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疑的帝王,会觉得怀胎四月的元良人挡住十八世子,是出于本能的善意,还是出于别的理由呢?
陈妃坚称是胡亥自己撞上去的,但胡亥不会故意陷害陈妃。
胡亥说是元娘娘挡了他一下。
陈姣月是他宠了十几年的妃子,郑妃的表妹。
胡亥是他的儿子,十八世子,他最爱的宠妃留下的唯一遗孤。
元蘅是入宫一年多就受封美人的齐国遗后,元家被发现是主战派。
“你说,他会相信谁?”我从盆里捞出一根小牛腿。
陈平道:“你什么时候定的这个局?从发现胡亥的身份,还是寿宴,还是更早?”
“那些都是后来一步一步添加的,如果一定要算,从元蘅和栾瑾入玉泉宫开始。我就打算用她们扳倒许妃了。”
他回道:“用人命吗?”
我笑:“我还没讲,你是怎么断定的?”
他摇头笑道:“若论大谋,我不如子房。若论小谋,倒是可以跟你好好聊几句。”
我切不下那块牛腿,疆儿替我代劳了。
陈平含意不明地轻笑:“那个时候你定的也是死局?”
我看他:“我总觉得你对我有恶意。”
“不,只是觉得你更心狠,那个时候,你们认识不久,她们也并没有得罪你。”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训礼堂的时候,元蘅不是什么少使、美人,栾瑾也没有成为栾景。还有子鸢、季丘。
那个时候,她们都只是她们自己,只有我是风齐。
我一时有点愣神,不觉叹道:“八岁那年,我给自己立了条规矩,以后除非有直接利害,否则不杀伤无辜,株连的不算。也就是说,不用人命邀功。”
“这个底线,还真是够低的。不过是你的话,还算有点良心。”陈平评价道。
“所以,虽然我知道最短的路径,但是姜汤的事情之前,我是留了后路的。”
我怅然道:“一个人的善恶,其实是有限度的,如果每一次都毫不顾忌的杀伤,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崩溃。”
“但我就是这样的人,最短的路径,是个很大的诱惑,所以她们才有机会害我,使我得到报复的理由。你说的对,她们都死了。”
不过,最先死的是陈姣月,她在冷宫自缢了。我不太确定是被劝死的还是被勒死的,反正没查到我身上。阿嬷大概猜到是我的人出手了,私祭了一下兰夫人。
很不巧,阳滋是那个发现尸体的人。这倒不是我安排的,毕竟如果她去得再早一点,可能会比较麻烦。
我娘去世的时候,我也是像她这个年纪吧,好像还要再小一点,也是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尸体,只是我娘死的好看一点罢了。
“公主,公主!阳滋公主!”因为栾少使救过阳滋,所以公主昏倒,就近安排在荷风馆。
公主看见栾景,抱住哭道:“栾少使,你说我娘真的害死了十九弟吗?”
那是陛下审判过的事,阳滋也不是全然不通事理。但此时,她只是需要一个宣泄口。陈妃死了,作为一个罪人死去的,畏罪自裁,撇下她一个人在世上。她需要一个人告诉她,她的母亲不是罪人,自尽是迫不得已。
这世上,有的人想要不遗憾,有的人想要不后悔。如果是我的话,会更希望娘是被人害死,还是害人而死呢?
“奴婢记得,陈夫人一直说,是他自己撞上去的。如果公主相信陈妃娘娘,那么公主觉得,这个'他'是谁?”
阳滋眼里泪光闪闪,犹自迷惑道:“不是说胡亥吗?”
“可十八世子却说,他当时本来是被撞向桌子,是元美人挡了他一下。公主,”我按着她的肩膀,缓缓道,“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当时你也在场,现在陈娘娘已经不在了,元美人说一套,胡亥说一套,现在只有你是唯一的旁观者,那个时候,你就站在他们的旁边,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陈妃的尸体,扑朔迷离的真相,唯一的旁观者,陈妃的哭叫,胡亥的抽泣,重重纱帐后的元蘅,陈妃送给元蘅的婴儿衣服,元蘅送给她的玩具,陈妃的脸,尸体的脸,元蘅的脸。
我用更轻更缓的声音重复着:“你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陈妃娘娘是怎么说的?是他自己撞上去的,是他,自己撞上去的,是他自己,撞上去的……”
阳滋空茫的目光慢慢聚焦,随我喃喃道:“是她,自己撞上去的。”
我柔声问:“她是谁?”
她微微偏着头,好像脖子难受似的:“是元美人。”
我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探向她身后,渐成一个环抱的姿势,我的脸离她只有一寸,她看不清我的脸,只能看清我的眼睛。
我又问了一遍:“你真的看到了吗?”
她不确定起来,再次动摇了,我急促地问道:“那个时候元美人站在哪里?是在桌子旁边,还是胡亥面前,还是陈妃面前?”
她着急起来:“她,她在动。”
她说的当然不是行动,而是在我的快速描述中,她记忆的三个位置都出现了一个元蘅的影子。
我把她摇醒:“公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茫然看我,“你说她在动,是在胡亥被推出去的时候吗?”
她更加茫然了,但她又的的确确记得自己说了这句话。
“公主别怕,我们慢慢想,如果你想起来又忘记了没关系,总还会再想起来的。”
我这么说,她更自责了,垂下头去,却越想越乱,她一遍一遍喃喃着,像我一样重复着那句话,想要再想起些什么:“是她自己撞上去的,是她自己撞上去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快,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她顿悟般地抓住我的手,目光炯炯:“是她!是元美人!我亲眼看到了,是元美人自己撞上去的!”
我这时便显出了一个奴婢的胆怯:“公主,元美人位分不低,可不敢凭空这么说啊。”
然而她已经非常确定,此时的一切反对声音都引起她更强的抵抗:“我当时就在场!我亲眼看见的!”
“公主是不是因为陈娘娘的事受了惊吓,奴婢去请太医来。”
我借这个由头离开了现场,还遥遥听到她在跟栾景强调她没疯。
眼睛会骗人,记忆会作怪,心会被迷惑。
但阳滋见到陛下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我远在藏书阁都知道。
自荷风馆之后,我和我的人就一直安分,不仅没有再出手,甚至不去打听。
但后面的事情,已经随着前面的铺垫自行发生。
烟暖阁,胡亥一语。
冷宫,陈姣月自缢。
荷风馆,阳滋反口。
陛下当然要审问这位元美人。
元蘅自然一头雾水,可她又决不能说是胡亥或者阳滋诬陷她,陈姣月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陛下自然会问及是谁指使。
她必死,但她还有机会保全家人。
如果她遵守了先前和郑妃的约定,替她扳下许妃,那么郑妃也会保她家人无忧。
一座揽芳斋,阿嬷自尽未成,元蘅倒是成了,至死咬定是受许妃指使。
许妃自然一力申辩,说是元蘅早就有异心,栾景更是暗投陈妃旗下。面对元蘅的以死诬陷,许妃要自证清白,只有使劲把脏水往栾景身上泼。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主要是互相翻旧账,但是栾景在玉泉宫的时候毕竟只是宫女,除了让其他宫女把她编排成一个盗窃、说谎、甚至放荡的人,许昭雁也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而许妃入宫稍晚,却越过了陈姣月,与郑妃一起兼管后宫,固然有陈姣月与郑妃同族的原因,但要说她的手有多干净,我是绝对不信的。接连死了两个宠妃,陛下不会把这件事轻轻放过,必定会一查到底。
我再次踏入荷风馆,是因为栾景收到了一封密书,当然是许妃私下送来的,当我们把那卷竹简打开的时候,里面掉出了一根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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