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汹涌。
男人已经忘记了上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是什么时候，他站在人群中拼命地回忆。在他的身旁，举着写有抗议字样的告示牌的人和手牵各色条幅的人站在一起，组成一道牢牢挡住了大门的人墙，在缓缓向前推进着。在他们的身后，仍有许多人源源不断的从门外涌来，像是黑色的散羽一般插回这只黑色的乌鸦身上。黑压压的人群在庭院的一侧沉缓地积聚着，像是一座压抑着的喷泉，随时会在沉默之中爆裂。
上次见到这样的人群时是什么时候呢，男人想着。
他站在沸腾的人群中，从记忆里最初的光芒开始搜寻。在那里他看到了母亲，在夕阳下向他走来的母亲。记忆里的母亲拖着长长的影子，摇摇晃晃地从长街的另一头向他走来，一头散发中垂下的手里，还挂着同样散乱的菜篮，随着影子在半空中摇晃着。
记忆中的母亲就是这样，踏着夕阳在大地上投下的血红色的影子向他走来的。在母亲的身后，他听见了有什么东西在嚎叫，那声音莫名使他恐惧：那声音是野兽的声音，低沉，粗野，可怖，但那声音又分明是人的声音，是挣扎的声音，是恐惧的声音，是哭喊的声音。
他听着那不知何处而来的声音，感觉四肢在一点点冰冷。他无力地站在原地，那声音从他的耳朵中钻进去，撕扯开那些柔软的组织，带着那令人绝望的剧痛怪叫着，尖啸着爬进脑子里。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蹲在了地上，绝望地哭泣着。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这时候母亲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抬起头用最后的力气仰望她的脸，看到的却是一具失魂落魄毫无生气的躯体。母亲此刻看上去就像她过去带他去看的那些木偶一样，那是一种没有生命力的苍白感，那种感觉像是腐朽而冰冷的湖水，从他胸口一路向着头顶漫来，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甚至已经忘记了哭泣。
母亲附下了身，冰冷地拥抱他。他感到母亲苍白的身子在颤抖，那是不自然的颤抖，简直像是身后被最疯狂的人攫住了在疯癫地甩动一样。越过母亲的肩膀，他看到长街那一头混乱的人群中有一个难以言说的东西在半空中抽搐着，那东西是如此地怪异，从这里看过去，它就像是一株在疯狂舞动的枯木。它凭空生长出来的纤细主干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弧度在半空中扭曲着，其上生满了蝎子一般的鲜红枝节，对着同样血红的夕阳狰狞地扭曲着。有无数的液体在那棵恐怖的树周围飞溅，伴随着它的舞动，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这一次从外面传来的声音和他脑海中的声音错乱地交鸣着，像是某种来自梦境最深层的梦魇在撕扯着他年幼的理性。
在那声音中他竟然渐渐地看清了，看清了那个之后在无数个惊醒的夜晚令他诅咒自己双眼的景象：在那树的低端有着一样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在支撑着那树，或者说，那树本身就是从那样东西中生长出来的。
那是一双鲜血淋漓的残破人腿。
这时候他明白他看到的那株受诅咒的可怕怪树是什么了，那是一段异常膨胀的，从最狂野的梦魇中生长出来的脊椎，正在带着那根本不属于人类的痛苦挣扎狂舞着，它的影子所投射到的地方下起漫天血雨。
他下意识地看向母亲的脸，这时候他才发觉有鲜红的东西在顺着母亲的脸颊流淌。他把自己的脸凑过去，试图唤醒她，要她保护自己，但是她如同死去了一般，无动于衷。
鲜红的东西沾染在他的头发上，流进了他的瞳孔。
那是他黑色记忆中最后的红色。
我从噩梦中醒来。
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天花板的时候，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等到对于周围的一切感受重新回到这具躯体上的时候，我莫名察觉到了一阵冰冷。然后我猛地意识到一件事：我恐怕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我想要伸出手去拭去这冷汗，但是却惊讶地发现我的手臂完全不能动了。我在被子里挣扎了几下，然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我似乎被什么人绑在床上了。我一时惊诧地想要大叫，但却没有叫出口，就只是更卖力地挣扎着。这时候我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一道白色的身影从视野的边缘匆匆掠过，下一刻，一张娴静的脸出现在了眼睛的正上方。
“先不要动，放松，放松。”她这样说着。
“这是哪里？发生什么了？”我几乎向她怒吼出来。但是看着她那双眼睛，不知为何感觉情绪在一点点地降温，甚至连恐惧都开始退去了。
“这里是医院。”她伸出一只手，轻抚我的额头，那种触感是那样的温润，让我慢慢地开始平静了下来。
“你受了伤，在这里养病。”
“受伤？”我疑惑地问她。
“是啊，你受了伤。但是现在已经没事了，所以不要担心。”她温柔地笑着。
“所以我在医院里吗？”
“是的，这里是医院。”
“那这个呢？能不能把这个解开？”我视线下移，向她示意那些捆绑住我的白色皮带。
“这个要请示医生。”她皱了下眉头：“不过既然你醒了，那应该很快就可以解开了，什么都不要担心，再躺一会吧，你一定很需要平复情绪。”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上半身越过了我的上方，伸出手去扭开了什么东西。随着一阵小小的电流声，我听到有舒缓的音乐慢慢地从房间的某个角落流淌了出来。
“你看，这样很好吧。”她回到了刚刚站立的姿势，对我笑着。
我一时被眼前的情况弄糊涂了，但是不知为何此刻看到她的笑颜，那些疑惑和惊慌都莫名地褪去了，只剩下一种温馨的安宁。我听着音乐，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我也才终于看清楚，她胸口上别着的白色名牌似乎和我从前见过的那些护士的名牌并不相同，她的这一枚是以纯白色为基底，上面绘有两条扭曲的黑线，像是纠缠在一起的两道闪电。闪电图案的旁边写着两行字，并不是完全能够看清。
“这是哪所医院？我究竟受了什么伤？”我继续发问。
“这里是组织的医疗中心。”她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本子草草记了几笔：“你受伤的情况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接下来应该会有人负责和你谈这件事吧。你只要安心休养就好，拘束带之后也会有人来替你卸掉的。”
组织？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那个组织吗？对兽化病的组织？”我问她。
“是的，这里是组织的医疗中心。”她点点头。
对生化应急反应组织，关于这个名字，我只知道这是自从二十年前的一场恐怖袭击后，被建立起来的一个政府机构。而也正是二十年前那场恐怖袭击中，兽化病这一病症第一次被在公众前所提及。自那以后，随着兽化病的接连爆发，这个机构似乎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了公众的视野里。
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他们的医疗中心里？我这样想着。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但并没有再解释什么，而是叮嘱我要多加休息后就离开了，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有思绪在记忆里焦急地来回乱跑着，却完全得不出任何头绪。就在我一头雾水的时候，我听到那音乐突然终止了。随着音乐的终止，一个男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突然响起。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三点，”
那个声音带着一种诡妙的语气响起，听上去就像一条从洞中探出头嘶嘶作响的蛇。
“现在插播一档紧急栏目，希望各位听众可以认真收听。”
他的声音显得越来越悠闲了，就好像是一个悠哉的邻人正在花园中撑起了阳伞，招呼你过去喝茶一样。可是他越是显得悠闲，那种危险的感觉就越是不降反增。
“这档栏目的名为，”
声音背后的那条毒蛇微笑着，慢慢地说出了一句让我寒毛倒竖的台词：
“兽化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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