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木十八岁时是个农民。没几年,到了娶媳妇年龄,村里人见他还是个单身汉子背后直点点“这么大了还没婆娘,也是个窝囊种”好似只要讨得老婆就是位成功、有为的男人,没错,是这么个说法,村里人如是想。
讨就讨呗!张木爹娘拿出家蓄给他拉起一间婚房,后又跟村里有名的赌徒李顺做了亲家,家底儿掏空为得多出这么一人。
多了一张嘴,浪费的粮食自也多了。父母靠那几亩田吃饭,实不能跟其抢饭吃,没得办法,张木随村里人一起外出打工,成了个农民工。
想也好笑,城里人劳动的叫工人,村里出来的非得在前加上二字,以示殊荣?往后想想,是这么个理,不然谁知谁是谁,分得个二清,好些管理。
那什么是农民工?苦的累的脏的重的做这些事的角。
他们不做,谁做?
张木没有想过未来是个农民工,想也没用,自己是个干苦力的胚子,用村里土话讲“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久而久之,谬语谎称真言。
下了工的张木一人奔往住处,同村李三等人多次拉他一块聚赌,小赌消遣是这群社会蝼蚁最常见的娱乐方式。
今天,张木得一人穿梭闹市回去。
他和往常一样装束:蓬乱夹杂工料的头发包裹着半张脸,面皮黝黑燥裂生斑,脸肉水肿上下嘴唇往外翻,虬结的发丝中隐约透出一丝飘忽不定的眼神,像是一个孩子,怕事的孩子,生怕别人怪罪。上身着了件单薄外套,下身袭条深色宽松长裤,脏兮兮一身粗陋布料装,直叫人躲远。
徐行至石桥,张木倚身桥栏凝视流淌的河流,满眼自己模样倒影,波粼闪闪令他晕眩呆滞,脑海里忆起家乡景和家乡人。那溪流潺潺满地金黄场景此时也成了美景,那养育陪侍自己的父母妻儿此时也愈发想念,现在一个人孤清为了生活生活在异乡。
天幕拉黑,乌云压城,空气闷热让人不免有些烦躁。张木心想趁雨前赶回住处,步伐不由加快,老天爷铁面断了他的想法,大雨裹着黑夜一同落了下来,把远处的人与物尽埋其中。他矗立原地,方歇觉醒了,知道什么是孤独,而后,置身铁树林立间望着周遭明灯“这万家灯火无有一处是为自己点亮”惆怅良久,不自觉心酸眼泪夺眶而出,一位老农人哭了,亦或是社会底层的悲鸣,空鸣素响久久不能安息。
夏天的雷雨,气势磅礴是要洗涤万物,也不管对方愿意与否。张木雨间独行背影长长游荡在无人街道,颇像年轻公子哥口中诉说传闻的都市猛鬼,专吸人脑髓。
街边一处民房玻璃门拉开,阿妹从屋里出来对张木喊话,话还没出口她身子一股肉糜气味扑向张木,张木只觉得好闻。
“进来躲躲雨呗,哥!”
应是一家风俗店,暗红色灯光朦胧生情端坐一位丽主。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屋内暖气十足热得二人骚首,互相寒暄问候。阿妹和张木一样农村出来进城谋生,女娃没些膀子力气要挣得快钱大多干了这行,实属无奈,家中有个老病的高堂和要钱的亲弟,每位主都是这类说法,毕竟牌子还是要立的。
“哥啊,你是从哪疙瘩出来的?”
“哥啊,这巧呢,我俩还是同乡。”
“哥啊,要不今晚在这过夜吧。”
“哥啊,我不收你钱,你上来吧。”
哪成,这不坏了规矩,你见过婊子讲情的?张木也是个瓜孬子,啥话都信,忒好骗。
回一趟家要耽误两三天时间,工钱车钱够得去上三五次,精明的打工仔这笔账可算的明白,正好省些留给妻儿花。同村出来的自会睁只眼闭只眼不往外乱说,都是俗人,谁敢保证管得住自己那二两肉,索性不说,成全你我。
那天过后,张木频繁照顾守德街阿妹的活,阿妹知趣给他打个对折。这落难鸳鸯……这苦难姘头……总之二人情愫中出有些感情,堪得上伉俪情深。
阿妹老家是皖南一座县城辖区下的村子,不起眼的地方。曾经红极一时的徽商来源于此,说起徽商,可了不得!对外人狠,对自己也狠。勤家致俭不说,听闻平常家的孩子十五六岁往外一丢,任其发展,往后要是发家定会回来开祠立宗做个正支。大宗族里的旁支子嗣多半会先娶个媳妇留个种再丢出去,日后发达也会撒大把银子修缮祠堂。男儿出得名,女儿也不赖,这里贞洁牌坊之多想必全国已闻名遐迩,种种大名如历史狼烟消散褪去,现没落了。阿妹父母过逝已久,家里剩下位老太,是她的寄托,还有个弟娃,小小年纪竟是个跛子。这些年来阿妹得来的钱一部分给了老太,其余存着准备当做她弟的老婆本,她娘临死前握着她手劝她好些善待她弟,家里就她弟一个独种,死了种没真成绝户了。
老太见自己孙女领一大男人回来甚是高兴,心里琢磨孙女有了下家。她自是知道孙女外头做啥,因此嘀咕过孙女让她欺瞒对方自己做啥。饭间张木牵着阿妹手向老太立誓会善待她,几人围桌畅谈其乐融融,一大家子坐享天伦之乐。
纸始终是包不住火。亲爹知道儿子张木外头事,架着扁担赶城里当众喝打儿子,一边抡着扁担一边嚷道“老子花钱给你娶个媳妇放家里不问,倒在外头和骚狐狸婊子缠一起,那婊子也是你对付得了?今个不把你抽死,你就是我爹!”遂撵回老家。
村里凡是白天堂门紧闭户,定是家中出了幺蛾子,不用猜想。张木麻绳绑缚跪地被他爹拿牛鞭抽打,媳妇心疼丈夫用身子护着求饶公公,吓哭身后不懂事的儿子,紧抱爷爷小腿阻拦他,倒是张木亲娘一旁添油加醋“该打,该打!”。
他是铁了心要与阿妹厮守,半夜哄得妻子解开后屋锁放他出来,趁黑赶摸县城会见阿妹。妻子身后追赶丈夫没注意绊倒跌地,哭成泪人也没挽回丈夫的心。
李顺得知自己女儿处境生气发怒跑张木爹娘那讨说法,两口子没理拿出棺材板打发他走,亲爹在村里散言与儿子张木断绝关系的方式避俗。城里两人不顾及常俗合居一起过日,郎君娘子互称胜似新婚。
人呐,有时就得认命!张木心想往后和心上人一起过日便没皮脸地乐笑,三层楼高的架子上扭动庆舞,蜜水儿齁心犯糊从高处摔落,没啥大事,断了一条腿而已,阿妹闻讯至医院瞧他,心肝俱碎。
事发几天后,阿妹走了,离开他了,没一声招呼。床头柜多了一个信封,信封塞的鼓鼓不是有信笺样子,或许是其它什么。
工头看他无人照顾叫同村人通知家属,张木爹娘不乐意前来照顾,媳妇领着儿医院里照看他,期间,小家伙年幼没有一天睡个安稳觉,过一段时间出院返家。
瘸子村里四处溜达,没有人好脸色给他,茶饭后闲聒骂他作贱下流人,张木不与理睬,一天天过去,瘸子越发的犯浑发孬,好事不做,正事不管,家里全靠妻子顶天。那日,张木跌碰拐进赌坊,坊里的赌徒全个儿认识他,知他腿断赔了些钱,拉他上桌。
两三年后,家里值钱物被张木搜刮殆尽再拿不出半点钱,他仍旧隔三差五钻赌坊里。先前有些钱坐桌上是个大爷,现穷酸惹人嫌,众人瞧他腿瘸故意刁难他,时不时背后推他绊他,形如看家护院的老狗死前趴地上挣扎,乐趣横生。
今天桌上庄家输的底朝天,满屋子咒骂撒泼,赌徒们见他没趣统统散离,他又将气发在屁股后的张木身,拳打脚踢一顿狠揍。忽地一眼,他看到位孩子站在堂口盯望自己,两眼儿汪汪嘴角下沉,再三回望方讪讪离去。
张木右手抵地顺爬站起,左手拍净裤脚像个没事人,蹒跚踉跄向外挪去,侧头嘿然不语,好似,没这么位孩子。
“爸爸…妈妈病了……弟弟饿了…”
他是位懂事的儿,紧抱着弟弟风中摇晃。儿躯干枯瘦露骨:肋条隆起道道丘陵,深壑分错隔开,胸口整个凹陷像似被圆形钝器狠狠砸击导致,活成具骷髅架。即是如此,也无半点心系自己。
两人并排久立,天地哗地一声骤变,万物有灵,游魂飘荡半生终归位。张木不觉跪地痛哭,怀抱双儿潸然泪下,泪水顺着下颚滴落心田洗濯半生罪过。他的瞳孔恍然间晃射出慈光,满面挂笑又啼哭不已,儿瞅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容貌不禁乐态掩面,整得二人疯癫失常样示人,甚是难堪。
雨哩哩啦啦下了一整夜,润得万物有心,待至明早,化作春露,供求骚情赋骨之人茶饮。
昔日薪水还未结清,张木上门拜访讨要,与工头家人闲聊几句,知晓他家事情。原张木腿断工头二话没说自掏腰包结了他大半薪水,后又看望揽全他的医药费。之后,工程烂尾老板跑路,工头领着民工四处讨要未果,捞心的民工一气之下将工头告上法院,直到现在没能出来。张木深知自己是个性情中人,听得他家苦难没面讨要,嘘寒问暖数句赶家中忙农。
往后挣得些余钱,交得学费跟隔村老师傅学了套副食手艺活,先是骑辆三轮镇上校口摆摊,他摆前门,他老婆摆后门,堵死里面贪食的学生。此后几年生意红火,两口子费心费力赚得不少钱,搬进城乡结合部地段,在那买了栋二层砖房,一家四口美满如意。
这不,越是如意越是遇上如意的事,城里建设需要些土地,在现有地界上扩大一圈画的张木家成了城里人,征地盖楼分了两套房,两儿子因此成了城里有房的主。往前对大儿爱理不理的女友也回心转意深爱着他,结婚生子过得幸福圆满,真爱如此。
张木是位幸运人。
不是所有清苦人都如他一般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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