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征文之[纪念]
在辽东地区,邓铁梅是妇孺皆知的抗日英雄,由他创建的东北民众自卫军与日寇浴血奋战,威震辽东,名扬中外。在著名的中国共产党《八一宣言》中,邓铁梅被称赞为:“为救国而捐躯的民族英雄。”
邓铁梅牺牲后,他的夫人和部下将悲痛化为力量,在敌强我弱的对峙中,机智英勇,除奸惩恶,继续活跃在打击日寇一线,直至抗战全面胜利。
1
1934年初冬,辽东凤凰城迎来一场没踝深的降雪。这天时近中午,一列绿皮火车铧开皑皑雪原,喘着粗重气息驶进车站。一位年轻女子从踏板上跳下,眼睛瞬间眯起一条缝。无涯的白,反着晶莹的光,房屋建筑之上全顶起蘑菇头。站台边侧有几株高大的杨树,枝丫托举着厚厚的雪坨。远远的马路如一条细绳,蜿蜒游移在雪线之上。
年轻女子高挑身材,穿一套合体的黑色棉服;脖子上一条白色围巾,把多日不见阳光的脸衬得越发白晰。她双手被铐,身边围着荷枪实弹的伪警员。有个人嫌她四处张望,从背后催促地猛然一推,推得她一个趔趄,一个军官对推她的人猛喝一声:他妈的,对张玉姝好点,马上她就成为沈团副的太太,给你奏上一本,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推她的士兵点头哈腰对军官说:王副官,我没用劲,她像个绊绊倒,轻轻一碰就仄歪了。
被称为王副官的眼睛一斜:你他妈的还敢顶嘴!随即飞起一脚,把顶嘴的人踹倒在地。旁边两个有眼力劲的伪警员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挟住了这个叫张玉姝的漂亮女子,王副官拍拍手,闪到一边。
又一伙穿伪军服装的人从站外进入迎了上来。为首一个大个子抢前一步,站到王副官身前,伸出手来,十分热情地说:王副官,卑职迟来一步,请你不要见怪。我是山城守备队的副队长老海,奉郑希贤团长命令,率弟兄前来迎接你们这些贵客和沈团副的夫人。
王副官的手被大个子摇晃了几下,抽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看到你们的人,我就放心了,我们虽然是秘密出发,但也怕走漏消息,万一不要命的自卫军在半路上节外生枝,抢这个美人,那就坏菜了。这个张玉姝挺不好对付,在奉天出发前,关东军司令部就命令我们让她换上喜服,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送给沈团副,可这个娘们死活不从,到这,就看你们的本事了,总不能这副打扮,就去见沈团副,和他拜堂成亲吧?说完,不怀好意地一扯嘴角。
大个子说,王副官放心,她不过是笼中鸟网中鱼,到了这里,跑不了颠不了,还敢不从?剩下的事交给卑职来办,我就不信一个娘们放着阳光大道不走,偏要去钻死胡同。说着话,锐利的目光向张玉姝扫去,四目相对不过短短一瞬,却有千言万语已交流完毕。张玉姝认出,这个大个子就是九·一八事变后从奉天回来,最早开始追随邓铁梅举抗日战旗的海云清。张玉姝有很长时间没有与他接触,只知他另有重要任务,没想到在这里与他相遇。张玉姝表面看上去依然如故,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海云清前面带路,领着一行人向凤凰城守备队伪军驻地走去。
2
海云清殷勤地把王副官让进暖烘烘的室内喝茶吃瓜子儿,其他人继续警戒。张玉姝被人除掉手铐,连推带搡押进另一个房间。两个妖艳的半老徐娘已等候多时,准备给张玉姝化妆,张玉姝一进来,他们立即开始聒噪。
“哟,这可是少见的美人,瞧这脸蛋,瞧这腰条。听说姑娘家也是凤凰城这边的?嫁给沈团副可是选对了人。谁不知沈团副家高门大户,城里有买卖,乡下有田产,几辈子不愁吃喝。”
“眼下年头不太平,可沈团副有队伍,沈家又有日本人撑腰,进了沈家门,姑娘就有享不完的福。”
张玉姝真想轰走这两个喋喋不休的婆娘,但她强压下心头之气,依旧默不作声。一个婆娘要给她绞脸,她挥手挡开,那婆娘错谔不解:新娘子哪有不开脸的?扯着线,执意要上手。张玉姝瞪起她那双杏核眼,一脸冰霜地吐出几个字:不必,我已经绞过一次。那婆娘嘎巴两下嘴,终是没敢再多嘴多舌,随手拿起胭脂香粉,在张玉姝的脸上涂抹起来。
张玉姝抱着赴死之志重回凤凰城,她的心里升腾着怒火,如果不是为了给丈夫邓铁梅报仇,她早随着丈夫一同而去。她要寻找机会杀了那个诱捕丈夫的败类,即便与他同归于尽也在所不辞。在见到海云清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已经明白,邓司令的队伍虽然处于弱势,但绝不会屈服,正在想办法计取沈庭辅,她的悲痛和赴死决心转化成一种力量。她不是孤军作战,她的身边有一批和她有一样决心的抗日自卫军。
梳洗打扮完毕,张玉姝被塞进一顶大红喜轿,由守备队八个伪军抬着,二十多人再次上路。
轿内的张玉姝身穿金丝彩线绣就的粉绸缎喜服,脚穿一双红色的棉皮靴子,头上蒙着红盖头。张玉姝的手铐换成一条红绸带,坐在轿里,沉默无语。
送亲队伍逶迤而行,花轿颤颤悠悠,抬轿人的脚底下咯吱咯吱。王副官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随着马蹄嘚嘚,身体左右摇摆,洋洋自得盛气凌人。路边的群众纷纷侧目,这荒乱年头,不知是哪个汉奸家的金枝玉叶出嫁,弄得这样隆重排场。
队伍眼看出城,前面远远出现二三十人,在马路上热火朝天挥镐扬锹。
停!
王副官很警惕,冲走在他身前的海云清说,前面什么情况?
海云清说,看样子像修路。
王副官说,冰天雪地,修什么路?莫不是抗日自卫军在耍什么花招?我们不能不小心。沈庭辅这老小子背叛邓铁梅投了日本人,弄了个团副的官,还娶人家媳妇当新娘,邓铁梅的部下做梦都想要弄死这家伙。要不是关东军参谋长和省警备队司令为了笼络这个龟孙子,严令对他进行奖赏,老子才不担惊受怕伺候他。现在这个关口,大家上点眼,出了差错没办法向日本人交待,别丢了我们吃饭的家伙什儿。
“是,我明白。”海云清很理解王副官,双脚跟一并,啪得一个敬礼,带上两个他的兵,抬腿跑向那伙人。
余下的警备人员乱哄哄一片,应和着王副官刚才的话:要不是有日本人给沈庭辅这个老小子撑腰,咱们何必受这个累,一个小娘们,随便送给谁乐呵乐呵得了。
一阵下流的哄笑过后,又有人说:不能便宜了沈庭辅这老小子,到了石营子,非敲他几个大洋,让我们也沾沾光,不能只让他一个人顺顺溜溜风光快活。
王副官严令呵斥:都给我闭嘴!他妈的前面要是自卫军,我们不做好准备都得玩完。说着话,他拔出腰间的净面盒子,打开了保险,其他人见状,也紧张起来,纷纷从肩膀上拿下枪端在手里。
工夫不大,海云清回来报告:王副官,前面的人是一群民夫。这段路总有沿流冰,军车来回出入直甩尾,石营子守备队的皇军命令他们来刨一刨。
王副官紧张的神情松弛下来,把枪插入枪套,随即马鞭一挥,队伍又开始向前行进。
这群人趾高气扬抬着轿子经过修路地段,民夫拎着镐拄着锹,站在马路边看热闹。喜轿和队伍过去了,他们也跟在后边。王副官见状又喝令队伍停下,让海云清再去看看。
海云清过去,干脆把工头领了过来。工头是一个车轴汉子,阔脸厚唇,顶着挺大一个奔喽头。他站在王副官面前,腿有些抖。王副官问他:你是领头的?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大、大柱,是领头的。
你们不是修路吗?为啥跟在我们后面?
大柱显然有些害怕,嗑嗑巴巴回话:活——活干完了,我们、我们也回石营子——跟在你们后面,看、看个热闹。
王副官大声训斥:奶奶的,没看过娶媳妇?小心石营子的沈团副修理你们。离我们远点,别像个尾巴拴在我们屁股后。大柱连连说,知道,知道,离、离远点。
这伙人似乎被王副官吓住,漫不经心地扛镐拎锹,稀稀拉拉地与送亲队伍保持着一段距离。
3
石营子与凤凰城相距不过十余里,是个人口稠密的古街小镇。镇里有两条主要干道,中心大街和北大街。中心大街也兼作商业街,店铺林立,各种生意人大部分集中于此。相对于中心大街,北大街两旁则排满一座座深宅大院,多数是达官商贾的私人府邸。沈家大院就座落在北大街的西部。送亲队伍由路东还没有深入石营子,就听到沈家大院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炸裂之声,沈庭辅手下的伪军和沈家的部分族亲已在镇外开始迎接。
日本鬼子侵占东北后,少有人家还敢这样大肆张扬地办喜事,镇上许多人感到新鲜,站在街边看热闹。
多年思念的美人儿马上到手,新郎官沈庭辅急得坐立不安,乐得手舞足蹈,也张罗远远迎接,被沈家的老太爷喝住:沈家的子孙要能端住架子,别弄得没见过女人似的。在沈老太爷心里,儿子即将飞黄腾达,却娶了个刚刚丧夫的寡妇进门,心里老大的不愿意,无奈儿子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他拗不过,没法让儿子改变主意。
花轿来在沈家大院门外,沈庭辅迫不及待来到轿前,揭开轿帘,三下五除二解开绑住张玉姝双手的红绸带,假装心疼地对王副官说:为什么会是这样?玉姝早知我心,岂能有逾矩之为,真是多此一举。然后伸手搀向张玉姝,请张玉姝下轿。
王副官也很配合沈庭辅的表演,双手一抱拳说道,沈团副,得罪得罪。不过是为了万无一失,让令夫人吃了一点苦头。
人们的注意力都在沈庭辅和新娘这里,到处是乱哄哄一片,海云清早淹没在送亲的队伍里。张玉姝顶着红盖头,在沈庭辅的搀扶下,弱柳扶风地款款向前。那步态,好像不喜也不愁,不乐也不忧,顺其自然,任人摆布。
沈庭辅原本以为张玉姝会像从前在自己手下当战士时那样,自己一接近她,她就如火山爆发,拒自己于千里之外,哪料到现在会如此乖顺,竟然小鸟依人。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张玉姝的靠山倒了,以后我就是她仰仗的夫君,算这小女子识相,懂得良禽择高枝而栖。沈庭辅黄净的面皮扯出丝丝缕缕笑纹,志得意满的他真想马上把张玉姝抱入洞房,亲亲她红润的唇,摸摸她娇艳的脸蛋儿。
沈庭辅何许人也?沈庭辅曾经在邓铁梅组建的东北民众自卫军学生大队当过教官,也是邓铁梅的亲信参谋。他从在学生大队见到张玉姝的第一眼起,就在心中喜欢上了这个身材窈窕,能文能武的美丽女子,发誓要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他几次三番搭讪献媚,张玉姝却对他根本不感冒,甚至在言语间有明显的不屑。沈庭辅自以为风流倜傥、博学多才,女孩子对他青睐有加,偏偏张玉姝不买他的账。这让沈庭辅很有挫败感。后来他发现,不是自己没有魅力,而是张玉姝心里有了人,有了一个比她年龄大许多的抗日将领邓铁梅。
这让他很恼火。沈庭辅加入自卫军,一开始也是热血满腔,要保家卫国,要抗日打鬼子,可是他骨子里奔着升官发财而去。抗日自卫军面对的生活环境越来越艰苦,每天吃柴硬的高梁米籽儿,还是有一顿没一顿,经常爬冰卧雪钻山林,有几次被日伪军围剿险些丧命,他怂了,心里有了悔意。
4
张玉姝与邓铁梅相逢相爱在军营。
邓铁梅出生于辽东本溪的磨石峪村,九一八事变发生,一宵烽火,失地千里,东北大片土地沦于日寇铁蹄之下。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没国就没家。正值壮年的邓铁梅挺身而出,创建了辽东地区第一支民众抗日武装——东北民众自卫军,军队的宗旨十分明确:武装抗日,保卫家乡。
邓铁梅创建的自卫军催发了父老乡亲的热血激情,前来投奔者络绎不绝。从1932年春季到8月间,邓铁梅带领自卫军同日伪军进行大、小战斗百余次,沉重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队伍也在与敌斗争中壮大发展。到了1932年9月,部队人数达到了空前的一万五千多人。邓铁梅的名号威震敌胆,日本关东军把他视为心腹大患。
张玉姝的父亲自幼习武,身边聚拢着一众弟子,平日里路见不平,每每侠义出手。张玉姝自小受父亲熏陶,也学会一些拳脚,与同门师兄弟切蹉,功夫不相上下。鬼子来犯家乡,张玉姝的父亲率他的一小队人马与鬼子频频交手,虽无党无派,却不乏一颗爱国之心。他在一次与鬼子交战之时受了重伤,自感来日无多,因之嘱托女儿,带上这一小队人马去投奔民众自卫军,也希望女儿能嫁给如邓司令一样有铮铮铁骨的好男儿。
张玉姝深谙父亲遗志,誓与日寇不共戴天。父亲死后,她和众师兄弟一起,投奔到邓铁梅麾下,成为自卫军学生大队中的一员。
沈庭辅正是学生大队的一名教官。他知识分子出身,小有聪明,又在讲武堂学过军事,能言善辩,自以为文韬武略,实则心胸狭小,工于名利和心计,因此始终没有得到重用,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怀才不遇,有朝一日鱼跃龙门,必成大器。
沈庭辅被张玉姝迷住了。他利用教官身份,频频向她表达爱意,张玉姝不知为什么,打从心眼里对这个人感到反感。是那种油腔滑调?是那种飘在云端之上的抗敌之志?张玉姝就觉得这个人太假,假得像个纸片人,来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跑得干干净净,连个影子都不会留下。
而那个对自己的爱慕表现出冷漠的邓铁梅,却深深攫住了张玉姝的心。邓铁梅越拒绝,张玉姝的决心越坚定。张玉姝在心里发誓,要嫁就嫁这样的男人。
张玉姝和正当妙龄的其他女子一样,也常常揽镜自顾。镜中的自己,不可谓不美,不可谓不让男人动心,邓铁梅的拒绝,完全是在替自己考虑。他比她大,他每天在刀尖上滚日子,生死无定,难给她一个安稳。但是她认准了他,当他再一次拒绝时,她表明心迹,非他不嫁,如达不成心愿,宁可去死。他终于被她感动,他们结为夫妻。
他们结婚的消息刺痛了沈庭辅。他骂张玉姝爱慕虚荣,不选风流倜傥美少年,却选一个与她年貌极不般配的邓铁梅;他恨邓铁梅,别看鬼子没来之前当过警察局长,也不过行伍之人,一介莽夫,和自己简直云泥之别。他几近捶胸顿足,却又无可奈何。
5
夜幕遮住了石营子的房屋和街道,只有办喜事的沈家大院灯火通明。沈老太爷端坐于正堂之内,喜形于色。儿子的婚礼,连镇里守备队的日本人都来了,来的还是两个校官,可谓给足了沈家面子。
沈庭辅现在是团副了,包括团长郑希贤和与沈庭辅过从甚密的几个汉奸不仅来了,还献上不菲的贺礼。就连他手下连以上军官,也应召而至,背靠大树好乘凉,谁都不肯错过这献殷勤的好机会。
沈家的婚礼,不仅震动了整个石营子,就连邻近的几个村庄都听得到动静。老百姓关上门,无不咬牙切齿唾骂沈庭辅,别看现在嘚瑟得欢,保准日后拉清单。
开席之后,一个日本校官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向沈庭辅道贺,再三鼓吹他们的王道乐土、东亚共荣。席中人听得云山雾罩,但却没忘记大加吹捧。日本人说完,王副官高举酒杯,对郑希贤说:郑团长您真有办法,收沈副团长于麾下,一人顶千军万马,当即除掉了让关东军头疼的邓铁梅。本副官代表关东军参谋长和司令部长官向你们表示恭贺,也荣幸地与你们相识。听说你们除灭邓铁梅,暗杀团的核心是八个人,能否喊来,让我们得以相识共喝一杯。
郑希贤和沈庭辅被捧得心花怒发,忙把在外间吃席的暗杀团八位成员喊了进来。沈庭辅故作谦虚,先向大家介绍的是獐头鼠目的宁善一:这位就是暗杀团的军师,抓捕邓铁梅的有功之臣。
好好。日本人点头,王副官跟着附和。
沈庭辅接下来隆重介绍的是他的几位兄弟:这位是我的哥哥沈庭吉,这位是我的叔伯弟弟沈——
沈庭辅把以沈家兄弟为主的八名暗杀团成员一一向席中人作了介绍,两个日本人和王副官像看耍猴一样露出开怀的笑意,并安排他们坐下同桌共饮。
来,咱们把酒尽欢,都来欢庆一下,为我们的沈副团长抱得美人归,也为我们彻底铲除了辽东的大患。郑希贤发出倡议,众人应和一饮而尽。甘冽的酒一杯接一杯,喝得兴高采烈。
杯盘狼藉之际,在席间里外帮着张罗的海云清走进来,催促醉眼矇眬的新郎沈庭辅赶紧去入洞房。沈庭辅把手搭到他的肩头,含糊不清地说,你、你是谁?海云清说,团座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呀,凤凰城守备队的,打过多少次照面,还没记住啊?郑团长安排我们一路从凤凰城把新娘给你送来,我们也很高兴能喝上你的喜酒啊!接着附在沈庭辅耳边一阵嘀咕,沈庭辅瞬时乜斜着眼,露出一丝淫邪的笑,摇摇晃晃,跟着海云清出了正厅,奔西间的新房而去。其他人喝得天昏地暗,歪歪扭扭,继续猜拳行令。
沈庭辅随海云清到新房门前,回光返照一样,忽然有些清醒。他用力推开海云清,踉踉跄跄撞开了门。这门里有他朝思暮想的美人,有他做梦都想搂在怀里的张玉姝。他急不可耐地冲了进去。海云清笑着高声说道,沈副团长,你悠着点!又冲着在院中打杂的两个小伙子喊道,你们进去看看,沈团副有什么吩咐,当个支使,没事再赶紧出来。两个人撂下手里的方盘,抹抹手尾随而进。
海云清左右看看,把房门带上,点着一支烟,边吸边向正厅走去。烟头一闪一闪的红光,平复着他的心绪,他向四周扫视一遍,大门外站满了荷枪实弹的鬼子和伪军,院子里除了沈家雇来的厨子和打杂的人,所有人都在放心大胆肆意颠狂。
6
为了防止抗日自卫军借机复仇,搅了沈副团长的好事,沈庭辅这次婚礼,郑希贤可是拿出孝敬亲爹的劲头。他亲自安排凤凰城守备队护送喜轿,又征得日本主子的同意,调来十几个鬼子和伪军一个连在石营子周边进行布防,连地方日本人控制的保安团也动员起来,自认为铜墙铁壁,万无一失。
郑希贤所以为了沈庭辅这样卖力,是因为没有沈庭辅,也就没有他这个团长。日伪军对自卫军屡屡追剿,均招致迎头痛击,铩羽而归,这让奉天的关东军司令部极为恼火,郑希贤这个铁杆汉奸、当时的伪满靖安军营长自然没有好果子吃,不断被鬼子痛骂,并以再除不掉邓铁梅,就死了死了的话来威胁他。郑希贤绞尽脑汁,硬的不行,就想起策反这招,他用高官厚禄利诱,先是对沈老爷子许以承诺,之后又把奴颜婢膝的沈家兄弟召集一起密谋,再由他们出面说服了原本就在动摇的沈庭辅。
沈庭辅为表忠心,向日本人送上投名状,在军师宁善一的出谋划策之下,制定出了诱捕的计划。沈庭辅了解民众自卫军,又是邓司令信任的参谋。他只有利用邓司令的信任才能达到罪恶目的。
7
从1931年到1934年,邓铁梅在辽东坚持抗战已经四年。1934年5月,邓铁梅染上重病。当时有人向他建议,离开辽东暂时到关内,养好病再回来继续打小日本。邓铁梅表示,我们的将士在与敌人拼命,我身为司令,绝不能离开一步。
为了保存实力,他将队伍化整为零,灵活机动继续打鬼子,自己身边只留下四名卫兵。这四名卫兵是从他踏上抗日这条路之后,一直跟随他的忠诚战士。
春雪消融,封冻的河冰如一块块碎玉,沿着家乡的哨子河顺流而下。河两岸柳枝泛绿,远山一片片烂漫的山杜鹃,映红了连绵的高崖低岭,满谷满坡春意盎然。在偏僻的小乡村,农人吆喝着牛和驴,开始犁田播种。
1934年5月的一天傍晚,邓铁梅吃过药刚躺下。正在外间擦枪的卫士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叩门和布谷鸟的叫声。这是自己人前来联络的信号,很警觉的卫士进屋看向邓司令,邓司令说这叩门手法只有自己人知道,开门吧。
门开了,是沈庭辅和三个年轻人。邓铁梅曾在石营子见过沈家另外这仨兄弟,有些警觉,卫兵们从司令的神色上看出端倪,也装上枪机压上子弹。
沈庭辅若无其事地说,我这些亲族兄弟对司令身体调养不放心,杀口猪,怕弄出动静,下午杀完趁傍黑人少就赶紧往这里送,还有药品和其它东西。
沈庭辅是亲信军官,见他如此解释,邓铁梅神色缓和下来。沈庭辅又说,我们带的东西多,还有几个人迟后一步,马上就到。
打过招呼,沈庭辅的一个族弟主动要求带路,去接应拿东西的人,此时天已黑透,两个卫士跟了出去。
他们刚走出去,另一个沈家子弟对沈庭辅说,你们聊,我也再去接一接。邓铁梅感到过意不去,对守在身边的两名卫兵说,有庭辅在我身边,你们俩也去搭把手。
两名卫兵眼见屋中只剩下司令和沈庭辅及他的弟弟,也抬脚跟着走进暗夜里。
前边黑暗处,影影绰绰有四个人,与沈家弟子一搭话,便大声说,累死了,还不快来接一接。
邓铁梅的两名卫兵几步上前,接过大包搁到自己肩上,刚一转身,两柄锋利的匕首从后心直插了进去。两名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倒在血泊之中。随即另两名卫兵也跟随而来,悲剧重演,四名忠诚的卫兵皆被敌人算计,仆倒在他们为之捍卫的热土之上。
8
室内,沈庭辅还在煞有介事地向司令汇报自卫军近阶段活动情况,正说得来劲,门被撞开,忽地涌进一帮壮汉。邓铁梅觉得气氛不对,又不见出去的卫兵,情知不妙,本能地去枕头下掏枪,却被始终盯着他的沈庭辅死死抓住。沈庭辅当然清楚,枪一旦握在邓铁梅的手里,他们这群沈家子弟,根本不是对手。邓铁梅拽不出右手,便挥起左拳,照沈庭辅的脸上猛力一击,沈庭辅立即鼻眼冒血滚倒在地。几名大汉饿虎扑食,一起上前,邓铁梅边奋力抵抗边冲门外高喊卫兵。
没有应答。邓铁梅双臂被死死扭住。邓铁梅后背抵住炕板,双脚齐出,蹬在两个人的脸上,这两个人松手仰翻在地,另几名大汉又疯狂上前,将邓铁梅四肢摁住,死死压住不放。一人难敌众寇,好汉架不住群狼,何况是八个人对付一个病人,邓铁梅终于被这伙丧心病狂的汉奸捆绑起来。
沈庭辅捂着被打肿的脸颊,无耻地说:邓司令,卑职实属无奈,请你原谅。邓铁梅这时环视这沈家的八个人,心里忽然明白,内线情报早通知他们暗杀团有八个核心成员,却不知原来竟是这几个败类。
邓铁梅愤怒地大声痛斥:你们是中国人,为何要给日本人当狗?你们这些欺祖灭宗的败类!
沈庭辅恬不知耻地忙回答:司令,你不要这样讲,我们都是满族人,现在是伪满州国,我们也在为国家做事,是在为祖宗争光。
邓铁梅盯着这些无耻的家伙,轻蔑地一笑。笑这些贪生怕死卖国求荣的可怜虫。
9
沈庭辅带着暗杀团捕获了邓铁梅,绑缚于马上,连夜飞驰进入靖安军郑希贤的营部。郑希贤怕夜长梦多,马不停蹄,立即又将邓司令转押至凤凰城。
邓司令被敌人诱捕的消息传出来时,他已被迅速秘密转移到奉天省城,自卫军任何营救方案已经来不及了。
邓铁梅被专列押到奉天南站,从一秘密出口上了警车,警车直接驶入一花园别墅之内。别墅内陈设豪华,室外花园里盛开着姹紫嫣红的鲜花,喷水池内珠光流射,水中红黄相间的金鲤鱼、黑金鱼游弋于浅池。这里除了门岗,明处见不到持枪军警。
邓铁梅被卸去械具,可以在别墅围墙内自由活动。
这天,时任伪满洲国的中将司令官于芷山来到别墅。甫一见于芷山,邓铁梅就知道他的目的,厌恶之意溢于言表:于大将军,你也算国家重臣,身为镇守一方的官员,居然和日本人穿上连裆裤,不知你立了什么功,居然还弄了个中将,你找我一个小人物有什么可谈?
于芷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邓铁梅面前,他确实是自讨无趣,可关东军强行命令,让他争取邓铁梅俯首投降,他不敢怠慢,尽管被羞辱,也硬着头皮开了口。
邓老弟,此一时彼一时,只要你能转变立场,不和日本人作对,将来前程肯定胜于为兄。
邓铁梅铿锵以答:这句话说对了,我的前程肯定比你强。你出卖国家民族,认贼作父,不要说中将上将,就是元帅我邓某也视为粪土。你双手沾满同胞的鲜血,而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华男儿。我杀鬼子和汉奸,为自己的国家独立而战,你能比我有前途吗?
于芷山被骂得额头上沁出热汗,连忙辩解道:老弟,你这就错了,满洲国是正统的龙脉,溥仪皇帝掌政,怎么能说是卖国,我效命的是满洲国,日本只是我友好邻邦。我爱阁下之才,如弟肯于屈就,关东军司令部已为你准备好了奉天省警备副司令一职,军阶为少将。如果你不满意,中将也可以考虑,与我平起平坐。
邓铁梅朗声大笑,笑声有如惊雷,震得于芷山心肝抖作一团。邓铁梅对着猥琐的于芷山说:如果真有诚意,那就让溥仪下台,由我取而代之。但我绝不当皇帝,也不当日本傀儡,让日本人滚回东洋去,还我中华大好河山。不知于将军能否做主?
于芷山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而去。
于芷山走了,一个日本领事又来了。这次见面不是在别墅,而是在牢房。鬼子一番假惺惺的问候,之后开始大谈特谈友情,拿出一把折扇,请邓铁梅在上面题字。
邓铁梅没有回绝,在折扇上挥笔明志:五尺身躯何足惜,四省失地几时休。日本领事神色骤变,扯下了假面,忿忿而去。
敌人软硬兼施没有奏效,终于决定杀害邓铁梅。1934年9月28日清晨,曙光东升,飞彩流霞,陆军监狱里军警戒备森严。邓铁梅从容整理衣装,微闭双眼,心向远方。家乡的黑土地,还有那么多人在战斗,一位袅袅婷婷的倩影笑对着他,在对他说,司令,我们一定会胜利,一定能把日本强盗赶出中国!一串笑声在他的心底回荡......
1934年9月28日夜里,日本鬼子用毒药杀害了邓铁梅。29日,《奉天时报》登出消息:匪首邓铁梅患肠炎病逝,时年四十三岁。
自卫军将士惊闻司令员殉难的消息,无不悲痛万分。他们悲愤,一个带领他们英勇抗击日寇的司令就这样远去。他们震惊,一向心思缜密、斗争策略超群的司令,怎么就能落入敌人的魔爪?沈庭辅是个铁杆汉奸,是头顶冒脓、脚底下淌坏水的人渣,但仅凭他的一己之力,绝不可能干成谋害司令这样一件大事。
自卫军在经历司令牺牲这一重创后,对自己的队伍进行清理整顿,尤其对沈庭辅就任过教官的学生大队,进行了严格考察。那些坚决抗日的热血青年,被选拔出来,由他们作为自卫军的军事骨干,被改组命名为铁血军。铁血军战士在邓司令的灵前发誓:司令是榜样,宁肯牺牲性命,也要抗战到底,不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就永远不放下手中武器。
铁血军派出几路人马,顺着沈庭辅这个藤蔓摸了三个多月,终于搞清楚,出卖邓铁梅司令的不止沈庭辅一个人,这个暗杀团伙以沈庭辅家族八个人为核心,还有一个狗头军师宁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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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日本鬼子除掉邓铁梅这个心腹大患之后,沈庭辅这条走狗得到了鬼子的赏识,肩膀头扛上了中校团副的肩章。郑希贤则升任为独立团长,原来营进行了大幅度扩编。暗杀团其他成员也纷纷加官进爵。沈庭辅小人得志,每天哼着小曲,迈着方步,他的人生理想在一步步实现。不过他还有一个遗憾,就是没有得到朝思暮想的张玉姝。
沈庭辅自从出卖邓铁梅立功之后,自知罪大恶极,不仅自卫军,连老百姓都对他嗤之以鼻,他几乎成为缩头乌龟,寸步不离营地,偶尔出行,也是前呼后拥,有众多护卫。他的主子早知他那个龌龊的心思,关东军司令部的参谋长亲自批准,将为掩护邓铁梅而在之前被捕、一直在押的张玉姝赏给沈庭辅。
沈庭辅如同屎壳郎,靠到关东军这个大粪球,已觉荣华富贵加身,锦绣前程招手,如今张玉姝又要揽入怀中,几辈子修来的福,忽隆一下全来了。他每日玉壶光转,酒筳笙歌,在众人的侧目之下,家族一干人无不神采飞扬。不日,张玉姝就将从奉天被押解过来,与他成亲,多年的梦想成真,夫复何求?怎能不洋洋得意?
沈庭辅要在老家大操大办、举办风光婚礼的消息都被安插在敌营里的内线及时传递给铁血军。铁血军决心抓住敌人忘乎所以时机,在敌人的重重布防中,完成报仇雪恨、铲除罪大恶极汉奸这项任务。敌强我弱,计划必须周密。
一直跟随邓铁梅出生入死的海云清主动请缨,他利用自己潜入守备队一年多的优势,准备在张玉姝到达凤凰城之后,第一时间保护策应她,完成报仇雪恨的心愿。
沈庭辅来到红帐之前,不待他伸手,早有人扯开帷幔,一步跨到他的面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张玉姝。张玉姝站在那里,红烛映衬她娇美的脸庞,高挑的身材峭拔而立,红色喜服早被扔在一边。她仍然穿着黑色自卫军棉服,头束白发带,胸戴一朵白花。她的肩上垂下一条长长的白围巾,整个人肃穆端庄。沈庭辅揉揉眼睛,啊,素颜美人,这分明就是在学生大队、还是少女时的张玉姝啊。
张玉姝与邓铁梅情结于军中时,就是这套装束。沈庆辅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张玉姝,先是一愣,然后涎笑着说:好,这样打扮,更像我初见就喜欢上的张玉姝。
不,是邓铁梅深爱并想念的张玉姝。
沈庭辅摇晃着又向前一步,臭气喷到张玉姝的脸上。张玉姝厌恶地向右侧挪开一步,沈庭辅有些站立不稳,一下子趴到了红榻之上。他用手撑炕,翻身坐起,得意地对张玉姝说:可惜你的邓司令已经作古,你不要想他一个死人,还是多多想想我吧。说着话,继续喷着腥臭的酒气,起身直奔张玉姝而来。
“你是没有脊梁骨的小爬虫,我永远想念的是邓铁梅。”
张玉姝这一次没有躲闪,而是面对沈庭辅,亮出了黑洞洞的枪口。沈庭辅瞬间僵住,酒醒了一半,对张玉姝说:你不要乱来,整个石营子都布满了我的人,只要我一吆喝,立刻就有人进来!
张玉姝的目光像两把匕首,直接能杀死沈庭辅一般。她一字一顿地宣告:沈庭辅,你听清楚,我所以见你,就是要代表邓司令和辽东父老来执行你的死刑!
沈庭辅面无血色,伸手进大卦里摸枪,可是晚了,张玉姝和守在门边的两名铁血军战士连发数枪,这个死有余辜的罪人得到了应有下场。
洞房枪响之时,海云清已守住正厅房门,他大喝一声:杀害邓司令的鬼子汉奸们,你们的死期到了!
随着愤怒的呼号,他两把手枪同时吐出愤怒的火熖,郑希贤、宁善一还有两个日本校官当场毙命,沈氏兄弟反应过来准备还击,被闻声冲进来的大柱几枪撂倒。
沈庭吉在洞房枪响之时正好外出解手,他情知不妙,拔枪奔洞房而去,还没到近前,与策应张玉姝的两名铁血军战士迎面相遇,他垂死挣扎想趁乱逃脱,张玉姝已跨过沈庭辅的尸体,从洞房出来,抬手一枪,结果了他的狗命。
海云清从正厅出来,与张玉姝肩并肩,冲大门外还在顽抗的几个伪军高喊,我们铁血军清算鬼子和汉奸罪恶,你们要想活命,就放下手中武器。
铁血军冲出沈家大院时,石营子到处都是枪声,前来接应的民众自卫军也与守城之敌交上了火。海云清下令不要恋战,马上撤退。他对张玉姝说,嫂子,出卖司令的人一个也没少,全被我们干掉,司令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两个人的眼里瞬时涌出了泪花。
铁血军处决叛徒的消息传出,辽东地区民心大快。一些有变节投敌行为的汉奸,很是惊恐,纷纷迁居逃避。
邓铁梅的队伍经此一役,士气大振,继续在艰苦的环境里英勇杀敌,直到1945年抗战全面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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