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偷(4)
文/艾伟
图片来自网络这天下午三点钟,宜静录制完节目,感到心神不宁。那个自以为是的导演,每次她从舞台上下来,都要拥抱她。她试图拒绝,有几次甚至在他张开手臂时,侧身溜掉。今天,这家伙在她心神不宁的时候抱住了她,还在她的屁股了摸了一把。她突然感到恶心,感到受辱,她板下脸来,当场发作了:
“请你尊重一点。”
她的声音急促、锐利、破碎,听起来非常怪异。她发现导演尴尬地立地那里,那张蓄着胡子的脸显得十分无辜。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朝她这边看。他们看她的眼光是怪异的,好像她做了一件有违常情的事。她感到胸闷,想尖叫。她怕控制不住,跑了出去。
宜静听到屋子里面传来一阵爆笑。“请你尊重一点。”有人怪腔怪调地在模仿她的口气。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等她平静下来时,她感到虚弱,甚至在心里涌出一丝负疚感来。是的,自己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在这个圈子里,大家都是这样的啊,男人们见到女人都喜欢搂抱一下,好像他们不搂抱一下女人便会显得老土。
以前宜静不是这样的。宜静是电视台公认的美人儿,人见人爱,对男人们的搂抱她并不反感。但自从和邝奕结婚后,她的性情似乎大变,她变得十分孤傲,成了一个冷美人。电视台的人在私下不无挖苦她:
“在她眼里,全世界只有一个男人,就是她老公。”
他们错了,事情没像他们说的那么简单。事实上,同邝奕结婚后,她就对自己失去了作为女人的自信心。他发现邝奕对她的身体无动于衷。邝奕曾经开玩笑地叹息道:
“你的美貌是那么灿烂辉煌,但只适合在舞台上的,而不是在床上。”
她开始以为邝奕在赞美她,所以,她说:
“别背台词了,我的莎士比亚。”
现在,她当然懂了。他们结婚快十五年了,她慢慢知道自己真的并不吸引他。邝奕似乎喜欢肥胖的女人。有一次,她在他的电脑里看到一些黄色图片,那些女人一点也不好看,有的只是下流和腐朽。近几年,他们在床上亲热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本来还好,她的工作忙,这些事也就不去多想了,但自从邝奕搞了一个工作室后,她开始莫名其妙地焦虑起来。她总是遏制不住地想象邝奕在工作室里的情形。她想象邝奕电脑里的女人来到那屋子里,想象有一个性感的大胸脯大屁股女人占据了她的位置,躺到了邝奕的床上。她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的想象,但是,这种焦虑一旦出现,她发现她很难消除。
这一天,她一直心神不定。她明白她的焦虑症又发作了。她感到空虚,觉得活着毫无意义。她想让自己沉溺在某个邪恶的深渊里。同时,她又觉得这样非常可怕,她不该如此……
她决定去一趟心理诊所。这是一个朋友向她介绍的。“没你想的那么神秘,也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也就找个人聊聊天,聊过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她的朋友这么说。她的朋友说的没错,有时候发泄一下挺好的,意识里的垃圾总得适时地清理掉。
但宜静对心理医生说的往往是另外一些事情。这天,她谈起了女儿:
“我女儿话越来越少了,我担心死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昨天傍晚我们差点吵起来了,我在翻她的抽屉,她竟然进来,死死地按住,把我的手都夹出血来,好像她抽屉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叹了口气,又说,“我都不知道如何同她相处。现在的孩子怎么是这样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女儿的事。以往说女儿时,她的注意力就会跟着转移到女儿上面来,同时内心会涌现一个好母亲的形象。这个形象令她感到安慰,甚至会因此而自我感动来。但今天没有,她发现她说这些事时,头脑里想得却对那个导演发火的事。
她停顿了一会儿,竟然脱口道:“今天有个男人拥抱我,我发火了,我感到不安。”
“嗯。”心理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其实挺无辜的。我们圈子里,男女拥抱是经常的事,司空见惯了,他不是只拥抱我,他还拥抱别的女人……但我发火了……”
她发现问题真在这里。正是因为导演拥抱任何女人,她才觉得他的拥抱污辱了她。如果他只拥抱她,她也许会感到自豪。她了解自己,她比她的外表要来得热情得多,她希望他们爱她,疼她。但她不允许他们把她和其它女人放在同一水平上。她发现她比自己想象得要复杂和轻浮。
“我们是同事,这样让他下不来台,总是不好的。”
“你可以单独约他,好好同他谈谈。”心理医生建议道。他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把“单独”两个字说得很重,算是强调。
“不,不能。我这样会把他吓死的……不能……”
心理医生低下了头。她喜欢他这样,不盯着你看。这样,她就感觉不到压力。这样,她在表达时就可以虚构。她来这里,某种意义上不是为了倾诉,而是为了虚构。她发现自己撒谎的天赋。她真是个撒谎精啊。当她把自己想象里的事说出时,那想象里的事就成为事实。这让她感到踏实。她同医生谈过自己的丈夫,在她的讲叙里,她的丈夫变成了哈姆莱特,优柔寡断却又惹人疼爱。想象和事实在这些谈话里交织,到头来,她自己也弄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编织。她只感到她这样的叙述让她踏实,让她安心。
这时候,她的手机“嘀”地响了一下。她的心突然欢畅地跳了起来,她迅速打开包,拿手机的手几乎有点颤抖。是一条短信:
“我总是要想起你。我只想告诉你,有一个人在想你。希望这则短信没有让你感到困扰。”
她的脸红了,身体迅速地放松下来,并且似乎有一种力量把她从刚才的忧郁打捞上来。她一下子振奋起来。
相同内容的短信已经跟着她快有半年了。短信是匿名的,对方的手机号并没有显示。她知道移动公司有这项服务。她开始不以为意,以为是一个玩笑,或者仅仅是一个陌生人的心血来潮。像她这样的电视台主持,也算是名流,她经常能收到各种各样表达自己情感的奇怪的来信的。但这个人一直坚持着,并且短信的用语非常节制而温和。慢慢地,她就有些为这个短信感动了。但她不知道发的人是谁。
现在,她的情绪舒缓多了。她明白,她这几天的焦虑与最近没有收到这个短信不无关系。她已经有好多天没收到这人的短信了。她还有点奇怪呢,甚至在心里做了种种假设,比如那人是不是生病或出什么事了。实际上她有些依赖它了。短信让她感到一种广大温和的注视。
她决定中断和心理医生的谈话。她其实也不在乎那个所谓的心理医生说什么。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宜静从医院里出来,发现医院门口的公共汽车站一阵骚动,一帮人围着一个小伙子扭打起来。小伙子已躺在地上,抚着自己的头,身子蜷缩。围着他的那帮人一脸怒容,有的按着小伙子的身子,有的用脚踢小伙子的头,有的向小伙子吐着口水。边上有一个妇女在高声说话,说那是个小偷。虽然他是个小偷,他们如此凶残地对待他,宜静感到可怕。她觉得他们这样打下去他会死的。公车还没有来,宜静一边围观,一边等车。一会儿,小伙子就不动弹了。那帮人似乎过足瘾了,补了几脚后,都走了。小伙子的身子动了动,然后移开了抚着脑袋的手,略微抬起头,警惕地察看周围的情况。宜静发现小伙子非常漂亮。他理了一个很阳光的短发,眼睛大而亮,肤色健康。宜静不敢相信这样漂亮的男孩会是一个小偷。
小偷真的受伤了,他躺在那里不能动弹。这会儿,那个未知人发来的短信让宜静的心里有很多温柔,因此她有了恻隐之心,她问:
“要去医院吗?”
小偷摇摇头。
这时,公车到了,宜静匆忙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小偷,然后跳上了公车。
小偷看到公车远去,脸上露出神秘的满足的笑容。他伸出手,手中多了一只钱包和一串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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