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哥心里的江湖是古龙式的,在天地肃杀,冰雪苍茫的时候,他则立于山巅,胡马风刀,快意恩仇。当然,那只是他年少时的曾经。
1
“这就是当年咱们学校里叱咤风云的平哥?”张铭一脸的难以置信。
平哥窘迫地低头喝了口酒:“有那么夸张吗?至于啊。”
小鱼将调好的血腥玛丽递给张铭:“慢慢适应,这两年见过他的人都你这表情。”
“结婚了?”张铭试探性地问道。 “孩子都快上幼儿园了。”
“啊哈,这就难怪了。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今天算是让我又一次见识了一回。”
平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昏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落下安静的影子。今晚店里的人很少,楼上有一对小情侣,楼下就他们仨。
“云涛还来不来了?你再催他一下。”小鱼对张铭说道。
“等他会儿吧,过会儿估计就到,他最近忙。”平哥说。
张铭放下手机:“你知道他约我们来什么事?”
“别急,他来了你不就知道了。”
风铃清脆,云涛推门而入。“各位久等久等,有没有很想我啊?”
“就等你了,怎么这么晚?罚酒,罚酒。”张铭往旁边挪了个座位让给云涛,“小鱼,把你这儿最烈的酒给他调一杯。”
“那就‘今夜不回家吧’,不喝完可不许回家。”小鱼从架子上取下酒杯。
“别别别,你还真听他的。你说你,不学好,好好的咖啡店怎么还卖酒的。还是来杯咖啡吧,带泡泡的那种,对,叫卡布奇诺。”
“大晚上谁喝咖啡呀,这样吧,我听平哥的,他让我给你调啥我调啥。”
“就那啥轰炸机,还是叫深水炸弹?”平哥笑道。
云涛欲哭无泪:“遇人不淑,交友不慎,一帮禽兽啊……”
众人哄笑着让云涛喝了两杯。平哥抬头看了下时间,对云涛说,时间不早了,东西给我吧,到时一定来。
这时,张铭和小鱼才看到云涛的椅子下面有几个红色的袋子。
云涛将礼品袋一一分派完,谄媚地笑着:“同志们同学们朋友们,小弟即将大婚,还望各位到时务必参加我的婚礼啊。”
“我说这只铁公鸡今天怎么请客了,还以为你找回了失散已久的良心,原来是带了红色炸弹。”张铭笑着将一粒喜糖扔进嘴里。
平哥接过放着喜帖的袋子,跟张铭和小鱼说:“好好招呼他,能让他不回家就尽量别让他回了,他能夜不归宿的日子已经到头了。我还有些事,先撤。”
“别啊,这算个什么情况,我一来你就走。”云涛赶紧站起来去拖他。
“真有事,好好享受你的单身生活。”平哥拍了拍他肩膀。
“那好吧,到时可记得来啊,刘娜也会来,你知道的吧?”
2
“喂,衣服给你。 ”
“干……干嘛? ”
“拿着!挡挡。” 高中时,平哥是学校一霸,政教处备过案的问题少年。刘娜是标准的好学生,大小考试年级前十跑不了。他们俩一个班,但在发生上面那段对话之前,几乎不认识。 当时大家都赶着去做早操,平哥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从桌上爬起来,刘娜正在门口磨磨蹭蹭往外走。她穿一条白色裤子,所以尽管她已经很小心地贴着墙走,平哥还是瞥到了她身后的一片鲜红。 说来也奇怪,雄霸高中的平哥对男女之事开窍甚晚,大概是他一直奉行“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一信条的缘故。当时他为了把校服借给刘娜,想了半天也只是扭扭捏捏的“喂,衣服给你。”“拿着。挡挡。”
夜色宁静,驶过一个红绿灯,平哥忍不住笑起来,当时的自己实在是太傻了。云涛说这次刘娜会来,不知道她结婚了没有,他们已经有十年没见了。
多年后的重逢,是很危险的。当年开不了口、来不及说出的那些话,现在会变得无所顾忌,情感也显得相对廉价。另一种情况则是幻想的破灭,你忽视了对方的成长和变化,或者看到了你以前没见过的那一面,心里不住的嘀咕,当年我怎么会看上他的,而最厌恶的莫过于,我怎么会被这种人喜欢。
这些情况平哥在很多同学聚会的场合早已见识过了,只不过都发生在别人身上,而对他来说,这次的重逢,他需要担心的又是什么呢?
“衣服我给你洗过了,上次谢谢你。 ”刘娜拦住正要去打球的平哥。
“不用给我了,我又不穿校服。你拿去吧。”
“你……你要是嫌脏,我买件新的给你。 ”
“真不用。”平哥绕过她,走向操场。
“喂……”刘娜想喊住他。
平哥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走了回来,在她耳边说:“你要是实在想还,把你的校服给我吧。”然后就用手指转着篮球走开了。
那本来是他一个随口的玩笑,可她当了真,思前想后了各种可能。让她古井无波的心起了波澜。这是当刘娜成了平哥女朋友后,亲口告诉他的。这让他至今都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俩走在一起的事,立马轰动了全校。刘娜走到哪儿都有人对他毕恭毕敬地喊“大嫂好”,她只能让平哥跟他所有的兄弟小弟打招呼,说以后见面什么都不用喊。然后,每当刘娜走过时,这些兄弟们就立正行注目礼,表情就像看国旗那么庄严神圣。
3
平哥看了一眼表上的时间,十一点,老婆跟孩子应该已经睡着了。
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开始拖延下班的时间,即使不加班,他也不想早早回家。家里除了压抑的沉默就是他老婆喋喋不休的抱怨,全是他不关心的鸡毛蒜皮。
平哥曾跟她说过几次,让她聊点别的,但她却觉得他是在挑衅。她让他别忘了自己为这个家所做的牺牲,她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和理想,放弃了自己本该有的生活,除了柴米油盐和张家长李家短她还能聊什么。
她不断地提醒他,是谁让她成了一个与外界脱轨的黄脸婆。这让他无话可说,然而也越来越反感。
平哥在路边把车停了下来,打开天窗,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仰头将烟吐向窗外荒凉的夜里。“听众朋友们,接下来给大家带来的是一首老歌”广播里响起了熟悉的音乐,“风吹云,云在动,不下雨就出太阳吧……”
记得他第一次在刘娜笔记本上发现这句话的时候,在下面偷偷评论了一句,“很古龙!”
中学时期的平哥,翻遍了古龙的小说,包括那些冒他名写的盗版。他最爱的一本书是《多情剑客无情剑》。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地上的冰雪,却辗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这一段开头,他不知道幻想了多少遍。
所以当刘娜告诉他,那句话是歌词,孟庭苇唱的,他觉得自己的偶像受到了侮辱。可听过几首刘娜推荐的歌后,他觉得古龙跟孟庭苇还挺搭的,两人的风格虽然八竿子打不着,但细细想来却又无比契合。就像他跟刘娜。
“我发现《冬季到台北来看雨》里面有两句也很像古龙的风格。”平哥把抄好了歌词递给刘娜。
“天还是天,雨还是雨,我的伞下不再有你;
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只是多了一个冬季。”
刘娜说古龙跟孟庭苇都是孤独的人,他们的歌和文字看起来很冷,但他们才是真正血热滚烫的人。或许就像古龙写的那样:“一个人若用情太专,看来反到似无情了。”
4
平哥掏出手机,又看了一遍米洛发来的微信,今天是她生日,她想让他过去一起吃蛋糕。
米洛是他的同事,一起喝过酒,下雨天时他偶尔也会开车送她回家。米洛对他的感情他心里是清楚的,她的知性得体,温柔善良也吸引着他,但他是个有妇之夫,家庭的责任让他不敢越雷池半步。
恰恰米洛是个很体贴也很清醒的人,只要他不往前走,她是永远不会靠过来的。
他们已经这么若即若离地装傻充愣了半年。每次在他接到她递过来的文件,有意无意中碰到她的手时,他心里都想“管他呢,握住吧,就这么握下去吧!”。但每次他都只是呆在那儿,等她将手慢慢从他手中抽走,就像抽走了他所有的温度。
人这一生会碰到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但到了一定年纪,你就会明白,不是所有的感情你都得去回应、去穷根究底。你知道是那么一回事就行了,非得去确认吗?确认了你又能怎样,捅破窗户纸的事,在你长大后就不该干了,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平哥这么安慰自己。
他将手机扔在了副驾驶座位上,发动了车子。他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了,他是很会权衡利弊的人,既然那对米洛不公平也会毁了自己的家庭,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
他要去见米洛,将他的真实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她还那么年轻,他配不上她,也不值得她去浪费时间,要怪只能怪他们相见恨晚。
5
平哥拘谨地坐在蛋糕前面,旁边摆着他带来的礼物。米洛点燃了蜡烛,又倒了两杯酒,然后坐在了他对面。
“不许个愿吗?”
米洛笑了笑:“我不信这些的,就形式一下。”
“你就没什么愿望吗?”
“怎么可能没有,不过今天的已经实现了。”
“什么?”话刚出口,平哥就意识到她说的愿望是什么了,他喝了口酒说,“真酸。我喝不惯葡萄酒。”
“不好意思,我这儿没有白酒,你等我一下,我下楼去买。”米洛拿起钥匙和外套就准备出门,平哥急忙起身拉住她。
“别,别,我就随口说说,这大晚上的,别麻烦了。”他把米洛拖到桌前,“快把蜡烛吹了,快烧完了都。”
蜡烛吹灭后,米洛又回到了椅子上,浅浅地抿了一口酒:“你今天能来,我很开心。”
平哥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挠了挠头,把礼物推到她面前:“拆开看看,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米洛将包装小心地拆开,是一条手链,她立刻戴在了自己右手上:“很漂亮,谢谢!”
米洛的笑绝不是装出来的,只是落在平哥眼里,那笑容就像一个脆弱瓷娃娃,一碰就碎。这让他将几次翻上来的话都咽了下去,只能一口一口地喝酒。
他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个小时,最后平哥起身说他该走了。
“谢谢,谢谢今天你能来。”
“米洛,”走到门口的平哥转过身来,“其实……”
“我知道,我知道,”米洛忙打断他,“从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不是一直做得都挺好吗?所以现在你也不用说,更不要提醒我。”
“你……何苦?何必呢?”平哥低头挣扎着。
“有烟吗?”
平哥给她点了一只烟,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抽烟。她斜坐在窗台上,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等她睁开眼时,那眼神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犹疑不定了。
她苦笑着:“感情的事,真的很难说清楚。我从没想过我会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在这之前我也跟大多数人一样,痛恨小三。可现在,我是多么希望能跟你在一起,哪怕是小三,我竟然不觉得羞耻。”
她嘴巴哆嗦着又吸了一口,看得出来,她并不熟练。
“但是,我知道你不可能,你做不到。更可笑的是,那也正是你吸引我的地方。如果你跟我说‘做我女朋友吧’或者更彻底地要为我抛弃妻子,我反倒会觉得你恶心,那样反而能让我死心。”
平哥很想将他在车里想好的说辞告诉她,可他发现她远比他想得更远,也爱得更深。在他清楚了解自己对米洛的感情后,他无时无刻不挣扎在爱与不爱的两难。而现在,他知道了无论他怎么选怎么做,都只能是辜负,这让他陷入一个泥潭,他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原来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无解。
米洛说了很多,平哥就那么安静地听着,她多希望平哥能说些什么,可他就像灯光下模糊的影子一样,明明什么也没动,如果盯着看久了,似乎又给了回应。
6
深夜的街道上,时不时传来轰鸣的摩托车声和年轻的欢声笑语,由远到近,再由近到远。年轻真好,年轻时,我们总能干干脆脆地选择,无论对错。
平哥想起了刘娜。他跟刘娜在高考结束后分的手,平哥毫无悬念地落榜了,刘娜则要去离这几百公里的地方上大学。他们的分手究竟是距离还是其他原因,已经不再重要了。
平哥想起刘娜,是因为她的一封信,她最后来的一封信。上面写了一句话:“This kind of certainty
comes once in a lifetime.(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廊桥遗梦》”
他以前最看不惯有些人,整天情啊爱的,好像爱情是他生命的全部,没有爱他会死一样,可现在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不知道米洛是不是他一生一次的爱,他能确定的是米洛带给他的是他从没经历过的,最可怕的是,他甚至愿意抛下世俗道德。他多希望有人能告诉他究竟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时候是非对错变得这么难以区分了。
他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夜,天亮了才回到车里,然后直接开去了公司。
7
“一起走走?”云涛的婚礼结束后,刘娜走过来跟平哥说。
“嗯,好。”
“最近好吗?”
“还行吧。你呢?刚才听他们说你还没结婚呢?”
刘娜笑了笑:“没呢,你又不娶我,我跟谁结?”
“哈哈,到底大城市里的人了,敢这么跟我开玩笑了。我还是怀念以前那个胆小的姑娘。”
“我也怀念那个一身侠气的‘混混’,如果那个混混没放手,我想那个姑娘也不用变得勇敢。”
连着被呛了两下,这次平哥没接她的话,而是掏出烟,叼在嘴里点燃了一支:“你抽烟吗?”
“不抽。”
“乖姑娘,还是不抽烟的好。”
“你老婆抽烟?”
“也不抽,怎么了?”
“你最近有心事?一个抽烟的姑娘?”
平哥愣住了,叼着烟转头看了看刘娜,然后摇摇头,他觉得没有瞒她的必要,就笑着说:“你不当侦探可惜了。”
“啊哈,女人的直觉很准的哦。你老婆知道吗?”
平哥把米洛的事告诉了她。
“不会吧,这么纯洁?你是不是隐瞒了一些重要情节啊?我不介意你打马赛克。”
“妈的,你这家伙现在怎么成这样了?谁教的?”
“你不教自然有人教咯,有没有后悔,后悔还来得及哦。”
那天刘娜开了很多玩笑,平哥不知道她原来这么幽默,他好像好多年没那么开心地笑过了。
他们聊起高中时期的古龙和孟庭苇,聊起他们的分手。刘娜说那之后好几年,她都在等他,并不是一直等,而是断断续续反反复复那种。
她说,坏的感情就像过期的食物,明明是变质了,但有时候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再去尝一口,再去确认一下,好像它会有枯木逢春的可能似的。其实爱情来和去的时候,都是不干不脆的,拖拖拉拉,总要来回千万遍的。然后你才能肯定,才能死心。
刘娜说她不知道怎么帮他拿主意,她只是问他:“如果明知道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你是否还要坚持下去呢?”
“什么意思?”
“我们说明白点吧。假设你已经确定那个女孩是你此生的挚爱,难道还要装聋作哑,难道你还要因为以前的一个错误决定去放弃?我是指你选错了结婚的人。”
“结婚的时候,我可没觉得我老婆有什么不对,我那时是觉得我们能一起走的。”
“哟吼?这点你倒是看得挺清楚的。那万一米洛结婚后也变得跟你老婆一样呢?”
“所以我不知道。”平哥叹了口气,“你那时候跟我说过一句电影台词,‘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我害怕错过,可也怕选错。”
“这可不像你,太纠结了吧。”刘娜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哈哈,是啊,妈的,人生哪有什么对错,如果有,那也只能将错就错!”
8
“打包?”
“嗯,两杯,没有度数的那个是叫初恋吧,其中一杯要这个哦。”
“打包鸡尾酒?”小鱼再次跟他确认。
平哥一脸骄傲地说:“对啊,开车不喝酒,我得带回去喝。”
“我靠!我服!”
“对了,你今天怎么没有去参加云涛婚礼?”
小鱼一边调酒,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躲债主啊,你管得着么?”
“你不是早就放下了么?”
“你不知道有的病会复发吗?”
平哥提着两杯用奶茶塑封包装的鸡尾酒进门时,他老婆正在跟孩子一起吃晚饭。
他老婆很惊讶:“这么早回来?我们没烧你晚饭啊,你自己泡方便面吧。”
“我不饿,我带了两杯鸡尾酒回来给你尝尝,我先去洗澡,待会儿一起喝。”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老婆喃喃自语。
在她收拾碗筷的时候,平哥换下的裤袋里手机响了。他儿子把手机掏了出来想玩游戏,但不知道怎么解锁,他爸在浴室里还没出来,就递给她妈帮他解锁。
然后她就看到了这样一条微信: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张爱玲
“老婆,这两杯酒,有一杯是没度数的。你猜叫什么,叫初恋。你说好笑……”洗完澡出来的平哥,发觉她老婆脸色不对,忙打住了话头。
她老婆举起手机,指关节泛白,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这个刘娜,就是你的那个老情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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