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题材】战俘(4)

作者: 作家艾伟 | 来源:发表于2018-04-11 16:40 被阅读0次

《战俘》(4)

文/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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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作就是随时听从老严的吩咐。老严说,今天让他们掏大粪去,我和肖战友就带着美国俘虏去总部掏大粪。老严说,今天洗军服,我俩就带着他们去河边洗。河水很冷,那些美国人经常冻得哇哇叫。有几个美国人手上已长满了冻疮。我隐约感觉到老严似乎信不过我,不给我同美国人单独接触的机会。肖战友几乎同我形影不离,像是在监视我。

我对俘虏非常残忍,他们一有不对,就会遭到我的殴打。我惟独不打托马斯。我这么做有多重考虑。第一,当然是为了震慑托马斯,好让他封嘴。第二,同我不被信任有关,我急于证明我比谁都仇恨敌人。我无缘无故殴打俘虏的时候,肖战友就会奇怪地看着我,但也没有制止我。

托马斯经常去老严那里,我不知道托马斯和老严说些什么。只要有组织就会有机密,即使这组织只有三个人。也许老严暗地里在调查我,也许是我多心。我注意观察肖战友的反应。肖战友和老严之间应该是有勾通的,如果老严握有对我不利的证据,老严也许会告诉肖战友。

我和肖战友也聊一些家常。但肖战友好像没什么兴趣,我问他哪个省的,他就回答,是湖南的。我问他家里几口人,他说四口。总之,他回答得标准而简约,从不多说一个字。他的反应看上去十分机械,表情木然,如果不是眼神有些光亮,我会认为他是一个白痴。我当然不能问老严和托马斯谈些什么,但即使问也问不出什么,因为我猜得出肖战友的标准答案:谈工作。

我很焦虑,我得清除这个潜在的危险。但我无法单独和托马斯在一起。

托马斯,这个单纯的美国人,即使成了一个俘虏,他的笑容依旧保持着昨日的灿烂。他干最苦最累的活儿,穿着破烂的衣服。也许他的口袋里还藏着女人的裸体照,在夜晚,借着月光偷偷地看上几眼,以慰藉他的俘虏生涯。北朝鲜的月亮非常明亮,安静,在山头的云层中穿行。在无云的时候,月亮的华光照得世上的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在这样的月光下,那些我曾见过照片上的裸女会呈现怎样的风骚呢?

托马斯能说会道。他和那些美国人用英语说说笑笑时,我会怀疑,他是不是在告诉他们,他认识我。也许他还在用尖刻的语言骂我是一个不耻之徒。他救我两次,可我恩将仇报,一枪毙了他。托马斯在说话时,那些美国俘虏一直笑嘻嘻地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就好像托马斯真的在讲述我与他的故事一样。托马斯是我的噩梦。

我突然气急败坏,冲过去踢了他们几脚,让他们闭嘴。

有一次,我们去总部搬运给养。在路上,托马斯尿急,他在老严点头后,由我押着去撒尿。他站在一悬崖边上,掏出他的家伙,愉快地撒起来。这时,我涌出了一个念头:我只要在后面推上一把,这个人就会坠入万丈深渊,这等于拆除了埋在我身边的定时炸弹,从此我就安全无虞了。托马斯即使在撒尿时,也有些孩子气,他吹着口哨,尿路不断改变,好像他正在画着一幅不存在的图画。念头既生,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念头是如此强烈,不容我多作思考,我就伸出了手。当我将要接触到托马斯的背部时,我停止了。我发现我无法置他于死地。我不能这样,这个人救过我两次命,我已杀过他一次,我不能不明不白杀他第二次了。我转过身,眼圈都红了,我大口大口地吸气。

托马斯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危险,他撒完尿,全身一个激楞,把家伙放入裤裆。这时,他看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和托马斯单独面对。他的脸上顿时有了奇怪的表情。我的脸黑了下来,我假装并不认识他。我说:

“走吧,他们走远了。”

托马斯点点头。

“子弹击中我这儿。”托马斯指了指右胸口,他没有看我一眼,好像在对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我以为要死了……我后来被中国人抓了起来,他们把我救了过来。我很感谢中国人,真的……”

我开始并没吭声,后来我冷冷地说:“当心你的舌头,我不认识你。”

托马斯相当聪明,说:“我是不认识你,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说:“算你命大。”

托马斯突然站住了,他好像是从我的话中听出了玄机。他说:“我不想死,只要让我活着,我什么都愿意干。”

我挺瞧不上这个美国人的。说出这么没出息的话。这样的人也许还是一把把他推下悬崖来得干脆。我就踢了他一脚,说:

“少废话。”

老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原来他是在一块岩石边等着我们。他见到我们,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他的那双眼睛,充满了怀疑的光芒。我被他看得极不舒服,我真想揍他一顿,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老严对托马斯说:“你快跑,追上他们。”

托马斯就屁颠颠地追了上去。

我和老严默默地走在山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但我感到我和老严之间紧张的气息。老严已经不相信我了,他已把我盯死了。这会儿,我就在他旁边,但我感到我和他之间似乎相隔遥远,或者,我像是被什么东西包围着,压迫着。我当然知道是什么东西压迫着我,是不被信任。我以为他们最终会信任我,我都已穿上了军装,但我还是不被信任。

走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问:“你们刚才讲什么?”

“他说是志愿军救了他的命,他对志愿军相当感激。”

“是吗?”老严意有所指地说,“你们好像挺熟的?”

我没理睬这个人。加快步子,独自向前。

事后,我非常后悔我没有把托马斯推入悬崖。因为那以后,事情似乎变得严峻起来。老严经常把托马斯叫去。有一次,肖战友对我说,托马斯以前是美国俘虏营的军官。他很少同我讲俘虏的事,我就格外警觉。我说,是吗?

老严有一天把我叫去,问我这失踪的三个月是怎么生活的。我说,见什么吃什么。什么都吃,连死老鼠都吃。老严说,噢,是这样。我说,我是受过野战训练的,只要没被击中要害就能活下来。

我知道老严还是没有信任我。我甚至觉得,在他心里已认定了我同托马斯有关系了,他认定我在这三个月中,已变了节,投靠了美国人。不过,也许是我多心。但目前的处境让我不能不留点儿心眼。

也许是为了解除老严的怀疑,有一天,我主动向肖战友说起我被俘前的那次战争。我们整个连都完了。我说,在这之前,我受命前去请求支援,所以我逃了出来。我说,我其实不愿意在这里看管俘虏,我想去前线。

但肖战友好像对我的话没兴趣。他没头没脑地对我说: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四周都是南韩人和美国兵。”

对此,我却一点不关心。我渴望和美国人正面接触,来个你死我活。要解决目前的困境,我只能这样。如果面对敌人,我的命运只能是两种:要么成为一个英雄,要么战死成仁。我说:

“你什么打算?”

“我不会做一个俘虏。”他冷冷地说。

我和肖战友说话时,天色已晚,四周暗了下来。树林暗影浮动。傍晚的气息使眼前严酷的战争显得有点不真实,好像我一直置身于世外。这令我有点伤感。

我和肖战友说这些时,内心充满了巨大的不平感。我敢保证,我比谁都勇敢,比谁都忠诚,但现在就是像肖战友这样的白痴都要怀疑我,我都要看他的脸色。但我必须经受住这个考验,把一切耻辱洗涮干净。

有一天,老严把我叫去。我进去时,发现托马斯老老实实坐在老严那张简易写字桌前面,他双脚并拢,搓着手,那双天真的眼里面带着惊恐。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老严为何把我叫过来,难道他从托马斯的嘴里审问到了什么?我当然不能把我的担心表露出来。我也没问老严找我何事。我现在很少说话。老严的话也少,但他会先开口的,是他找我来的。这次老严倒是很热情,站起来,把他的位置让给我,说:

“你来审审他,我看他支支吾吾的,一定还有料。”

我硬着头皮坐到椅子上。我得面对这个场景。我把目光刺向托马斯。能问些什么呢?我对托马斯太了解了。但我必须要问。

“你在美军哪支部队?”

“我在美军水原战俘营工作。”

“你虐待过中国俘虏吗?”

“没有。”

“骗人。”

“别的士兵有。他们叫中国人在营地跑步,不让他们停下来,直到他们脱水晕过去。”

“你一个管俘虏的怎么会被抓的?”

“因为俘虏策反跑了。我是去追赶那些逃跑的俘虏时被抓的。”

……

我审问的时候,老严在一旁打瞌睡,但我知道他一直仔细倾听着,不会放过任何细节。

我从老严那里出去时,我发现我浑身都是冷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才的审问令人窒息。那不是在审托马斯,而是在审我自己。我真是怕一不小心出什么漏子。即使现在,我已做了几次深呼吸,依旧感到胸闷。我很软弱,我甚至想到我应该把一切同组织交待清楚,包括和托马斯的关系,包括我向托马斯索取女人的裸照,包括我的阶级立场问题,但我马上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这样做等于把自己打入地狱,如果说了,组织就不会再信任我了,我就会像那个给日本人筑铁路的工程师,只有上吊的份了。

俘虏出去干活时都要在脸上做记号。在他们的脸上或衣服上打一个红×。这工作一直我在做。我像对待那些将要送到屠宰场的牲口一样,打×。轮到托马斯时,我在托马斯的嘴上打了一个大大的×。这我昨晚上想好的,我得想些办法警告托马斯,让他永远永远闭嘴。我打完×,老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

老严又把我叫去审问托马斯。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我的问话在向危险的方向前进。

“听说你被捕时受伤了?”

“是的。”

“怎么伤的?”

“一个逃亡的俘虏……不,不,是一个逃亡的中国志原军打了我一枪?”

“是谁组织策反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想你也不知道,如果你知道就不会策反成功了。”

“是的。你说得对。”

“如果现在你见到那些俘虏你还能认出来吗?”

“能。但中国人的脸都差不多,也不一定。” 说到这儿,托马斯笑了。“比如我觉得你很眼熟,但实际上我不认识你。”

听了这话,我吓得不知如何审问下去。我的目光盯着托马斯的上衣口袋。他还穿着美国军服。他被捕时,我军已把他的全身搜了个遍,他的口袋应该没什么东西了。可我太了解托马斯了,你把他所有的东西搜了去,他无所谓,但他会把裸照藏好,藏在胸口。我也是一时失控,冲了过去,抓起他的前胸,撕开他的衣服,那裸照就弹了出来。我捡起裸照,冷笑道:

“这个美国人天生就是下流坯。”

我这么做是愚蠢的,这只能让我更危险。我觉得再这样下去,老严总有一天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肖战友有一天对我说,老严以前是地下工作者,搞情报的。他警惕性高,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肖战友这么说时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让我心里发虚。

我总感到背后有一双不信任的目光。这目光现在好像无处不在,像刀子一样闪闪发亮,因为这目光,我经常觉得现在已经没有黑夜,我的一切都是裸露的,无处藏身。

我晚上老是做同一个梦,梦见托马斯那张有时候能说会道、有时候又笨嘴笨舌的大嘴巴。在梦里,这张嘴像鳄鱼嘴那么大,是真正的血盆大口。我对这张嘴巴充满了恐惧。我多么希望托马斯的脸上没有嘴巴。或者托马斯成为一个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的哑巴。似乎只有那样我才是安全的。当我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对这个美国人充满了愤恨。就是这个人让我度日如年的。我真是后悔,我当时没把他推下悬崖。

美国人虽然被囚禁着,但他们天性乐观,只要待他们稍宽松一点,他们就喜欢说说笑笑。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经常还哄堂大笑。我猜那些玩笑同性有关,因为他们老说“发格”。我呆在美国战俘营时知道这个在他们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什么意思了。美国俘虏老是“发格、发格”的,让老严很烦。他发布了一条指示,规定从即日起这些美国人不得讲英文。老严的指示让美国俘虏很吃惊,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无辜的表情。美国人向老严抗议。美国人抗议的时候,肖战友推了推枪膛。他把子弹推入枪膛时,机械发出响亮的声音。这声音吓着了这些战俘,他们都沉寂下来,脸上布满了恐惧。这以后,他们就不再相互说英语了。

老严对他们开设了中文课。这个任务交给托马斯。老严对美国人训话:

“好好吧咱们的话学会了,以后只能用中文说。”

托马斯教他们中文的时候,我和肖战友就背着枪在门外站岗。

我是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看着他们学中文的。我真的希望这里没一个人会说中文,那个托马斯最好是一个哑巴。

如果托马斯真的给他们讲了我的什么话,那么,等他们学会中文,身边的定时炸弹不是一个,而是九个。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得想点办法。也许我应该把托马斯杀了,或者我应该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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