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黄昏。
浙江温州,G15沈海高速,距离收费口2公里处,独自前行的家承,已经走得一身汗。一辆辆汽车在他身边呼啸而过,他皱着眉撅着嘴,为什么还没见着妈妈。
“嗨你不要命啦?你从哪上来的!”一辆汽车快速地停在他前面,把家承吓了一跳,从车上下来了警察叔叔,朝他大喊着过来了。
家承笑了,晃了晃脑袋,只要有人跟他说话,他就开心。
“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家承还是听得懂的,在康复学校的几年,每天第一节课就是训练回答这些问题,叫什么名子,几岁啦,男孩还是女孩。
我-叫-杨家承-我今年-十岁了-我是女孩!家承嘿嘿笑着,含糊不清却又一字一顿地回答。警察叔叔皱起眉,仔细端详着他,摇了摇头。家承当然不知道有什么问题,这是刚进康复学校的时候,老师教给他的,并且他一直回答不正确。其实,他已经17岁了,他是男孩。
警察叔叔抚摸了一下他的头,拉起他的手准备带他走,却发现新大陆似的举起家承的左胳膊,在家承的左手手腕处,有两排阿拉伯数字,其中一排还被划过。
妈妈,妈妈!家承焦急地喊着,眼里闪着光,可是叔叔却避开了家承的目光,一把搂过他,说快走,叔叔带你去找妈妈。叔叔当然明白,那数字,是妈妈的电话号码。
家承出生在美丽的楠溪江畔,一个风景如画又很富裕的小镇。那里的人们勤劳善良,家家都有副业。
自然,家承并不知道家乡的名字。只是每次坐大巴行驶在如丝带缠绕在山间的公路,他就开始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潺潺的水声越来越近,一排排五颜六色的二层别墅飞掠而过,家承就开始手舞足蹈。他知道他回家了。爷爷奶奶会把好吃的一个劲儿地往他嘴里塞,姐姐也会抱着娃赶来和他玩耍。但是,他已经很久没回到那个有很多人很多好吃的的家了。具体多久,他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他更不知道。当他烦躁的时候,他就不停地喊奶奶,每当这个时候,妈妈就会搂着他默默地流泪。她知道孩子想家了,她又何尝不想回去呢。
家承两岁被查出唐氏综合症,医生讲完这个病情,她感觉天都塌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刚刚还沉浸在中年得子的喜悦中,转头就陷进万劫不复的悲哀。丈夫一家人温良敦厚,又是三代单传,怎么会这样啊?
家承当然不明白这些,但是,妈妈不开心,他也会不开心。两岁以后,他和妈妈就开始了在外奔波的日子,先是在北京,那里有最好的儿童康复医院,有一对一的训练老师,但是价格昂贵,还要租房子,吃饭,几年下来,家底已所剩不多了。六岁的小家承可以自己吃饭,可以口齿不清地叫爸爸妈妈,读一些简单的字但是短期记忆仍然没有改变,言语表达仍是两岁以下正常儿童的水平。
妈妈带着他回到家,此时,家里的皮鞋加工厂光景已大不如以前。爸爸看见家承就唉声叹气,偶尔也会抱抱他,却又经常莫名其妙地把家承推出老远。家承总是被吓哭。他喜欢抱抱,不喜欢被推。
上学的年龄了,妈妈愣是把家承送到镇小学,虽然表达不清,但家承也会跟同学一起读,虽然每次都不愿进教室,但坐下也能呆会子。他喜欢和小朋友们玩,小朋友有时也会追打他,他也打他们,但过后还会把自己口袋里的糖分给小朋友们吃。
突然有一天,妈妈不送他去学校了。妈妈把他关在家里自己教他认字,数数。家承好烦躁,他哪里知道,妈妈去学校接他时,看见有小朋友指着家承,跟他们的爸爸妈妈说,你们看,那就是我们班的小傻子,家承妈妈的心都要碎了,她决心再也不让孩子来这儿了。
后来,有亲戚告诉她们,温州市里有专门培训残疾儿童的学校,学费低,国家还给补助。就这样家承和妈妈又来到温州一家儿童康复中心,条件没有北京好,但各方面设施仪器还是有的。妈妈在学校兼职宿管和食堂阿姨,家承可以一天多次看到妈妈,晚上还一起睡。那一年,家承十岁。他们在这儿一呆就是五年。每次放假,妈妈就带他回楠溪江,家承本来是开心的,可是妈妈越来越不开心,有时候还和爸爸吵架。他哪里懂得,家里厂子已经入不敷出了,爸爸妈妈常年分居,已经没有多少夫妻情,家承的缓慢成长,也让爸爸看不到希望而苦闷,经常酗酒,无心打理生意。
家承十五岁的时候,康复学校就把他劝退了,没有多少康复的可能了,还要占着一个名额。妈妈是明理之人,不会赖着不走。妈妈在郊外租了一间便宜的民房,帮人家种菜贴补家用,家承也会在开心的时候,和妈妈一起拔菜,搬运,做一些简单的活儿。家承自从离开学校,就经常烦躁,他想找奶奶,他想吃好吃的,可是都没有。他经常不知不觉就走出很远,而每次都是被附近村民给送回来,他的脖子上挂着卡片,那上面有妈妈的电话号码。他从来不懂得问妈妈咱们为什么不回家。
就算他会问,妈妈肯定也不会告诉他,告诉了他他也不会懂。家里厂子已经倒闭,还欠了一些债,每天上门讨债的,要工资的快把门槛踢破。
家承的情绪越来越糟,有时好好的就会哭,在一次外出时还把挂在脖子上的卡给扔了。以至于天黑了妈妈才找到他,妈妈哭着说,你要是再有什么事,妈妈就不活了。后来妈妈带他去了一家纹身店,家承好奇地到处看,妈妈却偷偷地流泪,最后问纹身师傅,身上什么地方不会太疼。就这样,家承的左手腕刻上了妈妈的电话号码。而家承,对于疼痛的记忆,只在那一刻。后来,追债的气势汹汹地打电话跟妈妈要钱,家承就又痛了一回,当然,他很快就又忘了。他依然会抱着妈妈撒娇,耍脾气,依然自己吃好东西时,分给妈妈一半。每当此时,妈妈就流下幸福的泪水。妈妈已经五十开外了,都说唐氏儿不会长命,但有妈妈陪着,也该是幸福的。
警察叔叔很快通知了家承妈妈。见到家承的那一刻,妈妈泪流满面,给警察叔叔嗑了个头,她再也不想过这种提心吊胆居无定所的日子了。
几天后,家承和妈妈回到了楠溪江,那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家承好开心,爷爷奶奶说,没厂子了,还有田地,饿不着。姐姐说,家里的债我们帮着还,弟弟将来还有小宝(家承的外甥)。爸爸也不喝酒了,对妈妈说,鞋厂不好干了,我想种有机蔬菜,听说市里需求很大。家承妈妈又流泪了,说我们哪也不去了,不管怎样,一家人在一起,心里才是踏实的,是吧家承?
家承像是听懂了似的,嘿嘿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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