到了梦寐已久的赵媛媛。赵媛媛化了很浓的妆，很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她的身形还是那般俏丽，只是更加地消瘦了。赵媛媛穿着一件看上去非常贵却不太适合她这种年龄的黑色大衣，手上拎着一只非常精致的红色皮包。
赵媛媛到来之后便非常热络地和所有人打招呼，餐厅里又不时地响起她那爽朗的笑声。赵媛媛的眼睛在周大发身上扫过时有些异样，仿佛有什么话欲言又止，但终究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周大发也礼貌地回应着。厚厚的妆容下，赵媛媛眼角那刻意掩盖的密布的皱纹，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倦容，却逃不过周大发的眼睛。周大发看在眼里，突然感觉自己的心仿佛纠在了一起，而且越缠越紧，直到有点隐隐作痛。他急切地想在晚饭结束后，可以有一个机会和赵媛媛谈一谈，和她说说心里话。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想给她一个拥抱，紧紧地搂着她，将她在怀中揉碎，变成一体，直到永远也不会再分开。他还要向她诉说这些年来思念的痛苦，周大发甚至觉得自己肯定会忍不住嚎啕大哭。
赵媛媛建议大家晚饭结束之后一起去KTV唱歌，她“已经安排好了”。晚宴的气氛异常热烈，各人轮番找对象互相敬着酒。刚开始，还个个带着一副试探性的客套，三杯下肚之后，多年的同窗友情仿佛突然间迸发出来，千言万语全部凝结成了杯中的酒，无法言说便只有干杯才能抒发心意。除了班长和原来班上的几个积极分子圈坐在班主任周围，其他同学则三三两两地，或坐，或站，或勾肩搭背，或拥抱耳语，个个端着酒杯，摇摇晃晃，一言不合酒杯一碰便仰头一干而净。周大发也喝多了，但头脑还算清醒。他用眼睛多次瞄了瞄赵媛媛，她的身边一直有几个男生在敬着酒，就像是围着鲜花“嗡嗡嗡”不停转悠的蜜蜂。周大发想过去悄悄跟她说几句话，总是没有机会。就在晚宴差不多要结束的时候，赵媛媛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没说几句，脸色马上阴沉下来。慌慌张张地，一手拿着手机靠住耳朵，另一只手盖住嘴，一边低声说话，一边又急急切切地跑出门外去了。回来时，满脸显然是强堆着笑容，跟大家不停打招呼：“不好意思，班主任还有各位同学不好意思啊，家里突然有点急事必须回去一趟。待会你们去唱歌我就不陪各位了，下次有机会再聚。我让人先去把单买了。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了！”说完，拎起皮包匆匆而去。
赵媛媛走后，省城的那位同学悄悄告诉周大发：听说赵媛媛的老公看她特别紧，刚刚肯定是她老公要来接她了。
周大发“哦”了一声，仿佛很不在意。他突然觉得，自己晚宴前想和赵媛媛单独谈一谈的想法是那么的可笑！
回到宾馆，周大发躺在房间的那张大床上，心中感觉特别堵得慌，毫无睡意。就在这时，诺基亚手机突然轻轻“滴滴”了两声，屏幕上蓝色的光幽幽亮起。一条短信，赵媛媛的。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真的。如果相遇是一种缘分，能否相守却是命运。我会很好，你也要幸福，一定要！”
周大发没有回复。
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周大发在手机里翻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了小护士的号码。又盯着看了很久，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边响起柔柔的女声，带着惊喜。
“我……，我想……，我想今天晚上请你吃个饭。”周大发突然感觉到自己从未有过的结巴。
“不知道你……有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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