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徐渭”没疯,也没杀人
(一)杀人的疯子,真的疯了吗?
四十五岁时,他疯病发作,用生锈的铁钉扎进自己双耳,鲜血迸流,深及数寸,他竟然没有死。他不是那个画《星空》的梵高。
更奇绝的自杀方式,是袁宏道在给他作的传里记载的:他“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
前前后后总共九次自杀的尝试,方法各异,他竟然没有死。他是个杀人犯,他不该死吗?
这个心理畸形、身体畸形、人生更是畸形的人,就是徐渭。他为自己做的年谱,就叫《畸谱》。
徐渭的疯,不仅在自杀。他还在四十六岁的时候,杀了自己的妻子张氏。《畸谱》中只有一句话带过:“杀张下狱,隆庆元年丁卯。”
然鹅,他发疯,却是因为怕死!
据《明史》载:徐渭“藉宗宪势,颇横。及宗宪下狱,渭惧祸,遂发狂。”
他怕被攀附严嵩的胡宗宪牵连。那么,这个“遂”,就留存了一种可能:徐渭惧祸,故意装疯。
别人或许会因这种处境,装疯卖傻。但徐渭不像装的。因为他杀了人,这只会助他的敌人敲定他的死罪,并不能帮他开脱。
在过去的人生遭遇里,他自幼就开始和人打官司。他是个容易招惹是非官司的人。
他同父异母的长兄去世,家产被无赖尽数侵占;他打官司,他岳父花了三百两左右的白银帮他打点关系,最终还是败诉了。都不知道这是不是人品问题了。
人家官府也是有理有据的:因为他是上门女婿,户籍便不在徐家;且他长兄抵押家产借高利贷,死了还不起,自然该拿家财抵债。
于是地方官竟然秉公执法了。
按说徐渭该杀人偿命。可巧赶上大赦天下,关了八年,就给放出来了。
这八年,他竟啃下了《周易参同契》这烧脑的万世丹经之祖,并为之作注。其与友人间信件往来问答《周易参同契》的问题,竟逻辑缜密,调理清晰!
他的注释竟是从义理逻辑上入手,大反传统丹道一派的牵强附会,亦有别于朱熹的义理发挥。能做出这样的学术研究,虽不能证明徐渭没有疯,但起码可以说明他在没发疯的间隙时是非常理智的!
用这种方法做学术,对徐渭自己的思想而言,无疑提升巨大!徐渭师从心学门人,而他自己的特质禀赋,易使心学误入狂禅。但有了这番学问功夫,自然有理来平衡了。
(二)猜疑嫉妒和杀妻的原因
同乡陶望龄为他作传,写到徐渭杀妻一节,说:
“渭为人猜而妬。妻死,后有所娶,辄以嫌弃。至是又击杀其后妇,遂坐法。系狱中,愤懑,欲自决。”
从这段文字来看,徐渭杀妻,不是因为他发疯,而是因为他猜忌易妒。这就是精神病和心理疾病之间的区别。徐渭真的有病吗?
市井流言却是另外的版本,如冯梦龙《情史》说:
……见一俊僧,年可二十余,拥其妇于膝,相抱而坐。渭怒,往取刀杖,趋至,欲击之,已不见。
首先,老婆偷人被捉双,那就是过错方嘛,一纸休书的事,何必杀人?难道是觉得受了羞辱?
嗯,话说,这徐渭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自幼是个熊孩子,和同窗的张氏兄弟玩耍,玩的可是人张家的马,不着鞍辔,直接骑!张家是世袭武官,那马儿,可是战马!
徐渭学过剑,只可惜没学成。其时倭患,友人斩杀了倭寇,将作为自己战利品的倭刀赠予徐渭。那时身为教书先生的徐渭兴奋不已。
故而徐渭家中有刀杖,便不足为奇。但真正习过武却又教书的人,倒是更能管住自己的暴力呢。当然不排除徐渭是例外情况,只是习武或性情却也就不足以说明他杀妻的动机了。
至于徐渭设计害死和尚,然后产幻看到这和尚睡他媳妇儿,就纯粹是市侩无稽之谈,笑笑就过了。
若按古人对“心病”的解释,李肇《国史补》里倒是有一段讲“心病”的:
夫心者,灵府也。为物所中,终生不痊,多思虑,多疑惑,乃疾之本也。
徐渭是有这心病吗?这心病“终生不痊”,却未见徐渭聘张氏前有过什么疑妒!
徐渭杀妻,疑妒并不足以成为动机。只是史料局限,分析到这里,权且存疑吧。
另有一些“笔记”,本不是话本小说,却像稗官野史一样讲故事,就又像小说的,记载着徐渭的各种八卦轶事。
这样的叙事,倒是将“徐渭”在叙事中变成了一个符号,然后可以安置于各种叙事结构的主角位置了。
当一种文化开始演绎一个历史人物,这个人物在文化文本中就失去了他自己本身,而存在于对他这个符号的诠释中。
我们接下来的两节要论证的命题“徐渭是中国古代第一诗人”就是在讨论作为文化符号的“徐渭”,而不是真正发疯杀妻的徐渭。然鹅真正的徐渭是否杀妻,又是否发疯,本也是可以质疑的。
观徐渭的画,虽自然率性,其运笔落墨却法度森严,暗合道理,一派冲和苍笼、生生不息之气象。如此大道造诣,怎会是出自疯癫之人?
徐渭疯了,但不是一直疯着。他写诗作画的时候,不仅没有疯,甚至还在证明着他没有疯,甚至,这个证明对他也可能是一种治疗,让他走向痊愈,走向彻底没有疯!
所以,我们研究的,是写诗作画的徐渭。这个徐渭,没有疯!
(三)当时相见各青春
徐渭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也许是和他的第一位妻子一起度过的。
徐渭中秀才那年,他的表兄在北京遇到了潘克敬。潘克敬是绍兴富商子弟,在锦衣卫任名法给事。
潘克敬一听说徐渭的“神童”事迹,就认定他是支蓝筹股,便询问徐渭详细情况,得知徐渭未娶。恰好自己的女儿待字闺中,就有意于徐渭。
当时正好徐渭长兄主持家事。这败家子儿没个管理能力经济头脑,偏偏喜欢炼丹求不死,家财耗得也差不多完了。
按说当时徐渭那样的人家,娶妻彩礼钱少说要二三百两银子。徐渭的大哥一哭穷,那潘克敬却也不介意,就问徐渭愿不愿意入赘。
徐渭本来就和他大哥不和,因为他大哥不想他再耽误在科举之路上了。想想看,当上门女婿也好,起码潘克敬支持自己科举。
婚礼那天,徐渭才知道自己捡到宝了。
婚礼当天的情景,在徐渭的诗《嘉靖辛丑之夏,妇翁潘公即阳江官舍,将令予合婚,其乡刘寺丞公代为之媒,先以三绝见遗。后六年而细子弃帷,又三年闻刘公亦谢世。癸丑冬,徙书室,检旧札见之,不胜惋,因赋七绝》中有描写。
对,你没看错!诗的标题就算一篇小序了。
其二云:
华堂日晏绮罗开,伐鼓吹箫一两回。
帐底画眉犹未了,寺丞亲着绛纱来。
其五云:
掩映双鬟绣扇新,当时相见各青春。
傍人细语亲听得,道是神仙会里人。
“各青春”具体多少岁呢?徐渭二十一,潘氏十四。
那年大摆筵席,锣鼓笙箫,她在镜前梳妆未成,那证婚的寺丞便身着绛纱赶到了。似乎都盼那良辰快一点到。新人的心里,也敲着鼓呢。
新婚的器物都置办的新的。映衬你双鬟的绣扇是新的。初见你妆成的模样,竟是我从未见过的美丽。仿佛有你的日子,我的一切都可以美妙起来,一切从新开始。
这韶华美妙,终究留不住。这些美好事物,那双风华佳人,都是“当时”物与人。当时相见,各青春,四目相对,怦然心动。却如今,阴阳相隔。
徐渭与潘氏,是相依为命。他们能懂得彼此。
潘氏自幼丧母,依靠继母罗氏抚养长大,对继母和家中老少以及童仆都小心谨慎,唯恐惹出是非。
好在潘克敬心里爱着这小丫头的。有次还给了她十两银子,担心她和徐渭的零用钱不够花。潘氏担心惹人闲话,就把这银子给她亲哥了。
徐渭还不如她。徐渭是他父亲续弦苗氏的陪嫁丫鬟所生。他出生百日,丧父。他十岁那年,苗氏让他亲生母亲滚蛋。苗氏却又待徐渭极好,胜似亲生。徐渭那同父异母的大哥,不仅与苗氏不和,也与徐渭不和。
就这同病相怜,让潘氏懂得体贴徐渭,言谈举止,皆顾及徐渭的感受。这个治愈系的小萝莉娇妻,让徐渭真正惜情。
然鹅,潘氏除了对徐渭好,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四)后妈楷模
那些和你相爱相伴的人,有几个能陪你走到最后呢?
徐渭父亲入世后,苗夫人便与徐渭相依为命。徐渭十四岁那年,苗夫人重病将死。徐渭磕头出血,请求以身代死,三天三夜没有吃饭。
徐渭在《嫡母苗宜人墓志铭》中写道:
其保爱教训渭,则穷百变,致百物,散数百金,竭终身之心力,累百纸不能尽,渭粉百身莫报也。
苗夫人去世前,紧紧咬住徐渭的手臂。
那年她将远嫁徐家,她的老母亲送她出门,依依不舍时,也咬住了她的手臂。
今日她又将离去,将与她这视若亲生的儿子生离死别。也许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她体会到了母亲当时的不舍。
(五)从疯子到疯子
徐渭疯过。他晚年穷困潦倒,卖画为生,那闭门不出、远拒权贵的行为,在世人眼中,未尝不是另一种发疯。如此说来,他其实青年时就已经疯了。
疯子有两类。
第一类把自己心中的信念当做世界上一切行为的意义,于是他们永远不可能委曲求全,哪怕是为这信念粉身碎骨,因为这信念,高于一切,甚至高于他们的生命。一切都没了,那一切的意义,又该从何说起?
第二类把这没有任何意义的荒诞,用自己的人生演绎出来,于是这没有意义的荒诞反倒成了他们活着的意义。然而这番演绎才是悖论的根源:从荒诞中孕育出的生活的真正充实,从荒诞滑落到虚无的绝望与迷狂的交替,这二者的界限都被那行为艺术式的作秀生活模糊了。没有意义,才照见生命;没有意义,才直面死亡。这生与死,又该拿什么意义来做取舍?
徐渭疯了。这个说法不准确。应该说,徐渭疯着。
他从第一类疯子,变成第二类疯子。
徐渭疯着。所以,他比同时代的那些人都活得真实。因为那个时代,已经颠倒了。
他没有落第腐儒的麻木不仁,没有幕僚师爷的明哲保身,更没有一个想要出头的读书人该有的趋炎附势。
他只是跟着自己的真心在走。
(六)心学的底子与文化的论阈
徐渭师从季本学习心学。季本是王阳明的学生。
徐渭《畸谱》“师类”还有一位被他视为师长的人,王畿。王畿也是王阳明的学生。王畿和徐渭是远房亲戚,而王徐两家关系还挺好的。
季本与王畿对“致良知”的理解不同。季本认为“警惕”是致良知的功夫。
其著《龙惕书》云:
今之论心者,当以龙而不以镜。龙之为物,以警惕而主变化者也。理自内出,镜之照自外来,无所裁制,一归自然。自然是主宰之无滞,曷常以此为先哉?
王畿论“致良知”以“自然”为宗。
其作《答彭山龙镜书》驳季本曰:
其意若以乾主警惕,坤贵自然,警惕时未可自然,自然时无事警惕,此是堕落两边见解。《大学》当以自然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戒谨恐惧,未尝致纤毫之力。有所恐惧,便不及其正,此正入门下手工夫。
徐渭身兼两家传承,著有《读龙惕书》一文。他在文中说:
惕之与自然,非有二也。自然惕也,惕亦自然也,然所要在惕而不在于自然也。
此说看似调和两家,并偏重季本“警惕”之说,实则认同王畿对区别警惕和自然是“堕落两边见解”的论断,故徐渭也说“非有二也”。
自然是警惕之体,那么,学人日常下功夫,就离不开自然之用,那仍就是要在惕,才有个入手处。否则一来都自然了,那便都没有什么自然可言了。
由此来看徐渭治学的风格,是极为沉稳的,多在思忖后再做定夺,且不走极端,务求无遗漏,更求务实。
若真是跟着王畿学习,是那些轻浮自大的人,王畿也不会不教他们“警惕”。这学问上的“功夫”,若一味抠字眼儿看,本就一定程度地脱离功夫了。徐渭这观点,倒是在向真正的功夫上回归了。
季本对徐渭的才华颇为赏识,在著《诗说解颐》时,曾征求他的意见。毕竟这才子诗是很有造诣的。
徐渭在《奉师季先生书》之三中说:
其中有不尽者,则以《诗》之“兴”体起句,绝无意味,自古乐府亦已然。乐府盖取民俗之谣,正与古国风一类。今之南北东西虽殊方,而妇女儿童、耕夫舟子、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谓竹枝词,无不皆然。此真天机自动,触物发声,以启其下段欲写之情,默会亦自有妙处,决不可以意义说者,不知夫子以为何如?
这段文字的重要之处,就是说明了起兴的作用,并指出了起兴的民歌生态。因此,徐渭对《诗》的考察,是将诗经文本视为文化文本来讨论。
徐渭的讨论结合了各地民歌的起兴特征,并从创作心理做出诠释。这与传统学者从起兴与中心思想的关系来作意义说明,很是不同。
将文献作为文本,其实是要将文献作为文化文本。
徐渭从文献走入文化,从书斋走入市井,说明他确实是务实的性格。这种人要发疯,那可不容易啊!
徐渭时候的明代诗坛,复古风大盛。复古派的诗讲复古,那是形式上的复古,只是模仿汉魏六朝诗歌,取材命义并无出新。
徐渭对起兴的民歌还原,才是诗的真正意义上的追本溯源。复古派推崇的汉魏六朝诗风,由徐渭对民歌的分析来看,才可以把握其创作的心理活动。
这一节,我们对徐渭是否真的发疯表示存疑。我们认为,从诗歌研究出发,则徐渭没有发疯,徐渭杀妻与他作为诗人并没有必然联系。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下一节,从诗与文化的关系出发,开始论证“徐渭是中国古代第一的诗人”这一命题,会进一步讨论徐渭“真我”说与心学的关系。明天更新~
大家冬至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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